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一位朋友走在沙滩上,大海生命般涌来,潮留下一些印子。我抓起一把沙子说:不要多少年,我们就是这个。朋友回道:噢?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我一想,也是:为什么?可另一方面,假如跳海,水又太凉,遂含糊其辞地说:是为了那些印子。
印子。我答应这位朋友,讲讲关于自己的事情。
在生命中有一段时光,我很快乐。原因是没有分到房子,而且担任了一回汉奸。关于那套房子,在我们教研室犹如秦朝之鹿,天下共逐。我觉得自己象刘邦,所以费了很多时间去争,付出的能量和做出的计算量亦绝不下于张良、韩信和萧何,但最终却是却做了项羽。我因此研究史记,发现项羽不错,有英雄气概,只是做他的太太不幸。假如他预先知道将要失去太太,又得不到鹿,他还会去打猎吗?
汉奸则富于戏剧性。我跟着时髦,说了一句出国的话,被上司宋胖子当做汉奸办了一回。幸亏后来国没出成,洗清了自己,感觉好象是丐帮污衣派的堂主洗了个热水澡。总结教训,我发现一切来源于那个企图出国的非分之想。有了这个想法,就相当于脱离了名门正派而加入了丐帮。假使讨不到饭或是洗不上澡,与文天祥以及岳飞无关,因为是你自己选择了街头。
有了这些巧妙的想法,我乃决心抛弃一切非分的欲望,做一个无求的人。“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心无所系,神志也清明起来。观察周围,发现了一些以前未曾注意到的不文明现象。比如,教研室的爷们一到中午,便三一群五一伙,毫无道理地在街上走。要不然就是打球,一身臭汗,造成洗澡问题。结果教研室的味道不象学术重地,倒象是武侠小说里的大车店。女人也不闲着,她们织毛线,织着织着就织出谣言来了。我不否认其中有许多精彩的有文学价值的片断,但这些片断并不见诸文字,或者象史诗那样通过口头传唱的形式流传,所以我认为织毛衣如同旧时代裹小脚,都是对女人的一种浪费和污辱。到了晚上,同事便就着昏黄的灯光,中世纪一样啃书,以便上课时能重复已经被重复了几千次的话。这种情况,令我的心鲁迅般沉重起来。
于是我跑图书馆,钻研绿化这片文化沙漠的法门,并且在街头巷尾进行了多次实地考查,简单地说,最后我发现引进拱猪是实现进化论的唯一方法。首先,这项活动不需要很高的文化素养,任何一个看得懂表的人都可以学会。对文科人士来说,还有寓教育于娱乐的功能,玩的时间长了,对提高加法、减法及乘法的功力都有帮助。其次,这项活动十分文雅,大家坐着,不疾不徐地打,倘有女士参加,则淡淡的香气中,只听得纸牌轻响,仿佛是秋叶落下。日子长了,坐收练气之效,谣言和汗臭自然杜绝。
当下我买了几副扑克,纠集了几位不大爱活动,算术又比较好的男女,打算传授一下。殊不知其中两位已经有底子,居然懂得大小王八也能算分的道理。原计划用两个星期教会他们,倒仿佛有些低估他们的智力了。当下大家也不用多废话,立刻开练。一个中午下来,拱出几头健猪,有一头重达五千多斤,还是母的,脸色通红地说:德行!有本事晚上接碴练,非教你们全肥了不可。这事十分轰动,整个一下午,全教研室都在议论,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她就到处拉人,谁不来,她即和人家玩命。
牌友终于拉齐,闲人亦围了一圈。体重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遂有约法三章:不准支招,不准打暗号,谁当猪谁喝一大碗凉水。我被公推为工友兼执法官,有点骑虎难下。本来我意在进化人类,不在求职。但我考虑到水含有氢和氧,又有不少矿物质,原则上有益于增强人民体质,所以还是用洗拖把的大桶提了满满一桶水。我这样为自己辩护:不要要求太高,这是饮猪。
一圈下来,那女同事又当了猪。看着她咕咚咕咚喝一大碗水下去,便有些闲人窃笑起来。我接过碗,对他们大喝一声:乐什么?瞧笑话吗?说着扔给他们一副牌:你们也别闲着,一边自己玩去。那帮闲人拿了牌,乐不可支,说:这秃子,原来还藏着一副,早拿出来咱们也不用站这儿过干瘾了不是?我索性把另两副掏出来,朝他们一扔:都给我滚蛋,谁当了猪言语一声儿,哥们绝不能给误了上水。我手持大碗,站在三圈打牌人中间,听着纸牌沙沙地落在桌上的轻响,渐渐有些陶醉了。
拱猪运动蓬勃发展,一个星期下来,教研室和大家都焕然一新,别说织毛线,打篮球彻底杜绝,连晚上看书改作业的歪风邪气也刹住了,大家见面,都简明扼要地问一句:“昨晚上您多少斤?”我注意到宋胖子和几位老同志还没有参加运动。
比之沙漠,我想,宋胖子这样的老前辈有如饱经风霜的盐碱地,灌几碗水是没有用的,要他们参加运动,或者应当想别的法子。
于是我采访了宋胖子的办公室,在那里发现了一本温瑞安的新派武侠小说。我想,既然如此,他还没看过金庸。当晚回家,便把金庸的书拿了数套。第二天又去见他,问:宋先生,华罗庚您认识吗?他答:几年前国庆招待会上同坐一桌,搭过话,谈不上认识。怎么,你认识他?
我说:也是这两个礼拜才认识的。今天我来是提醒您,他的话信不得。宋胖子呈好奇状,问道:噢?那为什么?我说:我听别人传了他一句“金庸的书是成年人的童话”,买了几套回家,我妈拿过来翻了两页,说:不好好上班,读这个干嘛?
把一套《倚天屠龙记》拿走了。我不服气说:您不上班吗?想看就明说。我爸把眼睛一瞪:你现在敢跟长辈顶撞!这一部也不给你看,说完把《天龙八部》给拿走了。我抢了一部《鹿鼎记》,心想论长幼,总比妹妹大,这部怎么也该我了。不想她虽然不敢来抢,偷的胆子却有,我一个身没转妥当,那书就让她偷走了。我想这等坏书一定会弄得我家破人亡,索性都偷了出来,原想烧了,又想自己还没看过,未免可惜。想看,又怕误入歧途,所以特来请您指示一条生路。
宋胖子皱起眉来:唔——这个……难怪……诱惑力——这样吧,我既然当了领导,也不能见死不救,我来替你保管起来,而且还特别吝啬,一个星期只给你看一本,你看怎么样?我说:真不知怎么谢您,只不过您替我保管,万一您自己读上了瘾,那对革命事业的损失可就大了。宋胖子正色道:我这一把岁数了,以前没收手抄本,《少女的心》都读过了。温瑞安写得不错,也没见把我骗了。你只管按我说的办,总不错的。
我依言把书留下,第二天上班,发现宋胖子的眼圈发黑,哈欠连连,心想:哟,这是怎么了?到了下午,宋胖子请假回家去了,传出话来,说是犯了高血压,需要休息几天。我做贼心虚地想:糟了,别是要出人命了吧?第二天到宋府探望一回,见先生精神健旺,手持《天龙八部》第五册,舔一下指头,即翻一页书,甚是有条不紊。当下除了暗暗佩服他的阅读速度之外,对他的身体也放了心。
宋先生在家舔手指头,学校里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学校附近四季青乡的农民赌钱,发生争执,竟把一位赌徒杀伤了。政府放出警队,要将凶手捉拿归案。
查来查去查到本系三个学生身上。学校说这三人学习都很认真,如何会杀人?况且查查课表,杀人时间正在上课,这就更不可能。一位副校长带了舌头,前去力争,不料却惨遭警方举出人证物证,劈头盖脸的一顿奚落,差点儿把舌头也给扣押了。
副校长冲冠一怒,责令系里顺藤摸瓜。结果杀人的事是在本教研室小王的课时发生的。问到小王,小王说,那天我临时拉肚子,来不及请假呀。
大家往下卸责任,正累得满头大汗,忽然警局传下案情,说是三犯目前承认动手,但气焰嚣张,说:操的,系里老师打牌打得热火朝天,作业不给改不说,还他妈三天两头缺课,他们放火,我们玩玩牌,就算点个灯,也不能拿我们开刀呀!学校一听这还得了,责成系里立即行动,先把小王及其同党的脖子捏住,把那风纪扣给扣上。
俗话说兔死狐悲,小王这人牌艺不高,牌风却正,输了不喝凉水的情况只是偶然发生,在教研室跟大伙儿都挺铁。现在要捏他的脖子,很多人觉得自己的气也出不顺了。有一位格外康有为的就嚷嚷说:上书,上书!抗议对教师的不公正对待。
又有那格外袁世凯的站出来说,不可。治了小王一个,保了我们大家,这个买卖还是划算的嘛。正做没理会处,忽然有人叫一声:宋先生回来主持大局了!
话音未了,宋先生已经进屋。先生脸色凝重,有若刀削,说:现在开会。此次我病了几天,出了这个事。责任!爱护不够不是?小王拉肚子是实,为什么会拉?
头天晚上打牌打到四点钟,喝了不干净的凉水。这打牌的歪风到底是谁刮起来的?
都是凶手!现在我要让你们“自己给我走出来”,否则别说我老宋的小锅是铁打的,局子里一送,警察判你们多少年可不跟我商量!大家听了这话,不发一言。宋胖子乃一挥手:今天就说到这儿,大家好自为之吧。
宋胖子前脚刚走,有人后脚就冷笑一声,说:拱猪拱猪,拱出这么一头来。看吧,这回人家宋先生坏事变好事,办案有功,搞不好不但不挨批,还能调任分局侦缉队队长呢。有人又接着说:谁拱谁?人家宋胖子这才是拱猪,把你们拱出来自首,比福尔摩斯还老练。话音未了,康有为急了:想拱咱们?没那么容易。他三天两头不来上班,自己就是一头病猪,咱们写信给学校,把他给撤了!
我见宋先生的亲信小姚也在场,却不出来帮着宋先生说一声,遂挺身而出,说:本人是佛教徒,本是吃素的,但你们也不能玩的忒野了不是?说宋先生是病猪过分了吧?宋先生这两天还看金庸呢。小姚你知道这事吧?小姚说:没错。《天龙八部》和《倚天屠龙记》都看完了。那天跟我说他最佩服的就是段王爷!那边那位嘿嘿一笑:哼,说别人打牌是不务正业,躲在家钻研金庸就是正业了么?只管写信告他,小王的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我怒道:看金庸不务正业?我还想给金庸发诺贝尔奖呢。你们有能耐只管写信,你们会写,我倒是不会的。
当天晚上我起草一封给学校的信,力辩宋先生在家看金庸无罪,并且证明他的书是从我处借来。宋先生既然能看这书,而且上瘾到请假来看,可见他有多么年青的一颗心,绝不是老迈,也不能做病猪处理。第二天到班上,把小姚叫来,说:现在一小撮猪闹事,形势很严峻。我昨天起草一封信为宋先生伸张正义,但我这人识字不多,本来想出国深造一下,犯了汉奸的错误,没去成。房子也没分到,家里太吵,写的时候难免出错。你分到了房子,家里宽敞,帮我改改,要是觉得还过得去,也把您的大名签上。小姚拿了信,脸上的神态有些象吃了苍蝇:秃子,别,别价。这事非同小可,明天给你回话行不行?
第二天我睡了一个从容不迫的懒觉,看看将到中午,起床打了一瓶酒,切一斤肉,一边慢慢品着酱猪的味道,一边翻《孙子兵法》。读到攻心为上这一篇,深为祖宗的阴险毒辣所感动。乘着酒兴来到街道的电话亭,给小姚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是感到给学校写信的分量还不够,在家写一份平暴声明,声讨本教研室叛猪。
明天复印,后天一早准时贴到各系,学校,和公安局的布告板上去。我知道贴大字报犯法,为了捍卫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李白以及伟大的屠宰家宋先生,坐牢是小图的光荣。小姚似乎想说什么,我却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接着又给康有为同志打了一个,问他告状信发了没有,假如没发,放他多活两天,假如发了,让他赶紧准备后事。他在那头暴跳如雷,我听得确凿,这才啪地一声挂了。
回家给家里人留了一个条子:今天出去办一件重要公事,可能晚上不回来。后天如果还不回来,你们径往市警局探望便了。另:今天小姚会来,你们可以让他解释一切。当下我乘公共汽车到东城一位朋友家下了一夜围棋。第二天早上辞了朋友,到海淀剧场看了两场电影,看看到了下午,溜溜答答走回家来。还没到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蹲坐我们家门口,头垂在两腿之间,好象是在研究土壤的样子。我知道最近治安情况不太好,遂走上去说:朋友哪路的,跑这儿数蚂蚁来了?那人一抬头,却是小姚,气急败坏地揪住我,说:你丫跑哪去了?哥们等了一天了,得关节炎跟你玩命!我把神色放正说:你松开!我跑哪去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小姚见我要翻脸,又换了笑脸说:得,得,不跟您争。宋先生在家等着您呢。去是不去?我说:宋先生见召,当然是要去的了。
到了宋家,宋先生正四仰八叉,摊在躺椅上听音乐呢。见我进来,微微点一下头,并不关掉音乐。良久,我见他眼睛半闭,悠然自得,心想糟了,这位不知何时当了中医,懂得如何用葫芦卖药了,遂尽量亲切和蔼地问道:宋先生,您叫我来?
宋先生福体颤了一下,仿佛受惊,说:啊,对不起,这音乐太好,险些把你忘了。
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叫你来问一下,家里的情况还都不错吧?我想到房子,说:托您的福,挤是挤点儿,都活着呢。他笑笑说:活着就好,住得挤,还可以疏散疏散吗。我不解:疏散疏散?孙子兵法没说这是什么意思啊。一愣之间,他已经把扇子一挥,说: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我起身往外走,对他的卖药术实在是佩服。
将将要到门口,忽听他从后面叫了一声,我转过身,却见他拿了一张纸头,说:差点儿把这玩意给忘了,小姚放在这儿,我扫了一眼,你这信文笔不错,就是错别字多了点,有机会还是出国深造一下吧。我道:谢组织的考验,以在下的愚见,这个汉奸还是让修炼了爱国主义的人去当。宋先生微微一笑,说: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回去想想。这份东西,要交的话,我可以代交给马校长,那么多年的老朋友,他能不慎重考虑吗?
老朋友!猪!我一路上骂着回家,一进门,我妈上来说:要出国了?我说:出国,哼!没见我上次说了一声要出国,差点儿让人给送屠宰场了吗。您提出国可放小声点。妈遂放小了声说:哟,横是小姚说的是假的了?我妹插上来说:小姚说有一个出国名额,宋先生说可以考虑给你。我说:嘿嘿,要么说他是猪。出国这一招早就使老了,只有骗骗你这样的纯真少女——其实也不纯真,上次偷书还没跟你算账呢。她听了一蹦老高,说:对了,书呢?说着就来抢书包。
我妈见掐上了,围着我们俩乱转,不知打谁好,最后往床上一歪,说:闹吧闹吧,我可先犯病了啊。我们俩吓一跳,谁也不敢拿高血压闹着玩,赶紧拿药的拿药,捶背的捶背,正不可开交,黎莹来了。她是我的同事,家庭出身不详,本人成份妖精,并且曾经在我担任汉奸期间,被宋胖子当做我作风不正派的证据。她一见此状,马上煞有介事地忙起来,我妈说:小莹哪,这小子气死我了。黎莹说:您甭急,等会我问问他。我妹妹恶狠狠地说:对,治治他!黎莹见形势有利,遂跟我把脸一板:出来!
我走到外头,说:谁先骂人谁是孙子。黎莹哼了一声:姐哪有闲工夫骂你,只不过指点你两招。你把宋胖子拱出来,出了口恶气,现在又想把人家拱下台不是?
我见她捅破了,索性耍个无赖,说:你看这回拱下来的把握大不大?她说:拱下来有什么用?你想凭一个人清扫整个猪圈?告诉你,小王已经被调走了,闹也白闹。
宋胖子昨天跟我传话了,保证你出国,我到学校问了,确实有那么回事。你那个鬼信,是不是别发了?我有些发愣,说:原来是真的么?这个这个信嘛,我还得……。黎莹突然发怒了:少废话,出不出?我还指着你往外办呢。你不出,咱就吹!然后她把脸上的温度降到冰点以下,饶我武功精湛,还是打了个寒战,想:妈的,认不认栽呢?
不久以后,我和爱国主义一起从北京机场起飞,按宋胖子的说法,这叫“疏散”。拱猪拱出了这么个结果,始料所不及。熟读了孙子兵法的我,不能不承认猪有时也会运用釜底抽薪之计。
若干小时过去,机舱突然骚动,原来是飞机即将在旧金山机场降落,有一帮乘客,情不自禁,嗷嗷欢呼起来,使我想起以前华工出国,好像是曾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士称作“猪猡”的。我遂自言自语地说:唉,这就算是拱出来了。只是这笔账有些难算——说来说去,应该算是谁拱了谁呢?
到了美国,生活也还真的十分猪猡。虽然暂时还没有选择街头,但我想,出国前那段儿逍遥自在的快乐时光,也许将是永远不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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