我死的时候,是我八十二岁那一年。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过杖朝之年,这一生已经非常值得了。
自从七十九岁那年芩蘩去世后,我就是一个人了。薜康成家在外,我和他的联系也很淡薄。我知道他还在因为我当初的混蛋事而没有原谅我,但是我并不看重这些。人生于世,父母妻儿、亲族友邦,都是空泛之物。
早先意识到自己的衰老,是临近退休那两年。我在公司整理跟进的项目资料,但下班时薜康来电话说有事找我,我顺手将书籍资料推进了办公桌底下就匆匆离开了。我办公的电脑年久未修,机器线头的接驳处已经老化了,纸张推进冗杂的电线里很容易引发火灾。如果不是其他同事进我办公间,发现了火情并用水扑灭,或许大火已经吞噬了整个公司。
我提前两年退休了。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饮用水可以浇灭由于线路暴露引发的火灾吗?只是现在明不明白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退休以后,我开始喜欢发呆,芩蘩去世之后,我的脑袋更糊涂了。好在薜康有开始照顾我了。我渐渐分不清白昼黑夜,整日浑浑噩噩。偶尔清醒过来,坐在家里,出门散步,我总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来芩蘩。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我母亲的朋友家里,她当时也是作为客人到访。她那天穿着一件灰白相间的大菱花裙子,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小巧的耳朵,她和人笑谈,一双眼睛在顾盼时神采飞扬。
辗转侧耳,我听见她说她喜欢诗词,最喜欢欧阳修的那首《玉楼春》。我心里一动,抬头就看到了她的脸,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生了。
我有时也会莫名其妙想起来一个老朋友,他叫阿季,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毕业后几乎没有过往来。后来听说他生活很是败落,母亲去世,儿子也重病不起,积蓄一朝散尽,最后老婆不堪重负跑掉了,他人也禁不住疯了。
之后我见过他一面,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他,他却叫住了我。在车群里有人叫了声阿季,我下意识回头就看见了他。他衣服脏旧不堪,脸上也满是污垢,可却神色自若,看着我的目光也炯炯有神。要不是他还光着脚夹着一条破口袋,我几乎以为他是醉酒后露出的狼狈模样了。
我作弄了他,当看到他疑惑而彷徨的眼神时,我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好了。
我本想送他去派出所,以便他的父母找到他。可当我提出带他检查的时候,他忽然仿佛惊醒了似的笑着拒绝了,好像他真的还有事忙一样。
他跌跌撞撞地背着身离开了,期间还一直挥手向我道别,我也直直看着他,直到薜康拉着我的手催促离开。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可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是他眼睛里茫然无措又时隐时现的光。
我开始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后来,我年迈不堪的时候,一个人静立在死寂的时间的河流里等待终章时,看着往事故人一遍又一遍登场浮现。我才突然明白,那是一个人对一切了若指掌却又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的孤独怅然。
意识里过了没多久,我就没有了意识。只模糊记得,自己最后想起的是……是鲜花丛生的道旁,是芩蘩亮晶晶的眼眸,是薜康拉住我的那只小手,是车流旁皑皑白雪中的那一声招呼,是我转头回应的那一声——
“猪吗?”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 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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