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出的真心,狗都不想吃
——An
An是从中国最根正苗红的地方出来的姑娘之一。延安的红色土壤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即便有,也是叛离和逃避的,她从很早就开始拒绝意识形态的规驯。更早的时候她是一个摇滚青年,在草莓音乐节挥舞手臂,最爱的电影是《天鹅绒金矿》。
“一切痛苦都是因为没钱。”她煞有其事的说。她用的限定语是“我”。上海的生活能让她享受各种各样声色犬马的艺术追求,同时让她吃饱饭。对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足够了。像每一个当代青年一样,她几乎从没有认真的考虑过结婚、孩子、买房的事。看起来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An是这一类里较为典型的一个。第二次见到An的时候,她正在去看悟空传话剧的途中。她穿着宽松牛仔裤,短发,唯一显眼的是身上的T恤,上面写着“找不到对象”——为了自嘲她自己的专业。那几年嘲笑程序员是很时髦的段子,当然都是善意的,因为程序员是当代最为有钱的种群之一。
那一次见面大家还比较局促,她只是在悟空传之外聊了会儿科幻小说,她是同济的科幻协会会长。
在写这篇之前,我原本预计的对聊应该是关于宗教和艺术学信仰的,但是An似乎一直避免着去谈论宏大话题。她所抱怨的人生无外乎仍然是租房地的交通、和朋友的关系以及工作上令人生厌的琐事。令她最感到荒谬的是她成为了程序员、每天无穷无尽的要面对电脑这回事。即便她所从事的职业是如今的中国里最吃香得利的一种。
An执意认为她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是高考选择了同济的计算机。事实上,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她最应该去读的是建筑,这样她至少还能继续拿画笔。这是令她烦忧的第二件事,自从开始工作以后,她再也没有画过一幅画了。
An的绘画是那种野路子。她第一次提到小时候学画的经历时还比较激动,用了好几个形容词,但是如今她的叙述已经变得平缓。几乎接受了与艺术无缘的事情。
而她撕裂的另一部分,却把为数不多的工资都花在了书和话剧票上。“在有神迹的时代,人会乐意去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宏大之事。”An在抱怨她在上海又穷又忙的生活的同时,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谈着她喜欢的那几个艺术家。她认为她的雄心壮志肯定有一天会实现,哪怕实现的方式再无聊再滑稽。
在上海的一家羊蝎子火锅店,她一边啃着羊肉,同时跟我们聊起她那个断了好几次颈椎的偶像。普鲁申科的脊椎骨是An如今最关心的事,在三岛由纪夫的书被看完了以后,这几块骨头以一种暴风疾雨的速度占据了她人生的相当大的一部分。她可以连续十几个小时不停歇地聊起冰上的话题,关于艺术与资本的博弈,关于极小的摩擦力所带来的无穷审美。我为了打断她的话,问起她延安的羊肉和上海羊肉的区别。她没有被人带偏话题。她一直是一个非常自我坚持的人。尤其在做“艺术传销”的这件事上,她对自己的每一个听众都相当警惕。
二十二岁的时候,考研失败的An第一次做了个决定。她花了两个星期不到就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之后开始了每月平衡工资与房租的日子。这个决定有绝大部分原因,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为了能和朋友在一个地方”。即便后来那些朋友没有几个能在上海待下去。最近她才开始承认为了朋友妥协这件事很无聊。她经历过好几次为朋友的牺牲,有些是琐事,但还有一部分是事出偶然事后后悔的。她说自己不宽容,但是脾气好。其实和An相处的大半时间,她都在讨好别人和显露聪明之中平衡的小心翼翼。
她在高考之前的人生其实是很有规划的,如同这个时代的每个学童一样,有一份时间表。大学之后,她的人生才开始随波逐流,越来越没有目的,并且越来越离谱。她最近的计划是辞职去南方,因为朋友的鼓吹,那几个人最近到了深圳。她还没有习惯把朋友关在门外这回事。
最后一次见到An,我和她在朋友的出租房呆了一个下午。我们先看了Sherlock圣诞集的偷跑版,然后决定看一会儿鹿鼎记,因为想要重温韦小宝的成功经验——但是很快被中国电视剧冗长的台词弄得心烦意乱。此时她已经学会了穿漂亮的长裙和风衣,并且在下雪的时候要求来一张全身照留恋。
但是临走的时候她懒得打伞,雨夹雪把长发淋成了湿湿油油的一团。普鲁申科在三十一岁的时候谈到上帝对他说的话:“叶甫根尼,够了,够了,不要再滑了。”其时他已经接受了十二次手术。An为此涕泪盈眶,她上一次这样的真情实感是因为谈到三岛由纪夫的自杀,再上一次是被妻子毁掉的菲茨杰拉尔德。她迷醉于这种极端审美,倾心于动量在一瞬间的爆发,倾心热爱着即兴与强力的命运悲剧感。但是她却不愿意去阅读太宰治,理由是太宰治和三岛由纪夫有仇。
川端康成说三岛由纪夫的文章无懈可击,但他看到写作者遍体鳞伤。这段话让An在午夜十分感喟万分,因为这句话同时适合她喜欢的所有艺术家,包括在冰道上“上帝之摔”的普鲁申科。“我希望他能够离开俄国,哪怕是被迫害出去。”但是说这段话的同时,An正在学习俄语,并且计划着她的莫斯科之旅。
她把自己形容成为一颗有思想的核弹。然后在同一个晚上又把自己说成是少女心满满的人,期盼有一个善良温柔又全能的上帝。然而更为荒谬的一点是,她既不相信善良,也不相信上帝,她最希望的事是你球完蛋。
在给An打电话对聊的时候我其实录了音,我最后才告诉她这句话。她气得要打我一顿,但是等到她真能打到,估计也得一年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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