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红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23-06-15 07:22 被阅读0次

    1

    年前,一条消息如风一样游走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刘老四家的桃红要出嫁了。这消息着实让人有些惊诧!似乎是一点影子没有的事,一下子就要办成喜事,这不合乡下人的味口。这个小姑娘过完年她才二十岁,肩膀嫩得很,一担粪上肩走两步就歪歪斜斜,喝醉酒的样子;胆子又小,杀鸡时自己的手敌不过鸡的爪子,几道血痕用刀划过似的。这样的人结婚怎么能过好日子?有的人担心。

    惊诧的不仅仅是左邻右舍,还有桃红自己。她感觉像是一个蒙在鼓里的人,不出场便罢,一出来就成为大戏里的主角。她本想找大(父亲)问问,是不是家里容不下一个弱小的身子。但从小就熟悉大的臭脾气,他不愿意和娘斗,却从来不让自己还嘴。两个人三句话没对上就会呛起来,争起来,吵起来,最后败下阵的总是自己。她便想找娘打听一下,家里的事情娘作不了主,大也不会瞒着娘的。

    可又一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日子定下来了,自己拿竹竿子也捅不破天,乡下的狮子(灯)乡下舞,大人定下来的事,做儿女的扳不过来啊。

    让她忽然沉默的还有一种自卑。桃红想来想去觉得那男人看不上自己,或者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他。相亲那次就不提了,八月半(中秋节)那天上午他来看节,娘喜欢他,真心实意留他吃中饭,谁知他死活不肯,拣下篮子里的东西要回去。像是家里的灰尘能沾上他屁股一样,对房间里的桃红也懒得瞄一下。娘让桃红送一截路,他倒好,迈着大步走在前面,将桃红落下一丈多远,气得桃红扭头就回家。

    有次桃红将心思对娘说了,娘笑着回她:“这是乡下人老实,要是街上那些小痞子混混,还要找机会欺负你哩。”一句话呛得桃红闭上了嘴。娘说的有道理,她一个同学就是挺着个大肚子出嫁的,背后不知道被多少人骂哩。这么一想,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又偷偷笑起来。桃红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2

    太阳还没有被西边的地平线淹没。

    这个时候夕阳的余晖给旁边的云层染上了或深或浅的橘红色。透过云层泄下的光线变得温柔起来,如一页经年的纸张,铺在刘老四低矮的房顶;也从门前的桦树躯干两边扑过来,纠缠在刘老四不着衣服的脊背上,本来就黝黑的肤色现在像抹了油般黑,透出幽幽的亮光。刚刚还围着身边的树影喝醉了一样向东移去,撞上老五家的西山墙,黑黝黝一大片。

    刘老四没醉。他面前摆放着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竹榻,曾经均匀密集的床面竹篾,沉淀了太多的汗水,经过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外表颜色已经蜕变成深红色,如泼洒在地上已有两天的鸡血。竹塌中间的竹片像自己开始松动的牙齿,间或还掉了几颗。但不影响摆碗摆筷,半脸盆能映出树枝的粥也漏不下一滴。

    山芋干酿的白酒不仅火辣,咂咂嘴也有些绵绵苦味,但刘老四就好这种感觉,尽管竹塌上只摆有一碗空心菜炒辣椒,一大品碗瓠子汤,还有半碗炒得有点焦的黄豆,似乎都不是下酒菜,有酒喝就好。

    六钱的酒杯已被刘老四舔干了两次,在他第三次抓起装酒的盐水瓶时,女儿桃红弯着腰,两只像藕节般的手端着大木盆,从屋里出来,脚步急促而又跄跄,很吃力的样子。出门没迈两步盆口一低,水就泄倾在干燥的泥土上,吐着泡沫向前涌去,快到刘老四的脚前停下,转瞬间消失。尽管这样,刘老四的身子还是蹦了起来,嘴里咕叽咕叽地埋怨女儿:“你不能将盆口朝东斜点啊,吓我一跳,好像我喝酒碍你事了一样。”被父亲这么一说,桃红脸就红了:“我是准备斜泼的,水舀多了有点沉,再不倒下木盆就要脱手砸到脚了。”刘老四的怨气似乎没泄完,依旧不饶她:“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也没分寸。你妈呢?白天忙,天快黑了还忙什么?”桃红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话:“谁像你这么闲,浇菜水去了。”刘老四清醒得很,女儿细细的声音仍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他的耳根:“我闲?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向队长说好话,提前回来的?你这丫头说话好没大小。”桃红见父亲确实不像喝醉的样子,忙问他:“怎么扯到我头上了?你提前回家队长不扣你工分啊?”刘老四有点得意:“不扣不扣,他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你的大事,今天特地开恩,还叫我多喝两杯,”桃红紧追着问:“你说关我什么事情?……你再不说,我找霞子玩去了。”

    刘老四朝女儿白了白眼,正准备开口,见到老婆高卷着裤脚,挑着满满一担水“蹬蹬蹬”地跑进了自己的视线中,身上沾满泥巴的小女儿紧跑着跟在后面。快冲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而紧接着出现的一老一少两个人,让刘老四刚刚落到椅子上的屁股,戳了刺一样反弹起来。

    桃红当然也看到了这两个人,可是,一个也不认识,看到父亲的样子忍不住还是转过头瞄了一下:年纪大的是穿戴有点讲究的老婆婆,头发像是沾着水刚刚梳过一样,梳到头顶的后面忽地打了个结,用纱网兜着,一丝不乱;年轻的是个男孩,高高瘦瘦的,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下面,是一张清瘦白净的脸,有城府的模样,他立在老婆婆身边,眼睛却死死地盯在地上,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似的。

    泥土地上有灰尘没秘密。桃红的心跳却突地加速了,就像黑夜能掩饰许多秘密一样,桃红没等父亲发话,赶紧转身回家,她端出一条长凳,走近时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将凳子挨着老婆婆细长的腿放下,嘴里却只对年轻人呼出一连串的“坐”字。

    老婆婆没注意这些细节,也不客气,拽着年轻人坐下,嘴巴依旧没歇:“哟哟哟,老四啊,这就是桃红吧,你是怎么给她调养的嘛?像画上画出来的。桃红,你就挨着一起坐吧,等你娘出来我们谈你的事哩。”

    桃红一转身就看到娘拎着一张小竹椅,顺着竹塌边坐下,刚坐下大概又觉得卷起的裤脚裹在膝盖下不舒服,忙站起来放下,脚边抖了一层泥沙。桃红站不住了,忙借口要喝水快步钻进屋里。

    尽管天热,桃红的口里并不干燥,一进门她就溜到自己的房间里。光线像熄了火焰的火柴棒,由红变暗,渐渐发黑。桃红倒在床上,心里却在希望天黑得快一点早一点,但是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两道紧锁如剑的眉在她的脑子里愈发清晰,怎么也挥不去推不开。她隐隐觉得这男的来一定和自己有关,到底多大关系又说不出来,东想西想心中更加慌乱。偏偏这个时候她听到娘轻轻地咳嗽声,她知道这是娘在跟自己打招呼,一会,娘就坐到床沿上了。

    娘是轻手轻脚进来的,坐下后在她的身上轻拍了两下,声音也很轻,像蚊子哼:“你也应该看得出来,他们来是给你相亲的,小伙子怎么样?我看还不错,不过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儿,娘没钱让你继续上学,这件事不会逼你,还是你说话算数。”

    桃红没起身,背对着娘:“就是太快了,哪里的人也不知道。”

    娘说:“女人早晚都是人家的媳妇。媒人说他是王家墩子老林家的,离街没几百米路,翻过江堤就是小轮码头。就是弟兄七个有点多,他是老大,是个兴旺人家哩。”

    弟兄三四个的人家很多,七个确实很少见,桃红想,那张清瘦白净的脸又浮现在自己面前,一想到这张脸,桃红的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娘见桃红高低不开口就说:“那我去答应媒人了。”桃红问娘:“你怎么答复人家?”娘说:“就说你答应了。”桃红又开始沉默。沉默也就是默认。娘没再问,出门了。

    桃红听到门外娘和媒人客气的打招呼,知道他们要走,赶紧起身趴在窗户上,越来越暗的场地上,那个细长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桃红有些失望,她觉得应该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3

    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八,亲戚们都说是个好日子。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开始熬糖筹备年贷,村庄里炊烟比往日稠了、久了些。桃红是傍晚跟随两个媒人,一个牵新姑,还有自己的妹妹出村的。照习俗她应该要弟弟背着出门,可这办不到,大一咬牙:都新社会了,哪有这么多的规矩,自己走。桃红就被人牵出房门,堂屋里酒席还没散,空气里都是酒味,她不敢张望。娘头天晚上反复给自己打招呼,出门时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能回头。这个习俗听别人说过,好像回头对家人不利。桃红没有回头,耳朵传来的是只有过年才有的鞭炮,听着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掉了魂一般。

    傍晚时分,天空像铺上十几年没晒过的旧棉絮,阴风一阵一阵的,这是一天最冷的时候。踩了一天的乡下土路开始结冰,低洼处的泥浆边缘有了白毫毫的棱片,踩上去“吱嘎吱嘎”响。桃红一身红妆,红棉鞋挑着结冰的路面走,感觉还是有点柔软,似乎自己体重再重几两就会陷下去。前面两个媒人有说有笑很开心的样子,是啊,等会吃完男方的宴席,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一桩双方大人都感觉圆满的婚姻终于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可桃红没底的生活却才是开始,现在她像只火尾狐,对愈来愈暗的夜色有了恐惧,对接下来的“洞房”有了恐惧。一个没牵过男人手的女人,忽然就将身体交给从没说过话的陌生人,无疑于羊羔送入虎口。

    五六里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进婆家村庄时天完全黑了。桃红想挑路走也没办法看清哪里路哪是坎,红棉鞋估计沾满了泥土变成了黄球鞋。心里正在埋怨,前面有人喊:“新人来了,新人来了,快放鞭炮。”那熟悉的鞭炮声重新响起。这回桃红看得很清楚,鞭炮在黑夜里炸响时还伴着一团团惨白的火球。一个多小时前,在家门口听到的是失落,而此时此刻再次听见,她的心已被鞭炮炸得血肉模糊。

    桃红与其说是被人簇拥着,倒不如说是被人拖着进了新房的。她没想到在门口被许多人挡住了去路,紧接着好几双手要伸进自己的胳肢窝下,去拽“悟心糕”,当然这都是些有经验的女人。还有一只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乘乱在胸*脯上摸了一下,幸亏被人及时拖走,那只手挨上只是片刻功夫,没有久留。桃红又急又慌又恼,跌跌撞撞坐到床边时,心依旧还吊在嗓子眼边,牵新姑跟着将门反锁上。

    门外依旧喧闹。

    短暂的鞭炮声再次响起,是宴席开始了。有人给桃红端来了瓷白脸盆,一条鲜红的毛巾将半盆水也渲染得变了颜色。桃红拎起毛巾挤干,擦了把脸。又有人端来了红枣桂圆汤,桃红没动勺子,碗就放到床头柜上,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加了红糖的汤汁也如血色。

    桃红对一个自称是姑妈的女人说:“我想歇一会,等哈什么斟酒,敬酒的礼节帮我挡挡。”话还没说完就一头靠在叠码整齐的棉被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女人说:“你这样睡会感冒的,把外衣脱了,钻到被窝里,等会饿了起来吃点。”又自顾唠叨:“出嫁的人念娘,几天不吃饭的都有,你歇歇,我替你把门,没人进得来。”桃红听了想哭。

    这个女人说得没错,钻进新被子里,自己身上每个毛细孔里散发出的热能被新絮密密围拢着聚集在她的身边,一点冷的感觉也没有。桃红想到娘说的,女人是菜籽命,落到肥田就壮,落到瘦田就枯,就是不知道自己这粒菜籽落到什么样的田里。

    桃红醒来的时候发觉灯被吹灭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连空气也抹上了浓墨。她是被人弄醒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被窝里,桃红本能地扭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做出剧烈反抗的动作,她双脚搓搓,蹬掉裹在脚下的衣服,很配合的样子。娘说过,女人早晚都是人家的人,生儿育女才是女人最大的事情。大概现在就是那个早晚的晚了,她闭起双眼在等着一个神圣的时刻降临,尽管睁着和闭上没什么区别。

    拱起的被窝里夹杂进一股寒气,没等桃红伸手去拽,男人火般滚烫的身子就压上来了……这不是拥抱,也不是身体反应,她是想将这股疼捏碎,化解。这方法似乎很有效,她很快忘记了疼,因为她感觉抱着的身体像棵大树,磙圆,结实,与看到的清瘦一点也不匹配,她就心慌,先前的恐惧迅速回到心底。

    “你是谁?”

    “我是你男人啊。”

    是啊,不是自己的男人怎么会在新房里?不是自己的男人怎么会钻进被窝里?不是自己的男人怎么会睡了自己?可是,老天啊,这分明就不是自己的男人啊。

    桃红想转过身子起床,她要点燃煤油灯。黑夜能藏着秘密,只有亮光能揭开真相。男人沉沉的身子没停止撞击,在大堤尚未崩溃前,他的双手死死箍住桃红弱小的身材,这让桃红无法动弹,更要命的是,自己的身体适应了疼痛,有了迎合男人的意图。

    此刻的桃红想哭又哭不出来,真正有了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哀。她像一条搁在沙滩上已有几天的鱼,快被太阳晒干,失去了蹦跳的精力,只能任人揉搓捏拿。但她的脑子能思能想,能现出那张清瘦白净的脸、满头温顺的黑发、还有略带忧郁的神态。桃红从第一眼瞄过后,就觉得自己和那个人前世有缘,只不过淡淡的一眼啊,他的模样就像燃烧得炽红的烙铁在她的心上烫过。从那以后的日子里,或者是睡梦中都经常出现,尽管不那么清晰,如烟似雾。她向娘诉说自己的怨是因为他没和自己好好说话,如果他要什么,自己肯定会丝毫不停顿地给他,桃红经常为这个下践的想法拍打过自己的脸。现在压在自己身上的竟然不是,不是,不是身体却给了这个人,明明有恨桃红却动不起身子,她想哭。

    男人终于在沉闷的吼声后停下来了,停下时像一条软绵绵的蚂蝗沾在桃红身上。那一刻的桃红似是被一股浓浓的雾气冲上山巅,然后慢慢坠落在无底的深渊里。

    好一会儿桃红才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里回过神来,回过神后的桃红用胳膊肘捣了捣男人,叫他下床。

    男人有些不解:“这么冷,叫我下床干嘛?”说着手从桃红的腋下向上游过来,桃红推开快要到达胸前的手,声音也是冷冷的:“下床,点灯。”男人的手被挡回,像是刚燃起的火被浇灭,回答也变冷了:“不去。”

    “你不去我去。”桃红掀开被子。夜的妙处是遮住了羞耻,桃红知道身上没披一根纱但并不怕他看到什么。男人赶紧起身拖住她,抢着将被子拽过来盖在她身上:“你初来乍到能知道灯在哪里?火柴在哪里?热烘烘的被窝里出去也不怕冻着?天又不会不亮,等几个时辰再说也憋不坏你。”

    “我等不了,你骗了我,你是流氓,你下流。”桃红一急第一次学着村妇开口骂人。

    男人拍了拍床沿,冷冷的语言里伴着冷笑:“切,我怎么耍流氓了?这是我家,这是我的床,是你跑进房间的,怎么能说我耍流*氓了?”

    桃红彻底的悲哀了:“去我家相亲的不是你啊,你这不是骗子是什么?这不是人做的事。”

    男人说:“你说相亲的事情,对,去的是我老二,我那天有事不在家,媒人急的慌拖他去的。我叫大椿,是老大,媒人是不是说把你说给林家老大的?”

    “这么说,不光你不是人,你们家都不是人。”桃红被他堵得心里慌慌的,越想越来气,一气便想骂脏话。

    “不想和你辩嘴,听听,公鸡都叫头遍了,你不困我困。”男人鬼精得很,和女人斗嘴最好的方式是自己闭嘴,说完就转过身子。男人闭上嘴,就像突然消失在黑夜中一样。桃红消失不了,她的内心如锅中沸腾的开水,无数个水泡冒出又破灭。她理不出一个头绪,一个劲在自责自己怎么迷迷糊糊睡着了,两天没吃饭,一天没睡好觉也不至于挨上陌生的床铺就这么眷恋啊。可又一想,即便自己没睡,漆黑一片中又能看出什么?对,熄灯,这明明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从那个人替代相亲开始时就预谋好的。只是自己和家里人相信别人和自己一样厚道,相信媒婆那张把死的说成活的的那张嘴,现在呢?自己被人睡了,说出来会笑掉别人大牙,不说出来憋在心里还不憋出毛病?桃红左思右想,恨得直咬牙,旁边的男人渐渐有了鼾声,二十多年的储蓄一下子泄完了,在梦里也许还在偷笑。

    “我得讨个说法,婚姻我没自己做主,生活我要有自己的主见。”她想。

    4

    男人什么时候起床的桃红不知道,她醒来时眼眼没有睁开,但知道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她没睁开眼是不想起床,外面的亮光驱散不了自己内心的黑暗。这其间男人进进出出过几次,桃红已清楚了他的模样,昨晚她感觉抱的是一棵大树,其实更像是一扇门板,黝却又黑圆圆的脸上都是肉,他家什么好的东西都被他偷吃了一样。难看的还是上面,虽说不是瘌痢头,肯定得过类似的毛病,明显比正常人的头发要稀少;最让桃红心凉的还有他的年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自己还不到二十哇。她又想到那个清瘦的影子,想拿来和面前这个男人做番比较,但那个影子也像昨夜一样消失在阳光出现以前。

    进出过几次的男人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是醒着的,你不理我可以,总该起来吃早饭,你不会准备早饭中饭一起吃吧?”见桃红仍然没理会,他过来要掀被子。桃红拽着被角,却不说话。男人没办法,铁锤再硬砸到棉花堆上也是无力,也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只去搬救兵。

    大椿搬来的当然不是兵,是自己的娘。

    她一进门看到睁着圆溜溜双眼的桃红,就骂儿子:“你不是说新人一直闭着眼睛?这不睁开的吗?你这孩子才睁着眼睛瞎说。”她边说边走床边,靠桃红最近的地方坐下。大椿想张嘴为自己辩解,他娘朝他挥挥手:“你出去,出去,她有委屈不想见你哩。”

    大椿好像心有不甘,出去时将门重重带上。

    “我是大椿他娘。”大椿娘转过身子时,屁股也跟着磨过来,接着便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她不知道这一声叹息像一根针在桃红的心上戳了一下。

    桃红从她身上、脸上,看到了那个刚刚消失了的细瘦影子,桃红发觉那个影子才是从老人的模子里印出来的。老人不算老,岁月的刀在她的脸上早早刻下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沟渠。

    她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按在被上,如同想要慰籍桃红起伏不平的心潮:“你先熄熄气,听我这老婆子唠叨几句,是林家对不住你,也是我这老婆子对不住你。年纪大了就有小心眼,现在想想不该让二椿顶替大椿去相亲,更不该瞒着你把你娶过来,这个主意是我出的。”老人声音不大,很慈祥:“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不瞒你,他翻过年才三十,家里弟兄多,人生得又老气,这几年相了十几次亲,没一次成,都相怕了。说起来这孩子命苦,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他大就被拉壮丁的抓走了,第二年大兵(军)渡江,我们这里才安宁下来。听说他大的部队被解放军撵到了一个什么岛上,后来就没有了消息,见不着人也听不到一个口信。三岁那年孩子得了天花,我搜尽了方子,算是他命大没有变成粪土,脸上也没落下一粒麻点。”

    尽管声音不大,听不出有忧伤的情绪。老人接着说:“我带着孩子嫁到林家的,说来也怪,过来两年肚子没一点动静,老鬼(丈夫)年轻时脾气躁,他就给我眼色看,沾上酒就发酒疯,骂母鸡占着窝不下蛋。你说气人不?生孩子的事女人自己也把握不了啊。两年后终于开怀了,一生就刹不住车,两年一胎,呵呵,连生了六个,吓得老鬼不敢和我睡一张床,分开到角屋里睡了。”老人嘴角向上轻扬,满脸笑容,桃红像看到了一朵霜打的菊花。

    “这么多年,为了这几个讨债鬼我不知道脱了几层皮,好歹没让他们冻着饿着,一个个拉址大。现在到了成家的时候才发现养儿容易,成家的担子更重哦。”

    老人说这些显得很轻闲,像是自言自语、若无其事地叙述一个邻家故事,与自己扯不上一点关系。桃红听着想着鼻子渐渐发酸,身子开始抖动,不知不觉泪就想流泪,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在想也许老人精得很,想用这些陈年旧事来打动自己呢?可我也是个受害的人啊。

    老人没猜桃红的心思,自顾自的继续说:“你心里有气就骂骂我出一下,我不怪你,这确实是我的错。为了这些讨债鬼我已经做过许多错事,有年初冬我偷隔壁队地里的山芋,挖了半袋被人发现了,那人撵我,我拼命逃,不知道前面一个水沟有多宽,来不及看就跳下去,还好水不深,我转了几里路硬是将半袋芋头背回家。后来再经过时看看,有一丈多宽,也幸亏那条水沟救了我。瞧瞧,不说不说又说这么多,我是不是话痨啊?平常我话不多哩,嘿嘿”

    桃红动动嘴角,感觉到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就像别人看到光着身子称赞自己长得美一样。她轻叹一口气,对老人说:“这几天你也够忙的,等会又要做中饭了,你歇歇,我过一会就起床。”老人应了一声:“你躺着,我叫大椿把碗端过来。”桃红说:“不用,又不是坐月子。”老人笑了笑,出了房间。

    独自卧床的挑红坐直了身子,她朝窗外看了看,应该是个大好天,太阳在窗帘外徘徊了半日却进不来,就像桃红没走出去一样。就算她出去,阳光也融化不了她那颗结了冰的心。

    太阳不吃饭脚步停不下来,人却不可以。

    桃红起床时人有些发软,洗了把冷水脸才清爽一些。吃饭时间,她从锅屋里盛碗饭出来,看到了二椿,那张脸依旧清瘦,比夏天看到的更白净,满头乌发似乎很久没理过,像个女人。他坐在墙边的小短凳上,见桃红过来,咧嘴笑笑,不知是腼腆呢还是有歉意。桃红装作没看见,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但心里还是被黄蜂蜇了一样。

    桃红起得很早,起来时把大椿也赶起来了。

    她要扯被子洗。晚上睡觉时脚伸进被窝,接触到垫被中间不仅凉还硬邦邦的,像铺了一张硬纸。她想避开,可是不知道什么回事身子老是想动,她曾强迫自己忍住,可是越忍身子越酸胀,坚持不了一会翻又得翻身,一翻就压在硬纸上面,心里就愈发不舒服,她巴不得天一下就亮。旁边的大椿被她撩得心里痒痒的,又想重复昨晚的故事,桃红拒绝了。

    桃红扯掉线头,大椿想赖几分钟床也没地方,没有被子的遮护,再舒服的地方也睡不安宁。

    太阳还没露脸,淡淡的薄雾笼罩在乡野上,也如一条条轻纱似的缠绕在光秃秃的树梢间,潮湿的空气中藏着无数根细针般刺人。桃红刚出门就见到大椿娘,她从菜地里刚回来,挎着个大竹篮,里面尽是些萝卜白菜,一把掐出来的大蒜叶摆在最上面,远远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蒜香。大椿娘见她要洗被子便提醒说:“大河里冬天水浅,摆起来容易带出泥沙,洗菜洗衣服差不多,洗被子恐怕洗不干净。江边水深,有石头堆,洗呀摆呀搓呀都方便,翻过江堤不远就是。”桃红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村前就是江堤,没几十步路,她就是从江堤上走到这里的,只是前天晚上天黑看不清楚。她点点头,走路时头一直低着,像是看着自己的脚。

    大椿娘的声音从背后撵过来:“你不晓得去,还是喊大椿陪你去吧?”桃红摆摆手没回头:“不用,不用,你不是说翻过江堤就看得清楚了?”

    可是,站在江堤的边沿,江面上雾更浓,桃红看见的是白茫茫的一片。她来到江边,见到的是平缓的沙滩,江水卷着细浪从雾中翻滚过来,漫上沙滩来不及停歇又缓缓退却。桃红朝两边看看,东边不远处似有山般模糊的影子,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大堆石头,乱七八糟堆放的。这是抛江石,长江讯期时,从上游运来抛下保护岸边的泥土。

    桃红拣一块平展的大石块,蹲下。其实也不需要桃红挑拣的,能蹲下洗衣服的石块都是人摆正过的,今天没人,是她起得比较早的缘故。

    大雾朦胧下的江面上难得见到一条船,清凌凌的江水沿着石头静静地流淌。桃红将衣服被子过了一次水,大红的缎子被面江水浸透后显得光鲜十足,挨着寻找也找不到一点脏的地方。垫被是淡蓝色,那块巴掌大的污点是血迹,很明显,如同贴上去的猪肝色,此时经水一泡,那些凝固了的血好像要流出来。

    桃红的心又被刺疼一次。她在想,明天大(父亲)要过来满月,该怎么向他说呢?

    5

    桃红是被外面的吵声吵醒的。

    这外面不是大门外,不是稻场,是堂心(类似于客厅)。桃红先是听到“呯呯呯”的拍桌声,接着是大(父亲)刘老四的大嗓门,像是别人欠他钱多年没还,被他撞到了一样,估计是连说带比划的。偶尔夹杂着公公低声下气的哀求声。

    桃红赶紧起床,脸没洗,头没梳,牙没刷,抢火一样拉开房门,门一开她就钉住了。门外站着的刘四,一只手正高高抬举着,似乎自己的脚一跨出门,手就会落到头上。

    见到女儿出来,刘老四垂下了准备敲门的手,却没有收住大嗓子:“你这个死丫头,出了这么大丢人现眼的事情,像没事一样,还睡得着?你有没有脑子?”

    桃红没想到大来得这么早,也没想到他和公公的交谈中知晓了这桩荒唐的婚事,更没想到大会发这么大的火。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知道大平时嘴凶巴巴的像头狼,但在心里一直是疼爱自己的。

    “大。”桃红弱弱地喊出声,这声音里有羞有冤有恨,更多的是委屈。面前换作是娘,她肯定会直接扑到娘的怀中。

    “喊我大就跟我回家。”刘老四的话像锤子落在铁板上,清脆有力。

    “大。”桃红的语气重了一点。

    门外,从菜园回来的婆婆一只脚还在门外,声音就传过来了,她的声音还要重,伴有炉火燃烧的热情:“亲家来了哇,快坐快坐。”她用空着的一只手在围裙上擦擦,拽着刘老四的胳膊朝桌子边拖。

    刘老四不好甩掉她的手,就像甩不掉她的热情,一个男人就这么被女人跌跌撞撞拖到了桌边。

    “有话好好说,现在关起门都是一家人了。”刘老四朝她撇撇嘴,他天性不喜欢和女人争吵,在家里每逢老婆唠叨他就早早闭了嘴,心里却开始烦躁,他就开始喝闷酒,任凭老婆吵翻天,他的嘴也是黄鳝笼子只进不出,直到老婆翻来覆去的阵话说得发霉为止。

    他现在不想吵是因为坐下来,有时候人的姿势也决定人的性格,站着的,自然容易恣意发挥,手脚活动自如,打架往往先动手的必定是;人一坐下,脑子也会冷静,思想考虑的就多。

    桃红婆婆到后屋放好菜篮转身就出来,她没坐到大桌旁的长凳上,拖过一张小竹椅离刘老四很近的墙边坐下。

    刘老四扭过头问她:“怎么不坐桌边呢?我又不掐你一块肉。”

    桃红婆婆边摇手边笑:“亲家你客气了,虽说是一家人,桌子和椅子还是要分个高低,在这个家,轮不到我坐桌子边。”

    刘老四想站起来反驳,在你家里都轮不到你坐,这意思不是要赶我快点走么?可细想又不对劲,今天我不仅该坐,还应该坐东边最大的位置上。用眼瞄瞄对面的亲家像霜打的茅草,垂着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想,坐在位置上的不一定能作主,不在位置上的反而更有话语权。

    桃红婆婆像只打气筒,人刚坐下,话就上来了,声音还不轻,将屁股压在竹椅上的“嘎吱”声也淹没了。

    “亲家哎,事情你都知道了,这两天我对桃红赔过礼道过歉,该说的都说了。古人讲,话说三遍有屎臭,我一个老婆子也顾不了这么多。现在桃红进门了,鞭炮放了,酒也吃了,你说怎么搞?路走错了能转身能回头,这事做错了悔绿肠子也没用。在这里我再向你赔礼道歉,也保证不让你家女儿在这里受芝麻粒大的委屈,我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可行?”

    刘老四没答腔,鼻孔里喷了一个“哼”声,急促而低沉。他没说话,内心算盘子却拨得哒哒响。是啊,桃红过了他家的门,娘婆两家人都晓得,这事光明正大地办出来,如果现在将桃红拖回家,拖回家咋办?怎不能再去许一家吧,脖子上的脸皮还要不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输得只剩下裤衩子的赌鬼,但他不认输,如同赌鬼不肯溜出赌场,怎么也得捞块遮羞布披在身上。所以他发那个“哼”声时,也是等于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面不改色,将屁股磨过来,对着桃红婆婆:“你把门外的棟树说得开了花也没用,好不好要看做的。”

    桃红婆婆紧追着说:“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我也不逼你们,等过完年,给桃红他们搭两间房子,什么墙无所谓,盖上瓦就行了,让他们自己过日子。”刘老四慢悠悠吐出来的,像是经过筛子筛出来。

    桃红婆婆连说几个行字,答应秋天凉点时把屋做好,明年过年肯定让他们住新房。

    刘老四盯着她的脸:“我可丑话说在前头,造什么样的房子我不管,但你们不能让他们摊债,一毛钱也不摊。”

    “我保证。”桃红婆婆站起来,“我家这么多人,一年做两间没什么问题。”她对刘老四说:“亲家喝口茶,消消气,我去炒两个菜喝一杯。”

    刘老四也站了起来,有点战场上打了胜仗般得意:“你答应就行,酒还是回去喝稳当,免得喝多了分不清东西,跌折了腿不划算。”

    桃红婆婆笑笑转过身子:“也好,也好,这知道大门朝哪边开就行了,以后常来走走,姑娘家和自己家一样。”她走到桃红站着的那边,将墙角刘老四带来“满月”的什物收起来送到桃红房间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条贴着小红纸片的糕。

    桃红跟着刘老四回到家里,娘在做中饭,小妹蹲在门槛上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几天没见,像不认识般,这让桃红感到身上多了点什么一样,有些不自在。她去锅屋要帮娘打下手,娘说随便烧几个菜,用不着帮的,让桃红歇歇。桃红出了门又不好意思在门外转转,她一下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家的客人。她返回堂屋,径直走进了房间,橱子,箱子,被子都还是原样没动,像是一个个忠诚的仆人守候在原地等着主子归来。但细心的桃红还是发现枕头换了,是妹妹用碎布头拼缝的花枕头。她明白,房间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吃完饭,桃红想跟娘聊聊,娘很忙,什么时候出门桃红也没看见。快过年了,村里人都忙,老天也忙得顾不上开笑脸,阴沉沉酝酿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光秃秃的树枝间纠缠着缕缕炊烟,如同村庄呼出的气息。这是有人家在熬糖,桃红能闻到那甜甜的滋味。

    没等娘回来做晚饭,桃红就出了村子。这个村庄和那边的村庄一样,都离江堤不远,像是江堤这根扭曲的扁担挑着的两只稻箩。

    桃红从稻箩里走出来,北风从背后呼呼地推着,从披着的头发边刷过脸颊,耳朵被摇得生疼。路上没遇到人,她走得就慢,村庄渐渐就甩在了身后。上江堤时,她看到堤沿边蹲着一个人,模糊的天空下缩成了一个小草堆。是大椿。

    来了肯定有一会了,桃红从大椿冻得酱紫色的脸上看出来。“这么冷的天怎么不下去到屋里?”

    大椿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蹲在这里都大半天了,上午跟在你和大后面来的。你们有心眼没注意我,我想,如果到天插黑还没见到你,我就到村子里接你。”

    “为什么非要等到天黑?”

    大椿像个孩子般腼腆一笑:“还不是怕别人笑话。”

    桃红心被针戳了一下:“怕别人笑什么?自己的事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大椿嘴里说是,人就背对着桃红弯下腰,桃红还没明白是什么回事,双腿说被那双有力的手臂箍上了,随着男人站立,桃红就扑在宽厚的后背上。

    “你想干什么嘛?”桃红嘴唇是嗔怒,双手却又不得不放到男人胸前。

    “你是我老婆吗?”

    桃红尽管犹豫了一下,嘴里还是蹦出一个“是”字。

    “呵――”大椿背着桃红转了三个圈子,转得桃红头有点晕。“我有老婆了。”大椿迈开步子开始往回赶,桃红想溜下来,却怎么也挣不开那道紧密的箍环。

    6

    吃晚饭的时候,桃红婆婆忽然停下手中的筷子说:“过完年就分家。”她说这话的时候,碗还端在手中,碗里的饭还有一半,似乎话在喉咙堵着,不倒出来,饭粒就吞不下肚子。屋里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一个人被这句话惊倒。只有桃红听着心里别扭,嘴里像嚼着一粒沙子。

    “分家?”答腔的是大椿。

    “是的。”

    “也太快了吧?”大椿头扭向屋顶。

    桃红婆婆说:“快什么?千年的竹子都要破。家,早晚都得分,不然都成家了还不把屋都挤倒了?迟分不如早分。”

    “说的是这么个理,传出去难听哦,别人还以为桃红不明事理,才过门就闹着要分家哩。再说,分开了,我们连个糊嘴的地方也没有。让我们揣着碗去讨啊,嘿嘿。”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想好了,我们家和别人不一样,分家不分灶,你们做工年底分红你们得,家里不要你们的钱。春上把大河边五分地上的树放了,够三间屋的行条,闲的时候,你们兄弟一起先把地基整出个样子,到秋天造房子地基沉得也差不多了。我答应桃红她大,不能说话不算话。”

    弟弟们没一个反对,分家又对大椿有利他就没话说了。只有桃红,听到婆婆提到大,她的心一下热起来。

    夜里睡到床上,桃红忍不住问大椿:“是不是家里的事情都是娘做主?”

    大椿转过身子,从背后抱住桃红柔软火烫的身子,新婚之夜后女人就没让自己碰过,甚至几个晚上都不答自己的话腔,今天终于主动开口,这让大椿有点意外,也让他感觉到了幸福。

    “也不尽是,说起来话可长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大椿不想说,他的心思在指挥着手开始寻找目标,他不想浪费这好个不容易得到的机会。

    桃红抖了抖身子,没了好言语:“你不说就算了。”

    听这口气大椿就焉了:“莫生气嘛,我说给你听。”说完换了个平躺的姿势,似乎这样说话。

    “娘在一个大户人家出生的,是这一方第一个读书的女人,在学校她喜欢一个同学,拼命地追那同学,可要命的是那同学不喜欢她,后来才知道,那个同学是党组织的人,组织上规定不允许随便有男女关系。娘后来被迫和我大结婚了,我在娘肚子里时,大就被拉壮丁,跟部队走了。什么兵?当然是国民党的兵,共产党没听说拉壮丁的。什么时候到这里?听娘说我三岁过来的。”大椿说得很慢,很平静,像是说一个哄小孩入眠的故事。

    “我记事的时候娘就很苦,老头子动不动就要打我,大概嫌我不是他养的。但先动手的却是娘,在老头子动手前,娘就会逮住我,打我的屁股。我就拼命的哭,后来,娘打得不疼我也哭,被气得哭。”

    “我没上过学,说不来好听的话,你甭计较啊。到我开始下地干活,能挣工分的时候,老头子才对我好点,这个时候家里做主的都是他,弟兄一个接一个,娘忙得没闲的功夫。”

    “娘带着我嫁到这里的,二婚的人,像个贼,做事都低着头,说话更是小心,怕说错了,甭提做什么主。直到七二年底,老头子脑子发热,一个晚上将队里分红的二十多块钱在牌九桌上输了精光,马上就要过年,还有开春弟弟们的学费钱。娘又急又伤心,几天没吃喝,一门心思要跳大河。”

    “老头子心里害怕,没办法厚着脸皮求几个舅舅来劝。幸亏几个舅舅,骂是骂了老头子一番,每个人临走时也都给娘塞了十块钱,算是度过了一场难。”

    “从那年开始,家里什么事情都娘说了算。娘有小心眼,村里人佩服她说话算话,答应别人的事没有反悔过。今晚她说的肯定也会兑现。”

    桃红轻叹了口气,她相信大椿说的话。

    7

    一夜很快,年过得也快。桃红渐渐熟悉了村庄,熟悉村庄其实只是熟悉了几条路,去菜地,去大河,去江边,一条条路在脚下像蚯蚓般慢慢延伸,也印在脑子里;人的面孔渐渐熟悉却始终叫不对名字,再次碰到时她就不叫了,只是傻乎乎地笑笑。

    二椿他们很快开学了。婆婆的话很干脆,像是菜刀切在砧板上的“嗒嗒”响:“你们听着,锄头竿子就靠在墙边,谁考不上就回来握它,甭指望回家里拿钱补习。”弟弟们都不吱声,压力最大的还是二椿,天一热就要高考,哪怕考上中技也能跳出这个穷窝。

    正月底,家里人开始放树,桃红跟在后面,将放好的削去枝丫放在一起,一堆又一堆貌是枯萎的树枝,被斧头弯刀砍出一道道白色的伤口,汩汩流泪。

    树,还来不及拖到水里,就听到队长扯着大嗓门喊开会。桃红问他:“开什么会?在哪里开?”队长说:“分地哩,在生产队稻杨上,一家去一个劳力(家里做主的男人)就行。”桃红紧盯着问:“分地,分什么地?我也去。”队长边说边走,被桃红紧追着问只好停下脚步,歪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桃红,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不是大椿的老婆?”桃红头一扬:“是啊,你到现在才知道?”队长咧咧嘴:“吃酒那天晚上看不到脸哩,估计是的,又怕说错挨骂。”桃红听得出队长有点嘲笑的意思,说:“现在认识了,下次不会认错吧?”队长点点头:“肯定记得,不会不会。你听清楚,分地就是把生产队的土地分下去,单干了,叫责任到户。以后种什么也没人管,也不用我喊动工了。你刚才说你要去?你家老头子去听听就行了啊,又不是加餐吃饭。人多没用。”

    桃红不服:“不是你说家里做主的去啊!”

    队长说:“没错,叫你家老头子去就行了。你掺和什么?”

    桃红说:“他代表他一大家,我代表我家。”

    队长本来想走,听她这么说又停下来,头又歪了:“你家本来就大,添上你就更大了,怎么又弄出个你家了?”

    桃红撇撇嘴:“你这队长当的,一点也不关心关心社员,我们分家了,老头子只能代表他家,不能代表我们了对不对?”

    队长“哦”了声,丢下一句“那你是应该去。”边走边嘀咕“分家都不喊我一声。”。这句桃红没听到,她耳边响起的是“开会了,开会……”的喊声。声音渐渐远去,像河面上的水恢复了平静。也许,以后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喊声了。

    很快,桃红就后悔不该搭队长的腔,更不该跟着大伙儿屁股后面去分地。这一圈下来她就感到心凉,没想到队里人多地这么少,每个人只有六分,她家两口子分一亩多点地在四个地方,最远的居然要跑两里多路,想想农忙时挑担麦把子,在路上还要歇两回肩吧。

    分完地回村前,队长最后一次亮着嗓子,但比平时低多了:“地分了,大伙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今后没了超支户,也享不到救济粮吃了。”有人跟着后面打趣:“声音喊大点,以后没机会了。”不知道是不是戳到了队长的疼处,他独自走到河边,蹲在洗衣的石头上,撩了把水是擦脸还是洗眼睛,没人去注意他了。

    桃红懒洋洋地回到家,坐在床沿独自发了一阵呆,心里想象的美好未来忽地蒙上了一层阴影,像一面发光的镜子落满了尘埃。这么少的土地两个人种,估计吃饭都成问题。

    往年这个时候该烧火粪,为午季作物准备肥料,现在没人喊烧了,地里该冒烟的空隙仍旧升起了缕缕白烟,像是在地中间安了烟囱;没准备烧的据说用复合肥替代,这种肥料劲足,耐久,也方便干净。桃红在街上看过,像绿豆粒,白色圆磙磙的。桃红还看到街上不再是供销社一家卖东西了,私人也可开店,布票,糖票也不再用了。

    农活还没到忙的时候,听不见队长喊上工的村庄一下就静了。静,其实是表面现象。渐渐泛绿的树下,该忙的还是在忙,各家揣着自己的心思。有门路的人,开始做小生意,挨村挨户过长江去山里,收鸡蛋鸭蛋贩到铜陵,贩到芜湖,最远的还贩到上海十六铺那个地方;没门路的跟着亲戚或者熟人走出了村庄去外地搞副业了。

    大椿没出过远门,长这么大对江的铜陵也没去过。现在有了新婚的女人就更不舍得出去,他叫了几个人在后面挑屋基,两天下来,一个大长方形的有些像模像样,他还不满意,说离大河近得挑高一点,不然黄梅天家里返潮,人待着容易生毛病。有人打趣说大椿婚后变了一个人,脸上整天笑容灿烂,话也像麻雀一样喳喳个不停。大椿说,有家了当然不一样,肩上扛着担子走路哩。

    桃红听了想说,还没到哭的时候。

    8

    她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确实感到迷茫,像走在无边的夜色里,没有一丝灯光,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这天两人去河西给麦子施完肥,大椿挑起空着的粪桶,桃红刚将粪瓢搁到肩上,准备回家。地头埂一个人在向大椿招手,他们趟出麦地。大椿认识那人,叫他发哥,问他怎么找到麦地里来了。发哥和大椿差不多大年纪,比大椿白净一点,他说去了大椿家里,知道在这里浇粪就过来了。大椿将肩上的空担子双手托着放到桃红肩上,让她先回去,自己和发哥聊聊。

    桃红到家刚洗完澡,大椿就回来了。桃红问他聊了些什么?大椿掩上房门,说发哥找他去大通圩挑鱼池,说一天能挣头十块钱哩。一担回销粮才九块六,一天能挑回一担粮食回来?桃红不信。大椿说,两块钱一方土,一天挑四五方是差不多。听口气,听意思,他已经做了决定。

    虽然书读得不多,但桃红还是在心里盘算出四五方土的重量,得好几个火粪堆、小两万斤哩。桃红挑过圩埂,那是干大活窿(集体)的活,一挑不过几十斤,份量不重一天跑下来腿也发软。四五方下来,不光腿软,人也会软。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大椿说了一天能挣十块钱哩,不吃苦哪里来的乐?这诱惑力太大,况且自己当家作主了,米缸深浅还是婆婆清楚,箱子底有没少钱,她桃红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呀!

    草草地吃过晚饭,桃红早早上了床。天气渐渐热起来,床上的被子没换,还是冬天的,脚一伸进去似有点透不过气,抽出搁在被面上又有点凉。这种里也不妥外也不妥的,让桃红忽然觉得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的一样,便有了烦躁,连大椿推门进来她也没有发觉。

    大椿是穿过昏黄的煤油灯光而来的,人到床边屁股一歪就歪到床沿上,半边身子就显得黑,脸就更黑了。他眼里看见的却是白色的,那只露在外面的腿像一节刚洗尽污垢的藕,粉嫩,水淋,有股磁性在吸引着他。大椿忍不住伸出被拒过几次的手,他本想在那娇嫩的大腿根上掐一下,可是一触到皮肤,两只手指换成了手掌,轻轻地压在大腿上。

    桃红没睡,她按着男人火热的手背:“有没有说好什么时候动身?”

    大椿的手没抽出来,人也就斜压在桃红的小肚子上,他怕桃红受不了,又伸出另一只手,撑在桃红的腿边,身子便悬了起来。他歪着头,说:“就在这两天,发哥说人还没找齐,得三四十人呢。百把亩场子,人太少了水打不浑。”

    桃红想了想,又问:“这么大的场子,得要多久才能完工?”

    大椿回答说:“这我倒没问,听发哥说,一个池子一个池子挖,完了一个老板就放水养鱼。他还讲老板说的,时间就是金钱哩,嘿嘿,这有钱人说话就是两样的。”

    桃红揣摩着这句话,心里又莫名的燥热起来,她将另一条脚也搁到被面上,心在盘不知道在算着啥,嘴上却吐出一句:“那你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了?”

    大椿笑了:“只不过隔条江呗,又不是到天边,再说不会都是晴天吧,一下雨,不好干活我就回家。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桃红此时心里乱糟糟的,说实话,自从结婚那天夜里过后,她没让男人舒服自在随便地动过自己的身体,更没让他翻到过自己的身上。现在想想,既然自己当时没彻底翻脸,也没有跟大回去,既然还在一起生活,这样做还是有点过头了。

    大椿见桃红没回答,没进一步阻止他,胆子便愈发大起来,手也顺势向上。桃红掀开被子,同样洁白的胸脯起伏跌宕。

    桃红起来得很早,她不仅要洗衣服,还准备洗被子,床单,换被褥。昨晚和大椿疯了很久,被子肯定不干净,但没有上次拆被子的那种纠结,那种心寒,无奈。结婚几个月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做女人的快乐,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想歇斯底里大叫的狂潮,让她久久回味,像过年吃到的可口美味。收捡好衣服,准备扯被子时,她拽被子的手停下来。大椿像只猪似的睡得正酣,桃红的手在厚实的屁股上推了几下,推到一堆肉球上一样,晃了晃,又恢复在原位。没用,她就拎着篮子出门了,多睡就多睡一会吧,男人累了,过几天还要累哩。

    她去大河边。太阳才露出半边脸,树枝上的叶子渐渐密起来,依旧嫩得透明;河面上飘游着一缕缕的雾气,远远地看过去,像一块块抖动的纱巾;一群鸭子在被一阵呯呯的锤衣声惊吓到了,展开翅膀扑楞楞似要飞起来。

    河边的石头铺上有人了,她比桃红还要早。

    桃红这时才后悔没有带洗衣凳,她以为没人比自己还早,甚至觉得应该等大椿起床后,不慌不忙地拆完被子才来。走近时,她认出是队长家的儿媳妇春花,手起棒落,那浑身似要爆出的肥肉也一晃一晃的,她身边的篮子里衣服不多。桃红蹲下身子,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是很好闻的香肥皂味道,不像自己用的是洋肥皂,有股腥味。用香肥皂洗衣服,桃红还是头一回看到,要是有人这么说,她是不会相信的。人和人不好比,她感到有些自卑。

    春花将一件洗好的衣服扔进篮时看到了桃红。“你就是桃红吧?。”春花笑着打声招呼。

    桃红点点头。春花朝桃红脚边的篮子瞅了一眼:“怎么就洗这点衣服?”

    还没等桃红接上话,有人接上了。“小家庭呗,还有多少衣服?”来的是二姐,明月媳妇。

    桃红歪过头,见到她袖头是卷着的,裤脚也是卷着的;肩上的扁担高翘着,一头勾着洗衣凳的腿,一头勾着水桶。她的一只乎死劲按着面前扁担,一只手拎着后面的水桶,努力保持着天平的均衡。

    见此情景,桃红说:“我本来应该和你一样的,大椿睡得死,摇不醒他,只好先过来赶过头,想不到春花嫂子起这么早。”

    春花在水中摆着衣服,嘴巴没停:“看看桃红多会体贴大椿。我估计你们俩昨晚肯定是做了好事把他骚累了。男人啊甭看他嘴巴说得像钢钻,从女人身上滚下来立马就变成一条蚂蝗。”

    二姐放下担子,将洗衣凳如扳罾一样放入水中,呯地击起一阵水花。她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扫向桃红:“是不是?快坦白交待,你怎么把大椿弄成蚂蝗的?”

    桃红的脸通地红了:“尽听她瞎说,你问问她哪里来的经验,她是不是经常这么干的?”

    春花说:“女人不这么干还是女人么?那不变成木块头了,除非是跟丈夫不和的女人。”

    桃红想解释,可解释不清,不过她倒是觉得春花说的有道理,这男人确实是这样的。她还在想,大椿此时可能还睡得正香哩。

    二姐见桃红没搭腔就埋怨春花:“人家还算是新婚哩,哪有你这老油条懂的多。瞧瞧,桃红的脸都发烧了。”

    春花手中的棒锤砸得呯呯响:“切,都是女人,烧什么?骚点男人才疼,才爱,才喜欢。是不是?桃红。”她扭过头,朝桃红做了个鬼脸,要不是怕桃红生气,估计还会撩一串水珠过来。

    桃红没说话,是想到大椿就要出门了,虽说俩人有点疙疙瘩瘩,但真的走了,留下一个人在家难免孤独,空虚。看眼前两个女人又说又笑的,似乎生活在蜜罐里,想不甜都难。心里想着,脸上难免会流露出一缕缕情绪出来。还是二姐心细,便问桃红有什么心思,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桃红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俩,难得你们都有副垫心肠。便将大椿要出门的事说了个大概。

    春花没等桃红把话说完,想也没想就抢着答到:“现在家门口也能挣钱啊,跑出去干嘛?我家里的他们几个准备在江边建窑场哩,在大队窑场东边,只隔一条红旗闸出水的河。你回去问问大椿,愿不愿意去,干活、入股,自己打砖烧窑都行。”

    桃红笑笑:“干活,卖苦力差不多,路近能照顾到家。入股要多少钱?哪来的钱?”

    春花说:“听我家的说,已经有头十股了,再多一两股也无所谓。一锅饭大家吃,吃的人当然是出钱出力的人。听说一股暂时收两三千吧?都有人去河南那边买机器去了。”春花很内行的样子:“建窑,打窑主要是人工钱,还有煤钱都可以欠一阵子的,开工了就能收人家买砖的订金,没什么风险。”

    二姐说:“是我家里跟毛团子一起去的。”

    桃红笑着问:“毛团子是什么?”

    二姐说:“是烧窑的师傅,以前在公社窑场,因为受不了场长的气回家了。建窑场就是他想的点子,说土坯房换砖砌的房是早晚的事,下江都在办轮窑厂。我们这里落后,建小窑不愁销路。这江边的土质好,运输方便。估计还有几天就该回来了。”

    桃红觉得真是个好点子,她听婆婆说过,建房子的砖钱都交给大队窑场了,得等到六月份才能提砖哩。大概窑场太少的原因吧。她的心动了,不过仅仅是动了一下而已,家里能拿的不要说两三千,一百也凑不出来啊。不过她还是问她们能带上大椿吗?

    春花的衣服洗完了,她立起身子,说:“我回去说说,应该没问题。家外他做主,家里他还翻不了天,连公公也都听我的。”

    桃红匆匆洗完衣服,也顾不上洗干净没有。回家时见婆婆在门口择菜,她径直进屋,推开房门见被子扭成一个长条,大椿不在床上。她没想扯被子,是不准备今天洗被子了。将就一晚上吧,她自我安慰一下。

    出门。

    “妈,看到大椿没有?”

    “大椿到街去了。”

    “他上街买什么?”

    “这,我没问。去了肯定有事呗。”

    “我想回娘家一趟,大椿回来跟他说一下。”

    “行,两个月没回去了,应该去看看大,娘。家里有酒,带两瓶,反正老头子有酒多喝,没酒少喝,省得去买。”

    “不用了,回去找我大有点事。”

    “有事也可以和我说说。”

    “这,我回来再说吧,几件衣服帮我晾晾。”

    “好。”

    桃红返回家,洗了把脸,拿起梳子在头上拉了几下,衣服没换就出了门。走在大埂上她还想有没有巧合碰到大椿,不过她又想,真的碰到大椿了还是不能说,心里没底的事,说了只是一场空欢喜,等有了眉目告诉他也不迟。

    让桃红没想到的是大非常支持自己,大说铜陵有个朋友对他很好,而且有些家底。等两天闲了过江看看,估计没问题。听得桃红心里扑扑跳,就像一大捧钱在眼面前晃荡一样,她一高兴,娘让她吃过中饭回去,就答应了。

    娘没炒几个菜,样样都是桃红爱吃的:韭菜炒蛋,清炒春包菜,芹菜,还特地在饭头上蒸了一碗小鱼干,半碗红艳艳的辣椒糊。看着就有扒两碗饭的欲望。摆好碗筷,桃红见大没喝酒,便起身去找酒瓶酒杯。娘说,甭找,你大戒酒了。桃红不信,朝大看了看。大没说话,笑得有些勉强,有些难看。桃红坐到桌前,说戒了也好,酒不是好东西,老是喝,酒精会伤身子。又问大戒几天了,似乎还是不相信。娘说,满月那天他从你家回来就一个劲地喝,也不吃菜,喝到晚上七八点,就多了,第二天就戒了,到现在都滴酒不沾。桃红心里一颤,就像针尖戳到了软肋疼了一下。她又朝向大。大被揭开了伤疤,脸变得更加难看,本来就黑的脸膛成了紫色,像是从冰窖里刚刚爬出来。她不知道表面上笑呵呵的大为了自己呕了多少气,受了多少委屈。她忽然才明白似的,一向没给自己好脸色的大,才是天底下最疼爱自己的人。她赶忙又站起来,从茶几上端起酒瓶,取了两只酒杯倒满,执意要陪大喝一杯。大很给桃红面子,答应只喝一杯。桃红没有举杯敬大,独自端向嘴边呡了一点点,觉得比辣椒辣多了,还带点苦味。但她的心里却是酸的,她感到自己变成大的亲戚了。

    上了江堤,白花花的阳光从西边的天空斜射下来,像无数把银针,刺得她睁不开双眼,身子也有点灼痛。她只得迷着眼,不时伸开手掌,大拇指的边缘紧贴在眉毛上,搭个小凉蓬。

    回家,门是掩着的,没见到一个人。房门紧闭,推开,里面也没人。床上还是早上走时的模样,看到五斗橱门没关好,拽开,里面准备换的被子不见了。她赶忙出了门,转到屋后,婆婆站在茅缸棚前,一股搅动过的大粪味冲过来。

    “妈,大椿呢?”

    “才走没一会儿啊,你下大埂没碰到?”

    “他去哪了?”

    “你还问我,都把老娘不当人,他说去大通挑鱼池,和你说过好了的。中午隔壁队的发子来家打招呼,本来准备等两天去,那边的人催得急,说这么好的天不动工,非要等到黄梅雨过来。就雇了一条机帆船停在小轮码头边,一个一个的通知,我帮他捡了东西,他走了没多久,我才和你大准备去浇粪。”

    桃红没想多听也没有再问,她转身抬脚,急急向小轮码头赶。码头在江堤外,不过里把路。她赶到江边,见到一些零乱的脚印踩向水中,却没见到船。宽阔的江面上,江水泛着银鳞般的碎波静静向东涌去;上上下下的轮船拖着淡淡的烟雾,像一条条老牛背负着沉重的骅犁,使出吃奶的力气前行。桃红看见横着过江的机帆船正渐渐变成黑点,再怎么使劲也看不到船上有一个人。她一下就瘫倒在沙地上,潮湿的江风吹在她的脸上,也吹到她的心上。屁股下感觉到凉的时候,她想这样坐着没用,太阳不会停住脚步照耀自己,它有它的目标,依旧会下山。桃红站起来,沿着江滩往西,脚下的沙滩软绵绵的,人也变得软起来,身上的力气似乎在来时的路上洒尽了。她走得很慢,太阳在西天也在慢慢坠落,刚刚还银鳞般的水波此刻巳染成淡黄色,像从天边无穷无尽地朝自己涌过来。

    沙滩没有尽头,桃红低头走着就遇到一条河挡住了她的去路,这是红旗闸出水的河。现在没到雨季,水落在河底变成了沟,蚯蚓般扭曲。桃红站在河边,面前的河岸像用刀砍斧劈出来的一样。河那过一个小山包似的土窑上浓烟飘逸,好像几堆火粪同时在燃烧。

    看到窑场桃子的心便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该不该早点把想法告诉大椿,她是心里实在没把握的啊;如果对大椿说了,大又没办法,那该怎么办?总不能两个人就守着一亩来地吧,吃啥喝啥?喝西北风还有天上刮起来。她沿着河边向北,不远处就是江堤,翻过去就是村庄,桃红觉得自己走了一个圆,像慌慌张张撒下的不规矩的网。偏偏这个时候她又看到几个人在路边搭棚子,架子骨全部捞好了,还剩下棚顶铺盖芦席。在下面递席子的正是春花男人得志。

    看到了桃红,得志便问她怎么走到这里了,是不是过来看看现场。听话音,是春花把早上的话传给他了。桃红想绕也绕不过去,只好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得志一听哈哈大笑:“做办公室啊,你进去看看,好几间哩。等两天上面再铺上薄膜,既挡风又遮雨,坐在里面就像坐在家里一样的。”

    桃红走近棚子,一溜有五道门,确实不少,估计这些材料都是几家拼凑出来的,柴席芦席都有,黄的白的,像纳鞋底的乱布。

    得志递完最后一张席子问桃红:“大椿决定了吗?我们现在就等切砖机回来了。”他一只手在前方画了个圆,说:“窑就建在前面,用水方便,那边,还有那边都是好土,用不完哩。”

    桃红的声音大不起来:“大椿说了,行。”

    得志歪过头:“好像大椿乐意,你不乐意似的。”

    桃红说:“没有啊,你们肯带我家里的混一碗饭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不乐意?”

    得志笑笑:“也是,没理由。”他踮起脚,身子左晃左晃站不稳似的看了看棚顶,估计铺得差不多了,又大声招呼棚后面同样围席子的人:“好了没有?手脚利索点,酒在桌上等着,老婆在门口望着呢,不要这么一点活弄得还要点上灯吧。”又转向桃红:“你和大椿说一下,机器到了,就过来帮忙卸下来,开始出工建窑。”桃红嘴里说晓得了,心里却在想得志刚才的话,又有谁在家门口等我呢?虽然明知没有,脚还是开始向江堤那边挪动,她生怕等一会夹在一群男人中间,腿不利索,嘴会更不利索。

    夜。桃红躺在床上睡不着,窗外蟋蟀啾啾的躁声让她的脑子一直处在嗡嗡轰鸣的状态中。她翻来覆去,一动就觉得热,脚便伸向陌生的地盘,但不时会挨到发硬的地方,像瘌痢头上的斑点。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像个掉队的孤雁,失落,孤单,还有迷茫,她不知道何时能飞出夜的大网。

    9

    机器装回来那天,桃红的大也来了。

    桃红没去帮忙,她听到密集的鞭炮声,还有嗖嗖嗖十六响的爆炸声,像大年初一的开门炮。桃红站在门口,从树枝的缝隙间能看到一张张开心喜悦的脸。大就在这时候走到门前的场地,他手臂上挎着一个小竹篮,像是上街拐个弯来的。

    “什么事这么热闹?”走近了的刘老四又好奇地扭过头:“我在大埂上就听到了,现在还在炸,买了不少哇。”

    桃红喊了一声大,说这是打砖的机子买回来了。赶紧将大迎到房间里,做贼似的怕人看见一样。

    一进房门,刘老四便问桃红:“大椿呢?”

    桃红说:“在那边忙啊,相帮卸机器,还要相帮安装。他不会,只不过是打打下手,出点力气。为首的得志说了,机器装好就开始打砖坯子了。窑师傅和机器一道回来的,大概建窑也快了,现在他们干劲可足,经常做到天擦黑才回来。”

    刘老四拣了张椅子坐下:“东瓜皮往里卷,都是给自己干活挣钱,能不使劲么?”说着拎起篮子放在弓起的腿上,从里面拿出一个老布包包。他将布包包放到桌子上,没有打开,手按在上面朝桃红这边推了推,像赌场上一个高手自信地押下筹码:“这里是两千块,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去凑。”桃红的心扑扑跳起来,长了二十多岁,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现在就整齐摆在枣红色的桌面上,摆在桃红的面前。她的手差点就急急地伸过去,想想又觉得不妥,便笑着回答大:“不够我只有再去找你。”刘老四也哈哈大笑,他站起来就要回去,能为女儿做点事,刘老四觉得自己很有面子,觉得压抑的心一下轻松起来。

    大走了,桃红没有挽留,连起码的客套话也没出口,她甚至怕公公婆婆回来挽留大喝酒吃饭。在她心里着实不想大戒掉喜欢了大半辈子的爱好,她习惯了大喝酒时虽苦尤乐的神态,酒后的唠唠叨叨。尽管知道那不是个好的习惯,现在她还害怕大知道大椿不在家的事实。她比以前冷静多了,考虑的事情也多,这几天一上床都是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其实是想了很多。她觉得入股窑场是个错误的决定,大椿即便在家也不行,他应该是做不出什么大事的。这不是桃红看不起自己的男人,一个从小就生活在别人的眼色中,自卑又想本份的人缺少勇气,更缺少闯劲。和别人斗心眼心机只会甘败下风。与其入股不如自己打砖烧窑,别人付多少租金自己也不少一分硬币。现在大送钱过来,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婚姻让她从一个姑娘家变成嫂子,也改变了她淑女的个性。

    当桃红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春花的时候,她满口答应了,还说桃红鬼脑子聪明。她还不知道大椿去了江南,以为桃红拿不出入股的钱哩。

    日子过得平淡,也过得很快,悄无声息中那方荒地上一座新窑渐渐窿起,一东一西隔着河水的轴线,像一对丰满的乳房。桃红坐在大堤沿边,为自己升起这么个古怪的念头感到好笑,感到脸上发烫。还好人们都在忙碌,没人有空去注意她。机器的轰鸣声和人们的欢笑声,回旋交汇在一起,简直就是个热闹的大工地。

    桃红有空就过来看看,心中默念着日子。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请多少人,买遮风挡雨的薄膜,这些都有前面人做了样板,她照葫芦画瓢就是。请的人不需要供饭,只是为了显得客气,早上买些油条、锅巴、臭干等点心,不可断的是茶水。就些都是她来转转得到的收获。有时她也给别人帮帮忙,翻翻土啊,推推手啊,“力气是浮财,去了又来。”这是娘的话,“在家不帮人,出门没人帮。”这也是娘说的,她都记得,她盼着自己家打砖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日子近了,桃红心里有点紧张起来,就像她小时候读书,平时成绩一直不错,每当考试时老师发下来考卷她就头晕就开始怯场,所以成绩总是不如意,好在那时考试成绩只是做推荐升级的参考,不然都丑死人的。她开始埋怨大椿,出门都半个月了,没捎回一个字,一句话,如果知道在哪,她一定捎信叫他滚回来。还有,还有自己有点想他了,桃红觉得男人就像一块木头疙瘩,没有一点活动的经脉。有天她从河边洗衣回来,路过自家的新屋基地,迎面就碰到二椿。他手里捧着书,眼睛也紧盯在书上面,余光里发现有人,书放下,眼睛就对上桃红的眼睛,他的脸刷地红了,有紧张也有难堪,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姐”。桃红问他怎么不上学,他说今天礼拜天啊。桃红“哦”了一声,又问快考试了,有没有把握?二椿说搞不清楚哩,应该还可以。他想说些道歉的话,可实在张不开嘴,只有说,打砖那天喊一声,他过去帮忙。桃红说不要说人都喊好了,就是人手不够也不能耽误了你的学习,这是大事,考不上就和你哥一样身子卖给庄稼地里了。二椿说了什么桃红没听到,她的喉咙里突然冒出一缕酸水,怪难闻的,想吐又吐不出来什么,身子就矮了半截,手中的篮子也掉下去,衣服在篮子口上晃的晃,还好没有晃到地上。

    二椿扔了书,手伸到桃红身子边,触了电似的手伸了又缩,缩也忍不住又伸出来,始终没有接触到桃红,他赶紧弯下腰,急切地问:“姐,没事吧?脸色怎么一下变沙白了。”

    桃红摆摆手,连说了两个没事。

    二椿捡起书:“我回家喊娘,叫她过来。”

    桃红说:“真的没事,你看你的书,我蹲着歇一会就好了。”她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昨晚受凉了?

    不用喊,桃红就婆婆来了。她是准备去大河边洗菜。见桃红蹲在地上,忙放下菜篮子,一只手像张膏药似的贴在桃红的额头上,头转向儿子,问出了什么事?二椿就把见到的简单说了几句。桃红婆婆收回手,眼睛盯着桃红的脸、身子左看右看,像个郎中似的,然后挥挥手让儿子做自己的事去,挥出去的手没有垂下来,顺势挽起桃红的胳膊,另一只手拎起桃红装衣服的篮子,说回家喝点红糖水就好了。

    桃红也觉得根本就没什么事,做姑娘时在地上蹲久了,猛然站起来,天像在下地像在上似的,再蹲下歇歇就恢复平常了。受凉吐酸水也不是头一回,也没有喝红糖水压压酸气。她挣脱了婆婆的手,独自回家,晾完衣服,双手抱起桌上的大茶壶,咕嘟咕嘟几口下去,嘴边痒痒的,喝呛了,水挂着唇边嘴角,她抬手伸出手指勾了两下,痒没了,酸气也没有了。

    婆婆回来问桃红:“是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桃红也不清楚婆婆的是不是指的什么?便问她是什么?婆婆说是不是有了。桃红明白了婆婆的意思,脸就红了,说不会的。她这么一句回答像甩过去一张膏药贴到婆婆嘴上,婆婆就没话说,忙她该忙的事情去了。但桃红觉得说的是实话,她自己清楚,自结婚起才做了两回,哪有这么巧,这么容易的事。

    10

    日子过得快,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打砖的日子到了。桃红扳扳手指恰巧是大椿外出一个整月。

    这天桃红比太阳起得还早,她穿过微弱的光上街买了点心,回到村庄天依旧阴暗。烧了一大锅开水,泡了大半桶茶,挑到窑场放下担子时,太阳像个剥了壳滤了清的大蛋黄,软绵绵地浮出江面,顷刻间变得通红通红,连同半江洪水也染红了,像极了熔化一炉子的铁水。是个好天气。桃子当然不是在欣赏景色,她没这个心情,眼光从东方滑过江面,可惜被冮南岸的杨柳挡住了,她是在寻找大椿挑土的方位,也许巧合会碰到此时大椿朝北方射来的眼光。肯定不会的,大椿没这般心细,一个月就像失踪的人一样。桃红自嘲一笑,笑也很短暂,旁边的柴油机响起来了。

    这一天有序又紧张,天热,干活的人水喝的就多。桃红脚不沾灰家里窑场两头跑,收工的时候,有人数了数砖坯说比别人家一天打的多两千多块。桃红也不清楚够不够一窑,想问问,时间一到人都跑光了。看着码得一条一条有肩膀高的砖坯,再望望老天,四周没起云脚,当中也没有云堆,不像有雨的样子。别人家的砖堆也没盖,她的心放下来,鼻孔里长冲出一股气。

    新窑的顶上亮起了灯,夜色中似乎越燃越亮。桃红看不到人影,自从几间芦席棚搭好后,这荒凉堤外的一方土地不仅仅伴随着静静东流的江水,也有了人气。桃红想着竟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直到一束强烈的灯光射到脸上。

    来的是二椿。

    他站在黑暗中问:“怎么天黑了还不回去,一大家子人都在等你一个人吃饭哩。”嘴里还咕嘟咕嘟着,“害得我多跑一趟路。”

    桃红说:“你们可以先吃,又不是外人,等我干嘛?”

    二椿说:“娘不放心啊,问人,说你还在窑上,非要我来看看,接你回去。”

    桃红说:“那就回去呗,还站着干嘛?”

    二椿没好气地回答:“砖堆怎么没盖好呢?”

    桃红心里一紧:“怎么了,我看别人家都没盖,不像有雨的样子啊!”

    二椿说:“非要下雨啊,这江边湿气大,雾浓露水重。别人的是快干的坯子,有点潮太阳一照有干了。这是刚打的坯子,嫩得很,经了潮湿,浸了露水,边角就不硬朗,烧成砖块也不结实。”说完就将电筒开关打开,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扫了个遍,才把电简放在砖堆顶上,走到放薄膜的地方,弯腰解开草绳。桃红赶紧凑上去,拽住圆筒垂下来的两只角,人慢慢向后退去,心里在想他怎么懂这些呢?嘴巴却没说出来。几条砖堆在这无声的动作中很快盖完了,桃红松了一口气,想想确实是应该盖上的,这样睡觉也省心。

    回去的路上,桃红跟在二椿后面,二椿跟在手电筒的光后面。路不宽,仅仅能容纳板车的两只轮子。桃红看不到光,但走得踏实。

    “二椿,姐有句话想问你,一直没有机会。”这确实是憋在她心里很久的话。

    黑暗中传回二椿调皮的声音:“姐有什么活要问我随时都可以说,一个屋里还没机会?”

    他这么一说,桃红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不问了不问了,事到如今,问了也没有意思。

    走过斜坡,上了江堤,堤面虽说还是泥土但经过无数双脚的踩踏变得结实,平整。从上坡走到平路,桃红并没感到轻松,因为她忽然就看到一直在二椿前面闪烁的电筒光,渐渐移到了左边,二椿的脚步也慢下来。桃红循着光圈,一条三尺多长的赤练蛇罩在光圈中,好像是在朝自己游过来,她嘴里不由得“妈呀”喊了一声,身子一哆嗦,人就像抽了气的球软下来,肩上的水桶“嗵”地掉到地上,桃红像个落水者,身子拼命地朝二椿贴上去,双手就抱住二椿的右胳膊。二椿的身体一歪,手电筒的光就不再集中,从地上跳到空中乱舞了一阵,像一般遇难的小船上发出的求救信号;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想推开桃红,黑暗中竟贴到桃红的胸脯上,软绵绵又暖烘烘,二椿感觉像触了电,弹了回来,只得转过身体。手电筒的光从天上返回地面时,再反复扫过,蛇不见了,依旧只是干燥的路面,如一张没擦香的女人面孔。

    “你怎么这么怕蛇?”二椿捡起扁担,勾起水桶,篮子放到自己肩上,将手电筒塞到桃红手里:“你照着,心里稳当点,其实蛇更怕人,你不招惹它,它溜得比兔子还快。”

    桃红接过电筒,身子依旧在发颤,声音也有点:“我也不晓得,怕蛇还怕蚂蝗,一看到它们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心就发慌。”桃红本来还想下了江堤问问二椿读书的情况,现在什么也懒得说了。一碗水晃没了,剩下几滴舔舔也不解渴。

    “没事了,肚子叫了,赶紧回家吧。”

    其实心里发慌的不仅仅是桃红,还有二椿。他没有料到自己无意中的举动竟会碰到嫂子身体的隐密处,也触及到自己内心的软肋。那个黄昏第一眼看到清新的桃红,他的心就紧张过一阵子,尽管他迅速转移了自己的眼神,可那印象竟是那么深刻,像杨木匠手中的凿子被另一只手中的铁锤一下砸进木头里,抜也抜不出来。他差一点点就抜腿跑掉,可是他想到哥哥叹息的声音,还有娘严厉的眼神,他只得压住惶恐,不安,还有愧疚。他呆坐在长凳上不说话,平静的外表下,有无数只蚂蚁在噬咬着他的心,在扯拽着他的灵魂。直到哥哥新婚之夜,他独自偷偷走到大河边,心情激动而又惆怅,冷风嗖嗖吹响了河水,吹得他身子打颤,也给他脑子吹清醒。从那以后,尽管在一个屋子里进出,他还是尽量避着桃红,说不清是内疚还是惋惜。

    黑夜遮住人的表情,也遮住人的思想,只有那柱光像一把剑在夜色中劈开一条缝隙,让行路人不会偏离,绊倒。

    10

    天气越来越热,桃红也越来越忙了。每天早上去掀开砖堆上的薄膜,晚安再去盖上,弄得像盖酱钵子似的,不盖不放心;要是那天看看空中颜色不对劲,砖堆两边还得靠上竹帘。全指望上面的薄膜是没用的,它是斗笠,起风下雨只能遮遮头部。

    忙着的还有地里,桃红分的土地是生产队准备种玉米的,麦子都是四行,没给留种棉花的地方。在麦地里种棉花没办法施基肥,也没办法用锄头掏沟,只能用小铁锹去点。麦子正在灌浆,麦芒刺在脸上,手臂上痒到心里去了。

    大椿依旧没有消息。空闲的时候,桃红就想丢块石头到河里还会蹦起几朵水花,几圈水纹哩,一个人走了,硬生生没有带回一个字,一分钱,这个木疙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但她又想,应该没有,真出了事,发哥会派人捎信的,离家路又不远;江上没桥,每天渡船还是过来过去没停过。

    婆婆不知道桃红的心思,但能看脸色,一见到桃红闲下来时忧郁的样子就抱来一大抱旧衣服让她拆,嘻嘻哈哈的说热天可以哂布壳子(纳鞋底用的)了。抱出来衣服也不知道哪年哪月的舍不得扔,都是补了又补,补上加补。桃红找不到推脱的借口,只好带上剪刀,锥子,还要拎着个大竹篮,拖着小竹椅,坐到门口的阴凉处。拆的时候还真得要静下心,领子没用,剪了;袖口拆不出布,剪了;对襟处窄窄的,还是双层,也剪了;剩下的,扯掉补丁就能做鞋底布了。一件衣服做起来难,拆,很快。

    这活在娘家自幼做过,难不倒桃红。

    可是婆婆来了,她来的时候桃红没听到咳嗽,没听到脚板响,甚至没见到有影子晃动。当她感到有人来时,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见到蹲在旁边的婆婆。婆婆没说话,一手拿起桃红没用过的锥子,另一只手拈起被扔掉的布头,锥子熟练又准确地插进线脚里,好像没怎么用力一划,两指宽的布头变成四掉宽。婆婆说:“这些线脚看上去还齐整,其实线已不经事了,什么东西久了就不经用;就像拆下来的布一样,一扯就烂,粘成布壳,用线再纳成鞋底才牢。”

    桃红有点不屑,心想有这个闲功夫不如去外面找点事做做,可一想这应该是婆婆的习惯,这一大家子的人,靠她一点一点收拢的,埋怨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更让她说不出埋怨话的是她看到了一个人,不用桃红对婆婆说,婆婆肯定也看到了,她比桃红还先站起来。

    一个人挑着一担黄灿灿的新稻箩,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但明显有点沉重,那个人头上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桃子和婆婆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大椿”。

    桃红扔下手中的旧衣服站了起来,眼神发了呆似的投到大椿身上。婆婆人和声音一起跑到了大椿跟前,伸出双手夺他肩上的扁担。大椿不让,上身一扭,草帽打了个旋漂到几步开外,担子也差点从肩上滑落下来。桃红立刻看到那张原来紧绷绷的脸皮皱了起来,像是下面抽掉了一些肉,同时又涂抹上一层酱色。她转过头,心有点疼。

    婆婆夺不下担子,忙说:“肚子饿了吧,我去给你下面条。”也不等大椿回话,小跑就进了屋。大椿挑看担子跟在娘后面,当他空着手出来时,桃红已坐在椅子上了,手中的剪刀正刺开一个袖口。

    大椿在桃红对面蹲下,还用双手托着下巴,好像脑袋随时要掉下来一样。他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桃红的脸,一个多月没见,像是隔了几年。

    桃红被看得有点不自在,她朝大椿扔过来一只旧袖头:“我脸上又没长麻子,这么死盯着,也不怕别人看到难为情。”

    大椿伸出手一挡:“切,我看自己的老婆碍着谁了,又不是偷看别人的。”

    桃子佯装冷笑一声:“这么有经验,是不是在外面经常偷看过的?”

    大椿说:“哪个女人没事往土坑里跳?拖泥带水的,想看也看不到。”

    桃红头一扬,嘴一撇:“这么说,还是想看呗。”

    大椿忙站起来,脸色变得像隔夜的猪肝:“这些天,我做梦想看的也只有看你,看别人我还没长那个胆。”

    桃红本想再逗他几句,听到婆婆站在门口喊大椿回去吃面,又问桃红要不要吃点。桃红回她,肚子里还没消化,不饿。但这是假话,早上一碗粥估计一泡尿撒完后没剩多少了,她说不饿只不过是想让大椿多吃一点。

    晚上,桃红洗完澡就上了床。

    大椿坐在床沿上磨磨蹭蹭了一会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钱,朝桃红露在被窝外的脖子里一塞。

    “这是我挣的。”那口气里有种扬眉吐气的骄傲。

    桃红感到脖子有点痒,抽出一只手捏着钞票也没去数,顺手塞到垫被下:“嘿嘿,发哥没骗你嘛。”大椿说:“当然不会啦,他和我们一样做活,一样分钱,还有另外的提成,得到的比大伙多。如果骗了我们,下次再有机会,谁还听他的?”桃红说也是的,她想了想又问大椿:“你下午怎么不给我,非要等到睡觉的时候再给?讨好我吗?”大椿没想到桃红这么问自己,赶忙辩解:“一个多月才回家,开心,一开心就忘了。”这辩解有点勉强,不过也有理,桃红想自己半个月不回娘家一趟心里都像掉了东西一样,但桃红还是觉得男人有了心眼。只在桃红稍微分心的功夫,大椿就脱了衣服,人还没上床,就“噗”吹灭了煤油灯。

    11

    其实大椿回来得正是时候,酷热还没降临到村庄上空,地里里的麦子熬不住,开始黄了,金灿灿的海洋般簇拥着一个又一个村庄。麦子还是生产队时的模样,但每一片,每一棵又有了变化,同样一大块地麦子有青有黄,像一口锅里煮出了夹生饭。奇怪的是,同样的种子,出来的麦穗比往年粗壮了多,个头长了一些,连麦芒在阳光下也显得有了精神,有了气派。桃红家里几分地麦子两天功夫就收割脱粒完,来不及喘口气,他俩又赶紧给棉花玉米锄草施肥。

    村里村外都在忙碌,也没有人喊没人催,忙得像抢火一样。天上,太阳躲起来了,没有太阳的日子依旧不凉快,空气似乎更加闷。大椿拖着桃红又帮忙给老头子那边的麦子也抢回来了,刚脱粒完,地里还没整理好,雨就下来了,连着几天没停。

    下大雨不能出门,有人还是要钻到雨幕里,剪山芋藤插山芋苗,既方便又省得浇水,不伤力气。桃红也想去地里,可她起不来,不是懒,是身子反应得厉害。她思前想后没吃什么,应该不是食物中毒,可就是难受,连走路也拖不起脚。大椿见她难受的样子,一下摸摸她的额头,一下摸摸自己的额头,心头在默默比对,又分不出两样,若有,那是桃红的比自己的额头要凉一些,他一急就拖起桃红去了街上的卫生院。

    医院没什么人,大椿在一块小得只能伸进手的玻璃窗里挂号。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问他挂什么科,他便想想,说,挂内科吧。要是错了,大不了被人笑话两句,能见到医生就好。巧的是内科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女人,大椿觉得如果现在她走在外面的路上,风能将她吹得飞起来。接过单子眼睛只瞄一下就按到桌子边缘一根倒竖的钉子上。她让桃红在桌子边的方凳子上坐下,一边拽过桃红的右手,一边示意大椿到外面去。

    大椿有点不情愿,磨蹭了一会,又想两个女人可能有些话当着男人面不好说,便转过身子慢腾腾地踱到门外,一出门眼睛快速地扫了一下前后,见走道没人,像个猴子似的赶紧贴到了墙边,耳朵如同一条袋子张开的大嘴兜向室内。他屏住呼吸,能听到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

    里面的对话像蚊虫的声音,毎个字也能传到大椿的耳朵内:

    “好事没来有多少时间了?”

    “不记得,没多久吧?”

    “你身上的事,你问谁?”

    “我想想,大概上个月没来,是的,上个月。”

    “把过脉,没病,你是有喜了,回家多休息,干活的时候注意不要过度就行。”

    “真的啊,谢谢你了。”桃红站起来,她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反正心里还是怪怪的。她没顾得上自己的身份,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像是要给她把脉一样。

    “你这丫头谢我干嘛?回去吧,记住多休息,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有喜了”这三个字像一遍遍敲打的铜锣声清脆地响在大椿的耳旁,也一遍遍响在他的心底,他沉浸在这个突然而至的喜悦中,直到桃红的手伸过来拽他。

    出医院的大门,回去的路上雨更大,风也愈发张狂,泥泞的路面竟被雨冲得光滑。大椿一只手撑不住大布伞,又担心淋湿了桃红,只得将她搂在怀里。他听到雨拍伞布的声音,也听到雨打在玉米叶子上的沙沙声,他觉得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大椿进屋没顾上给桃红倒杯水,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正在锅屋烧饭的娘。娘一听,似乎正布满愁云的脸立刻开出了舒心的花朵。她伸出食指,像举把枪似的,正对着大椿的鼻子点了点,自己咧开嘴笑:“其实上次我就怀疑有了,就是不敢肯定,怕别人说我老大娘相,这次医生说的,错不了,总算放下了一桩心思。你过去,我来给桃红弄点吃的。”

    返回房间,大椿见桃红仰面躺在被面上,一只胳膊抬起,像根长弯了的藕,手背严严实实遮挡住了双眼。大椿轻轻踮起脚尖走过去,伏下身子,朝那张小巧粉嫩的嘴唇上猛地亲了一下,腰安了弹簧似的又弹了回来。

    大椿站起来得很及时,这个时候娘端着碗靠在门边,大椿脸一热,忙喊娘进来。娘眼睛盯着碗一步一步移过来,满满一碗却没几根面条,漂在上面的是几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还有一股诱人的葱花味。娘叫桃红乘热吃点,说没放猪油,上面油珠是煎蛋沾上的油。又笑眯眯地说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她说着将碗递给大椿,自己出了门。

    桃红确实有点饿,手撑着床坐直身子,接过碗吸了两口立刻反胃又想吐,就不想看到碗。她将碗还给大椿,叫他吃了。自己仍旧躺下,不过这次她挪了个方向,还将被子拽到身上。

    大椿说,老婆有喜我也跟着沾光,赚点好吃的。说着举起碗便朝嘴巴里倒,好像是淌水的哗哗声,几个荷包蛋没见到嚼嚼就下到喉咙里去了。吃完,有点炫耀似的,连说了几个香字。

    桃红没感觉到香,她只有愁。午后身体终于平静下来,看看外面风雨依旧不平静就要出门。大椿问她,风大雨大的,插山芋也会冲倒,出门做么事?桃红说,风大才要出门,不知道盖砖坯的竹帘被掀了没有。大椿问哪来的砖坯?桃红就把打砖的事情简单说了一番。听得大椿张着大嘴合不起来,似乎能塞只炆鸡蛋进去,他没拦阻的理由,只得又找了一把伞。

    雨天的窑场很清冷,看不见一个人,窑顶上冒出的白烟被风吹得没了主意,一会漂向北一会漂向西。烟火气下肯定有人,桃红没心情去窑洞口凑热闹,她们去平日热闹的打砖场,打砖的机器和收拢的砖块都顶着塑料布在惊慌中躲避风雨。桃红庆幸自家砖堆上的白色塑料布被拦腰缠绕了几道绳子,现在看上去依然服贴,像一间没有门窗的小房子。让桃红揪心的事情又撞进她的眼里,江水像发酵了的面剂,爬过了自己走过的沙滩,江岸,还在一直往上涨。这不是翻卷的浪花,是浑浊的江水。

    大椿看看雨中汹涌的江水,再看看面前的砖堆,好像很有把握地叫桃红放心,他说不会有五四年破圩那样的大水。长这么他也防过讯,江水长到江堤边也淹不到这里。桃红问他怎么知道老天爷的事,什么事都说不清楚,也不能先肯定,江水如果涨上来,淹倒了砖堆那怎么得了?大椿一个劲劝她,没事没事,回去吧,这风大雨大,淋湿了身子会感冒的。

    桃红不情愿,可是站在这里也吓不退江水,她想过几天再来看看,老天不会坏了肚子一直这么落下去吧?

    俩人像两只移动的蘑菇穿行在风雨中。回到家,大椿见娘坐在门边,身子靠在门板上,神色有点不对劲。便问娘有什么事?娘用嘴朝西边房间伸伸,上嘴唇差点将鼻孔遮住,很丑的样子。大椿忍住没笑出来,脚步迈向了门框,头伸进光线昏暗的屋里,但能看清二椿裹着被子在睡觉。他退出来,问娘:“是不是二椿没考好。”娘说:“大概是的,上午去学校对成绩,回来没说话就睡了,问他就像问墙壁,灰尘都没洒下一点。”大椿说:“要是分数缺的不多就再补习一年呗,蒙着头睡觉也不是个事。”

    娘坐直了身子:“早说过了,考不上回家种地,没什么补不补的。走在最前面的是他,应该做个榜样,下面还有十几双眼睛在看着呢!决不能偏一个为一个。”

    桃红见大椿走向西房又退回家,不知道他看到什么,听婆婆这么一说晓得了个大概。她本来不想插言,笑笑就随口说了一句:“老二不是棵干活的料,一担麦把子也撑不起来。”她说的是割麦子时亲眼所见到的事。

    婆婆说:“那又什么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老天让他出世,自然会给他一条出路。就像这次考试,考上了我砸锅卖铁也供他继续读书,考不上没办法了,这是天意吧。”

    “天意”二字一下子就击倒了桃红,她知道婆婆说的不是自己,可就是忍不住还是扯到自己头上,这一扯就有了二椿面目清瘦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在朝自己微笑,他右手的食指在向怀里直勾,她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跑了。现在听到这两个字,不亚于觉得是两根银针戳在心坎上。她本来准备回自己房间的,忍不住转过身对婆婆说:“老二一年的学费我们来供,家里如果供出个大学生,我们出门也有面子呢。”她是笑着说的,可心里在隐隐作痛。

    婆婆没有答应,她像个守财奴,死死地守着自己的底线。桃红不想去争,没有理由,没有资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些话。就在这时,二椿幽灵般忽然出现在房门口:“你们不要再说了,这次如果没有考上,我是不会再踏进学校大门的,至于以后做什么,更不用你们操心。”就丢下这么几句话,人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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