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

作者: 讲故事的红梅姐 | 来源:发表于2018-07-29 23:24 被阅读38次
莫泊桑

1

自从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长家里的晚会上遇见了那个青年女子,他就堕入了情网。

那是一个去世好几年的外省税务局长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到了巴黎,母亲时常到本区几个有钱人家来,目的是要给年轻女儿找配偶。

母女俩都是贫穷但可敬、安静而温和的。那女儿看起来是一位贤妻良母的典范,也是青年男子梦想的女孩。她那种带着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种安琪儿式的风韵。而且她总是微笑着,从笑容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纯洁。

大家都赞美她。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重复说:“将来能娶到她的那个男人真有福气,这世上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女孩了。”

郎丹先生当时是内政部的一个主任科员,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块儿,他过着一种令人难于相信的幸福生活。她像一位经济学家那样精于算盘,把有限的钱规划得很好,使得两个人生活得很是阔气;她对待丈夫特别细心,体贴,简直世间罕有;并且她本身的诱惑力非常之大,以至于在他俩相遇6年之后,他感到他爱她更甚于从前了。

但她也有两个小缺点让他不满:爱看戏和热衷假珠宝。

她的女朋友们(她认识三五个小官的妻子),随时替她找包厢去看流行的戏剧,或那些初次上演的戏剧;而她呢,不管好歹总要拉着丈夫同去散心。

不过他在整天工作之后,这类的事是教他骇然感到疲乏的。于是他央求她跟着熟识的太太们去看戏,并且由她们送她回家。

她认为这种办法不大相宜,经过长久的时间不肯让步。末了她由于体恤才答应了他,他因此对她十分感激。

谁知这种看戏的兴趣,不久就在她身上产生了装饰的需要。

她的服装虽然具有风雅的趣味,不过到底太朴素了。她养成了习惯,爱给自己挂上一双假充金刚钻的大颗儿莱茵石的耳环,并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项圈,人造黄金的镯子,嵌着冒充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押发圆梳。

这种恋恋于浮光的爱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满。他时常说:“亲爱的,一个人在没有方法为自己购买真珠宝的时候,那么只能靠着自己的美貌和媚态来做装饰了,那才是举世无双的珍品。”

但是她从容地微笑着说:“你叫我怎么做才好,我爱这些假珠宝,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说得有理,不过人是改变不了本性的。当然我更爱真的珠宝,如果可能的话!”

她拿着珍珠软项圈在手指之间转动,又拨弄着宝石棱角间的小切面射出回光,不断地说:“你瞧瞧吧,仿得真好。简直就像真的。”

他只好微笑着大声说:“你真有波希米亚女人的风趣。”

2

偶尔到晚上,他俩坐在火炉角儿上相伴的时候,她就在他俩喝茶的桌子上,摆出她那只收藏假货的小羊皮匣子来。

她专心致志地查看那些人造的珠宝,似乎在玩味着什么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执地把一个软项圈绕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嚷着:“你的样子真滑稽!”

再后来她扑到他的怀里,兴奋地吻他。

可是好景不长,某一个冬天的夜晚,她到大歌剧院看戏,回家的时候她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她咳嗽个不停。

8天之后,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感到自己整个人也跟着她埋到坟墓里去了。他悲痛欲绝,以至于在一个月里头发全变成了白的。他整天从早哭到晚,心灵被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毁了。

亡妻的回忆,微笑,声音和那些娇憨的姿态,始终缠绕着他。

光阴也没能减少他的悲恸。每每在办公时间,同事们谈论着当天的工作时,会忽然看见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他的鼻子皱缩起来,他的眼睛里满是眼泪……他是那么的悲伤痛苦,以至于片刻后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把她的卧室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为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面。

并且一切家具,甚至于她衣服的摆放,也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不过生活对于他变得窘迫了。他的薪水,以前由他妻子打理时,足够应付全家人的种种需要,而现在应付他一个人的,反而变得不够了。

后来他呆呆地想:她从前到底是用的什么巧妙方法,让他一直能够喝到上等的酒,吃到鲜美的食物?而眼下,这点可怜的钱,他却连开支好自己一个人的饮食都做不到。

他只得去借债,千方百计想法子弄钱。

尽管如此,某天早上醒来,他还是发现,他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而距月底发薪的日子相距还有整整一周。

他想到了要把他妻子的那些假货卖掉一点。他的内心深处,对于那些害得他生气的假货,早就十分憎恨。这些假货也或多或少,损害了亡妻在他心里的完美形象。

3

他在她遗留下来的那堆假货里找了许久——直到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始终固执地买进过许多假货。几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带回来一件新的东西。

现在,他决定卖掉她最心爱的那只大项圈了。他认为它应该可以值六个或者八个法郎。因为那固然是假的,但在仿制时,也的确是下过一番很细致的功夫的。

他把它搁在衣袋里,沿着城基大街向城市里走,想找一家让他放心的有信用的小珠宝店。

末了他终于选定一家走了进去。

表白自己因为穷困而不得不出卖一件并不是很值钱的东西,这事儿未免上不了台面,因此他有点难为情。

“先生,”他鼓起勇气对那商人说,“我很想知道您对这件小东西的估价。”

那个人接了东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阵,掂着它的轻重,拿起一枚放大镜,教他手下的店员过来,低声给他讲了几句。然后那个人又把项圈搁在柜台上边,自己退到远一点的地方观察它。

郎丹先生被这一整套非常郑重的程序弄得不好意思,正准备开口说:“唉!我很知道这东西不值什么钱。”这时候珠宝商人先开口了。

“先生,这东西要值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金法郎;不过,我需要您能够告知我这东西的来源,这样我才能够买下它。”

什么?他吃惊地睁大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

末了他有点口吃地问:“您说的话……您可有把握。”

那个人误解了他的惊讶,以为他是嫌钱少,干脆地说:“您可以到别的地方问问,看他们的开价是不是比我高。在我看来,顶多值得一万五千。倘若您找不着更好的买主,您可以再来找我。”

郎丹先生简直成了傻子。他收回了那项圈,走了,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应该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一走出店门,他简直忍不住大笑了,心说:“这个商人弱智!真弱智!如果我照他说的去做,很快就能证明他是一个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宝商人!”

4

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宝店里。哪知,那商人一看见那件珠宝就高声说:“哈!不用多说,我认识它,这个项圈,是我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涂了,他疑惑地问:“那它值多少?”

“先生,我卖它时的价格是两万五千金法郎。倘若您能够按照规矩,把您得到这东西的来由告诉我,我可以立刻用一万八千金法郎收回来。”

这一次,郎丹先生由于诧异而呆呆地坐下了。好半天,他才说道:“请您仔仔细细看一看这东西吧,先生,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

珠宝商人问:“可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先生?”

“愿意,我姓郎丹,是内政部科员,住在舍身街十六号。”

那商人打开他的好几本帐簿,找了一会儿后高声说道:

“这项圈从前的确是送往郎丹太太家里去的,地点是舍身街16号,时间是1876年7月20日。”

有一小会儿,两个人都定定地瞧着对方。郎丹是太吃惊人都有点迷糊了,而商人觉得他只怕是遇见了一个扒手。

商人还是开了口,他问:“您可愿意暂时把这东西在我店里搁24小时?我立刻给您开一张收据。”

郎丹说:“当然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后来他折起收条搁在自己衣袋里就一面走出店门了。随后他穿过街面,朝着上坡道走,发现自己弄错了路线;又朝着杜勒里宫走下来,过了塞纳河,发现自己又走错了路;重新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极力想理清这件事儿:他妻子从前并没有能力去买一件这样大价钱的东西!没有。那么,那么一来,那只能是一件……馈赠品!一件馈赠品!

是谁送给她的呢?又为什么要送?

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站在大街当中一动也不动。

他感到了巨大的疑问——那么其余所有的珠宝也全是馈赠品了!

他觉得天旋地转;觉得一棵大树正对着他正面压倒下来;他不自觉地张开了一双胳膊……然后他跌倒在地,失去知觉了。

他被路过的人抬到了一家药房里。醒过来后,他请人送他回家,然后关起门躲着。

一直到深夜,他始终神经错乱地哭着,口里咬着一块手帕,免得自己嚎啕出来。

随后,他疲劳又悲恸地上了床,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5

一道太阳光照醒了他。

他慢慢地起了床,本想到内政部去。但他想到,在如此一番精神打击之后再去工作是困难的。于是他考虑自己可以给科长请假,接着他写了信给他。

随后他想起自己应当再去一趟珠宝店,然而一阵羞耻之心让他脸上发红。

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不能把项圈留在那个商人那里。

于是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气是和暖的,蔚蓝的晴空展开在城市的顶空,整座城市都好像在微笑。一些闲逛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向前走去。

郎丹瞧着他们经过,一边对自己说:“一个人有点儿财产的时候,真是舒服!有了钱,可以连伤心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要去哪儿就去哪儿。旅行,散心,都做得到!哈!倘若我是一个富人!”

他发觉自己饿了,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

不过他衣袋是空的,于是他重新记起了项圈。

一万八千金法郎!一万八千金法郎!数目不小呀,那笔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开始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

一万八千金法郎!他几乎有一二十次差点儿要走进店里去,只是羞耻之心始终阻住了他。

然而他饿了,很饿了,而且没有一个铜子儿。

他终于打定了主意,跑着穿过了街面。为了让自己没有思索的功夫,他直接就扑进了珠宝店里。

一看到他,那珠宝商人就忙活开了。他微笑着很礼貌地请他坐。店员们本来在一旁观望,现在也都自动地走过来,眼睛和嘴巴全都露出快活的神气。

商人高声说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先生,倘若您始终没有改变主意,我可以立刻照我从前和您说起过的数目兑现。”

科员支支吾吾地说:“当然……当然可以。”

商人于是立刻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十八张大钞票,数了一遍,交给了郎丹。

郎丹签了一张收条,然后抖抖嗦嗦地把钱搁进自己的衣袋里。

6

随后,快要走出店铺时,他想起了什么似地,又折转回来,低垂着眼睛,对那个始终微笑的商人说:

“我有……我有……许多别的珠宝……那全是我从……那全是我从……同样的继承权得来的。您可愿意也从我手里收购那些东西吗?”

商人欠着身子说道:“当然愿意,先生。”

这时,一个店员憋着一脸的笑跑出了店门;另一个使劲用手帕擤着鼻涕。

郎丹脸红了,不过神情仍然很沉着,他索性高声说:

“那我就去把那些东西带到您这儿来。”

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坐回去取那些珍贵的首饰了。

等一小时之后赶到珠宝店里时,他还没有吃午饭。

他们着手一件一件地审查那些东西,估量每一件的价值。几乎全是从前由那家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呢,现在开始质疑那些估价的高低,以至于发脾气了。他坚决地让店里把销货的帐簿翻给他看,并且随着数额的增高,他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高了。

耳环上的那些大的金刚钻共值两万金法郎;手镯共值三万五千;扣针,戒指和牌子之类共值一万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蓝宝石镶成的头面值一万四干;独粒头大金刚钻悬在金项链底下做的坠子值四万。

全部的数目一共达到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掌柜用一种带着嘲笑味道的态度高声说:“看来这是由一个把全部积蓄都搁在珠宝上面的人遗留下来的。”

郎丹郑重地发言了:“这也是存钱的一个方法,和其他的方法没有区别。”

后来,他在和买主决定等明天举行一次复验。之后他就离开了。

等走到街上时,他瞧着旺多姆纪念柱,觉得它看起来像一枝爬高竞赛的桅杆,他很想攀到它的尖端。

他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可以跨过那座高入云端的大皇帝铜像顶,和它表演“跳羊”的游戏。

他到伏瓦珊大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随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森林公园兜了一个圈子。

他用一种颇为轻蔑的态度瞧着公园里的那些华丽的私人马车,恨不得要向着游人叫唤:“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得了二十万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内政部了,于是教马车载了他到部里去,毅然决然走进了他科长的办公室说道:

“我来向您辞职,先生。我现在得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他和他的旧同事们握过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计划告诉了他们。

随后他在英吉利咖啡馆吃夜饭。

一个他以前认为非常杰出的绅士正坐在他旁边,郎丹忍不住心里发痒,要把事情告诉他。于是他用一种相当卖弄的姿态,说自己新近继承了四十万金法郎遗产。

他第一次在戏院里感到不厌烦,后来又和女孩子们过了夜。

半年之后,他续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很正派的,但是脾气不好。她使他很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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