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裤先生——老舍

作者: 简书茶馆叶老板 | 来源:发表于2016-07-25 11:50 被阅读1623次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你也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我倒有点迷了头,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难道由——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你从哪儿上车?”很和气的。我希望他说是由汉口或绥远上车,因为果然如此,那么中国火车一定已经是无轨的,可以随便走走;那多么自由!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力气喊了声,“茶房!”

    茶房正忙着给客人搬东西,找铺位。可是听见这么紧急的一声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来了。“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的说 ,“一开车,马上就给您铺好。”

    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马裤先生大概是已经承认毯子可以迟一下,可是枕头总该先拿来。

    “先生,请等一等,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 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茶房说的很快, 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天,“茶房! ”

    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地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讪着慢慢地转身, 以免快转又吓个跟头。转好了身,腿刚预备好要走,背后打了个霹雳,“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 ,竟自没回头,一直地快步走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跑过一群来, 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 茶房始终没回头?茶房!”我拿起报纸来。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可恶的茶房,怎么不给你搬行李?”

    我非说话不可了:“我没有行李。”

    “呕?!”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这回该轮着我 了,“呕?!”我心里说,“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话,把四只皮箱也搬进来,还有睡觉的地方啊?!”

    我对面的铺位也来了客人,他也没有行李 ,除了手中提着个扁皮夹。

    “呕?!”马裤先生又出了声,“早知道你们都没行李,那口棺材也可以不另起票了!”

    我决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带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谁受得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毛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下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占了,他的帽子,大衣,已占了两个。车开了,他顿时想起买报,“茶房!”

    茶房没有来。我把我的报赠给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箱,用我的报纸盖上脸,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站住,上面出了声,“茶房!”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茶房拿来两壶热茶。我和对面的客人——一位四十来岁平平无奇的人, 脸上的肉还可观——吃茶闲扯。大概还没到廊房,上面又打了雷,“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声响亮。

    “这不是两壶?”茶房指着小桌说。

    “上边另要一壶!”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脱净!

    “拿毯子,拿枕头,打手巾把,拿——”似乎 没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还上客人呢;过了天津我们一总收拾,也耽误不了您睡觉!”

    茶房一气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

    待了会儿,开水到了,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茶房”小一点。可是匀调,继续不断,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开水,先生!”

    “茶房!”

    “就在这儿;开水!”

    “拿手纸!”

    “厕所里有。”

    “茶房!厕所在哪边?”

    “哪边都有。”

    “茶房!”

    “回头见。”

    “茶房!茶房!!茶房!!”

    没有应声。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马裤先生醒了,对着壶嘴喝了一气水。又在我头上击打靴底。穿上靴子,溜下来,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茶房!”

    恰巧茶房在门前经过。

    “拿毯子!”

    “毯子就来。”

    马裤先生出去,呆呆地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 ;看看报,没买;看看脚行的号衣,更没作用。

    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天津,唉?” 我没言语。他向自己说,“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赶紧的说,“是天津,没错儿。”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手巾把耳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 茶房说,连驶车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 茶房没再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顾了车顶。

    我睡不着是当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对“避呼耳套”当然不能睡着。可怜的是别屋的人,他们并没预备来熬夜,可是在这种带钩的呼声下,还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车在此处停半点钟,我雇好车,进了城, 还清清楚楚地听见“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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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fd7e475968c6:语文学小说的时候读过 当时还出了道题 说“我”品格也不是十分完美 试分析 当时答案就说看客的冷漠
      • 9e12fa6e89a4:马裤先生即是当今社会个别贪腐官僚,茶房映射的正是平头百姓。
        仿若巨婴,一味索取。
      • 恰恰的晴空:参考别人更深刻的理解,经典需要分享!
      • 恰恰的晴空:参考别人更深刻的理解,
      • 鹿夜森:小说虽没有写明作者对马裤先生的看法,却多处写出了对他的厌恶无奈之情。
      • 疏桐影:很有意思啊
      • 黑色脚印:优惠和免费不是挥霍无度
      • 眼中光:没看懂
      • 96d567f739c6:做过的阅读题
      • 风华__:在上学的时候总能读到这样的文章,年少时读起来确实无感,现在再看,五味具陈。小说毕竟是小说,塑造出的马裤先生的形象过于偏激也在理之中,文字中的幽默风趣我没看到,满心厌恶倒是无处不在。兴许先生著作之时也就是揣着一颗对如此之人批评的愤怒的心吧。
      • 夏天的姜:感觉挺有趣的
      • a19443aa4db9:这篇在什么地方看到已忘 但这篇内容记忆犹新 印象很深
      • 眼中光:经典
      • 40396346e327:老舍先生写东西隐隐的趣味~
      • b91083c89fbc:初中的教材配套阅读书上的,印象很深刻
      • 放羊的毛毛:高中时做的高考语文阅读题23333很有意思看了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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