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写作者画皮画骨画魂儿

作者: 程文敏 | 来源:发表于2017-06-21 09:30 被阅读757次

    给写作者画皮画骨画魂儿

    ——兼谈青年作家如何突破和提高自己

    □程文敏

    一个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为什么很难突破自己?在写作素养达到一定高度之后,作家若要突破自我,实现蝶变,让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东西,不至于那么不入流,甚至多年以后看起来,还会闪烁着金属的光泽,甚或呈现出伟大的品质,有成为经典文本的可能,这对每个作家都绝非易事,而且难于上青天,但不能因此而裹足不前,停止攀登的步伐。

    首先,青年作家是否有足够的成长野心。我先把心目中的作家牌位捋一遍,这些人即便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写了,也足以“位列仙班”,他们就是文学森林的参天大树。我仅凭阅读喜好罗列一批,莫言、王安忆、刘震云、李锐、陈忠实、阎连科、贾平凹、王朔、方方、陈应松、叶兆言、毕飞宇、韩少功等,都是在大陆活着的,死了的在这里不谈。这些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全都不那么容易逾越,让年轻写作者叹服和沮丧的是,这些参天大树还在生长,还在继续吸取日月之精华,一样都是呼进雾霾,吃转基因食品,喝不纯净的水,居然还能挤得出较为纯正的奶水。这只是打一个不贴切的比方,换个更粗野的说法,刘震云拉的便便,迟子建撒的尿,就是比别人的香,就是比别人的有成色。《我不是潘金莲》用一个看似荒诞的故事,讲述真切的生活常理,直逼现实,书写民苦,以小见大。可以与时代、人民和国家对话,刘震云并不是惟一;陈应松《去菰村的经历》《太平狗》《滚钩》,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惟妙惟肖的爱情》,对当下社会溃败的烛照,对生存困境的拷问和悲悯,茫茫苍生皆是大悲恸,当真是一曲曲挽歌。

    谈具体作品的意义就扯远了,其实我还有个更跑题的揣测,前辈作家还在继续生长,树冠越发亭亭如盖,根系益加发达深长,这种情势发展下去,长得好会是《指环王》里的树精灵,长坏了会成为《倩女幽魂》中的黑山老妖。前者帮助佛罗多、山姆祛除孽障,后者妄图设置聂小倩和鬼姐妹的生活。老一辈都会不自觉地以特定方式影响年轻一代,说是文学传承也好,还是师徒相授也罢。其实我不怎么担心新生代,他们的内练外修往往令人惊讶,不仅有中生代的坚忍和执拗,还有其不具备的兼容并蓄(在这点上,我比较反感某些诗派互不承认、互相瞧不起,压根没有宽容的概念)。

    据我观察和听闻,有些“写出来”的年轻作者,博闻强记都让老作家惊讶,有三个人开的书单我会关注,邱华栋、黄孝阳按下不表,80后小说家陆源提到的书我会追着看,他的《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两部长篇,都是天才杰作,文坛已有“社幻小说”的提法,他若还继续写下去,必将开山立派。还有一些杂闻秘辛,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翻看陆源的微博,仅《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的阅读笔记,漂亮的行楷密密麻麻,写了整整三大本。金圣叹批水浒,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亦不过如此,刷微博时我就有个愿望,哪天一定到他家去,把读书笔记把玩一番。还有何泽勋,这厮16岁到19岁,抄写历代文学经典的稿纸,3毛钱1斤的废纸卖了68元,他徜徉在文学海洋之中,就这一个猛子是扎了有多深!

    青年作家仅有禀赋和灵气行之不远。就拿郑小驴说吧,大约05、06年吧,跟他有过交流和互动,他在榕树下混社团,其成长进步真的是跨越式发展。他的成长焦虑期很短,只用四五年就“写出来”了,起始有人说他是沈从文转世,他并不沾沾自喜,且很不买账,一度还非常讨厌这个说法,并且用一个又一个作品证明,他的创作不是模仿,也不单是靠才华写作。他最可贵之处在于,视野十分强悍,在作品中绝不妥协,绝不媚俗。就说他一个作品《让所有的猪都活着》,只在网上看过一遍,好几年了我都忘不了,题材涉及政治禁区,我不想完整复述这个故事,以初中生视角叙述,一个警察不愿意向学生举枪,最后落寞成杀猪的。反正郑小驴在写作早期就将“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两个问题解决好了,所以他能比绝大多数写作者出来得早。

    而反观一些半吊子写作者呢,从开始敲击键盘之初,就想着作品要上大刊、上国刊,要发表、要畅销……当然,完全不考虑这些因素的,在成名作家中有屈指可数的几位,这些问题在文学界早有定论。你看王小波《黄金时代》、陈希我《冒犯书》横空出世,震惊文坛、波及政界,怎么禁都禁不了。尤其是王小波死后影响空前,设若天不生小波,年轻一代没读过他,万古如黑夜。听编剧鹦鹉史航、有理江树讲,关于创作功利问题,出处在哪我忘了,都是一个意思,世俗意义上的事儿,等写完再考虑也不迟啊。写的时候要忠于自己内心,被时代捆绑愚不可及,跟着时代主旋律更加可笑。所谓“挥刀自宫,未必成功”哇。你作家的匪性在哪儿?大凡有点儿野心的,必须与现实世界保持对抗,把自己往绝路上逼,我要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扒自己的筋,拆下肋骨当火把。评论家施战军说过,从黑夜出发,向往黎明,而滑向彻底黑暗只走一半,人们更想看见黎明前乌云的金边。我的阅读视野里,这样的作家确实太少。倒不是非说谁的路数才是正宗,但至少那样比较睿智、高明,会让作品有气场、接地气,那口真气若续得上,并贯穿始终,自然会气势如虹,呈现出伟大气质。至于能否成为经典文本,甚至传之后世,那属于另一个范畴,既要机缘,也有命数,非人力所能为也。《沧浪诗话》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找到更高的坐标来参照,好比拜入少林、武当门下,或者师从逍遥派,成为顶尖高手的概率总要大些。否则,以其昏昏,怎能使人昭昭。

    徐则臣说,就要把大师挂在嘴上。这还只是好的开端,名门正派未必个个高徒,所以少林俗家弟子要打过十八铜人阵,才能下山行侠仗义。不过写文章又有所不同,不完全讲发声的资格,至于在数字媒体时代,作家、导演啥的,已是不讲准入门槛了,这又是另一回事。当前还在生猛成长的青年作家群,比如还有张楚、赵志明、曹寇,笛安、王威廉、霍艳、孙频、石一枫、甫跃辉、宋小词、陈崇正等,一时之间想不起作品的就不提了,还有很多我读不过来,文坛新陈代谢可管窥一斑。这些“写出来”的一拨,不谈他们是否创建自己的文学符号,但至少在找自己写作的地盘,并都在攻城拔寨,另立山头,那股狠劲不输先贤,反而一路荆棘一路歌。

    别人成功的经验可能不适合你,也没听说哪个开出包治百病的良方。作家要突破和提高自己,尤其如此。坦率讲,我要是能有什么速成秘笈、心法,我也早就练成了。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哪些是好作品不需要获得我认可,但哪些是坏东西,在明眼人那里是见不得光的。王语嫣虽不会武功,但熟识各派武学秘籍,可惜慕容复不听她的。因此,作品的好坏,读者一眼看穿,作者一般干不过读者,唬住几个脑残粉,就相当不错啦。

    其二,青年作家是否真的大自在。“大自在”是佛教语,谓进退无碍﹐心离烦恼。然而,自由自在﹑无挂无碍之境界,有那么容易做到吗?好吧,咱们降低逼格,写作时你是否做到非常自我?这个问题的吊诡之处在于,好作品好在非常自我,同样坏东西也坏在非常自我。青年作家为什么写出坏东西,我说的“坏”就是还没达到那个“好”,不妨对照冯唐的“金线说”。很多玩文学的会炫技,并符合当下社会审美,这只能说他有那种小聪明而已。我可能无法预期一部好小说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绝对能看得出一部坏小说的糟糕之处。

    还是把话题拉回来,青年作家是否真的大自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你是否有足够的敬畏之心。我在这大放厥词,也并不是说被我点名儿的青年作家,就不存在问题,也许有的人在某些方面问题更严重。不过,我抬出的度量衡是最高的尺度,那种让人胆寒的,只能五体投地的标准,比如《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在酒楼上》等,就我所知的,这个单子可以开到几十页。下面,我指出那些自己很不满的写作心态。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好像是最无可厚非的,但我要特别加以批评。处于这种写作状态的,又可划分为两类:一是鸵鸟心理,将头埋进沙子,却把屁股露出来,一味地逃避现实;二是孔雀心理,开屏展示羽毛,背后依然遮不住羞。这两种写作的缺陷是先天性的,更是致命的,不可能突破自己的瓶颈。他们已经走到一条断头路上,在柏油路面上停滞不前,看到前方的砂石路就开始畏缩,不敢向远方的荆棘和莽丛迈进,更不要说去探究天的尽头。他们内心深处盘踞着一个魔障,总有个声音回响,还是算了吧,这个写出来不好,那个写出来会引发纠纷,甚至带来牢狱之灾。于是那些值得勘探的存在,和自我内心才开始蠢动的反骨,就像刚浮起来的水葫芦被压制了下去。这类作家都很聪明,但缺乏敬畏之心,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选择性地看不见,假装患上失明症。他知道自己处在什么状态,却又不甘于平庸,浑不知困在藩篱之中,在那里徒劳的狼奔豕突。他自认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也许他还反问,干嘛要说出来,或者说我的批判又有什么用,我又不追求那些东西。这类作家基本上是犬儒型的,可气的是这些码字儿的,给王朔提鞋都不配,不服气写个《动物凶猛》瞧瞧。须知,想人之所未想,资质驽钝怕是没法子,但言人所未言,也许更多的是不敢言,“说出来”本身,即是莫大的勇气。野夫《江上的母亲》《烈士王七婆》等,那种楚蛮气息,那等先哲古风,放在哪都是异数,可以让权力戏子去他娘的。有的写作者自诩情怀,要寻找精神伊甸园,而实际上呢,他非常享受文学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不管是现实利益还是精神内核,他不希望惹来文祸,害怕带来现实的侮辱和损害。若要我原谅这些作者,那他就得先承认自己的庸鄙。现在,一部分人的问题,可以一一认领了。

    还有不愿意承认的,好吧,我也相信你,了解你的各种功课做得很到位,在故纸堆里穷经皓首,在小街陋巷中流连忘返,并且你的作品确实不错,但离“伟大的作品”还差得远呢。

    我画完皮相,再继续画魂儿,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你是否在写作中进行自我阉割。搞评论的才不管你干嘛自宫呢,是岳不群一统五岳剑派,还是林平之为报血海深仇。别跟我扯犊子,说那些文字审查原因,戴着镣铐跳舞,有的作家跳得很好,而你却只好割掉鸡鸡?所以,还是成为令狐冲好些。先说做得比较好的,胡发云的《隐匿者》《迷冬》,只有独立思想的人才写得出;陈应松私下自承,要找到一个好的平衡点,《一个人的遭遇》就很出彩,不仅写出刁有福命运多舛,还写他的固执与坚强,不肯做被淹没的西西弗斯,一生都在反抗黑暗的命运和铜墙铁壁的体制。再说另外一种,做得不好的写作者,他进行自我阉割多半是潜意识的,自我对世界的认知,阅读视野没达到那个层次,导致被遮蔽掉的是一种,可以略去不谈;那些寻求中庸之道的,我要喷得他狗血淋头,他自作聪明,暴殄才情,把黄梨木当作柴火烧掉,试图调和各方面矛盾,巴不得作品左右逢源直通天听,或者倚红偎翠通杀四方,很遗憾我至今没发现,哪部伟大作品从诞生之初,或说流传之后,能够做到那样的。相反她们多半是被查禁的,也不可能所有群体都对之青睐有加,《洛丽塔》《佩德罗•巴拉莫》《追忆似水年华》等,举例子真讨厌,掉书袋显摆不说,还让我透着一股蔫坏。

    非常遗憾,对当下作品稍具阅读经验的,都觉得整体不够理想。可能还有没开始闪光的金子,又或者是读者眼拙不识和氏璧,但更多的原因在于,很多写作者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可谓冥顽不灵,身心明明被嗜血菌株侵蚀,却浑浑噩噩而不自知,把茅房的奇臭当作生活的本真,写出来的每个字都透着裤裆的膻臊味儿,还散出发酵过的大粪味儿,即便如此,竟还能为有几只逐臭的苍蝇而欢欣鼓舞。这样的写作者太悲催,他已经被嗜血老祖控制,玩弄于鼓掌之间,丧尸一般行走,却还在继续扩散菌株,且保持飞蛾扑火的毅然决然。我倒更希望他别太把玩文学当回事,去干点别的什么,过好自己的生活,但已然中毒太深,搞文学已是智慧的自戕,可怜可悲而不自知。还有一种可恨可弃的,专门强奸文学,肆意为强权张目,这就不细说了,那应该是政治社会学的范畴。

    上述之流弊者甚众,如果他们不推开那扇门,只能永远把自己堵死,因为下笔之前,已经明确走向,让作品从起点上就输掉了,再怎么玩技巧,怎么讲故事,包括人物视角,叙事模式,啥意识流、解构、重构等等,或许在一个小圈子当个掌门人没问题,但绝不可能无限接近伟大作品,只会是吃添加剂长大的半扇瘟猪肉。我还尤其痛恨那种纯文学作品,它在技艺无可挑剔,玲珑精美如镂空器物,一个作家写一部那样的书当然是好,但他一个时期、甚至一辈子都那样写,我认为恰恰不好,太过失败。比如孙甘露,赖以成名的《访问梦境》,随后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和《信使之函》,使他成为一个典型的“先锋派”。之所以要将“先锋派”这个概念打上引号,一方面作为写小说的,马原、格非、余华、吕新这一拨人,在洋为中用上已经做到极致,他们已经玩过了,并且玩得很好,现在的效仿者再使劲儿也就那样了,而且曲高和寡,纯文学的传播越来越小众,似乎已不足为训。另一方面,在雅俗共赏上,做得好点的是余华的《活着》、阿来的《尘埃落定》等。孙甘露好多年没拿出新的好东西出来了,当然可能是我没看到。对这些先锋作家,在手艺上我也曾钦佩,但还是要作相应的评价,他们的作品确实谈不上伟大,有《卡拉马佐夫兄弟》《霍乱时期的爱情》《第二十二条军规》《绿房子》这些珠玉在前,随便逮着哪个当下的作家,他见着书名都要作三个揖先。安波舜说,一个当代作家不能表现当代生活,不能表达当代社会的诉求,不能对社会的公平正义发声,这是作家的悲哀。也会遭到当代读者包括国外读者的阅读拒绝。可喜的是,近来“先锋派”纷纷回归,马原的《牛鬼蛇神》《纠缠》,格非的《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都不同以往,他们都在跟自己搏斗,不管其作品能否像《安娜•卡列宁娜》《包法利夫人》《1984》《古拉格群岛》那样伟大,他们总归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在上下求索。而青年作家呢,我且耐心等待,祝他们文思泉涌妙笔生花,写出不辜负自我才情,无愧于时代的好作品。

    又或者,已经出现好的文本,只是需要我们擦亮眼睛,需要更多时间沉淀,譬如辛酉《墓志铭》:“这是一个不倦的歌者/他在世的时候/手提心脏/歌唱了一辈子/如今/他睡着了/枕头底下/压着十卷诗歌……”他的诗歌犹如自己命运的谶语,他为诗歌而流浪,最后像谜一样的死法,引得无数人扼腕与叹息。这或许就暗藏天机,伟大的写作状态也因此不可复制,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诗人写出牛逼诗歌时,那一刻他是个孩子,是个浪漫骑士,是个暗夜斗士,是个不倦的歌者。

    总之,没有大自在的心脏,写不了顶破天的文章。老天是有眼的,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的,还是爱谁谁吧,写的写,不写的不写,各得所哉。你还拎不清屎、尿、屁与操、日、干的意义,也不明白雪峰、河流、大雁、菖蒲以及机器、车轮投在心底的光影,还是别奋笔疾书了,看到这也该洗洗睡啦。不如咱俩同去喝一扎啤酒,装出或款爷或纨绔子弟的范儿让背吉他的女孩唱个小曲儿,醉眼迷离地凝望星空,耳际响起金戈铁马和芭蕉夜雨。

    2014年9月26-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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