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练曦还在外面跪着。
他不是不想见她,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见她。
他故意把事情做的不留余地,就是怕自己会再次犹豫不决。她知道她会怪他、会恨他,可是在派去盯着她的人回来回禀了她对晋王说的那一番赌怨的话后,他不仅难受更加难堪。
滥杀无辜,何以为皇?
她竟是这样的赌怨自己,而他受不了她的恨,更受不了她说自己不配为皇,因为这皇位本不属于他,本就是他夺来的,他听不得任何人这么说!
听不得!!
在他还没有理清楚思绪的时候,他见到了他---他的二弟,过去风华霁月,十四岁拜位封王的英王陌南瑾,现在晋王口中的风瑾月,为她系上红绳的她的心上人。
他风姿依旧而更加卓越,避开皇宫里的重重守卫如入无人之境般,站在他的面前。
时隔十几年,两人第一次正式碰面却彼此心照不宣。
甚至跳过了所有阳奉阴违的寒暄直奔主题,不用说也知道他为何而来…….
---陌祁轩,这棋局有你而开,我便奉陪到底。
---我也绝不会再让你损她一毫。
陌祁轩瞠目欲裂,凭什么他恩宠了几年的女子,到头来陌南瑾却敢这样喧宾夺主的跟他叫板?
---陌南瑾,你放肆,你有什么资格跟朕这般说话?
---就凭你即使灭了练家满门,诛连莫家三族却依旧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兵符。放了莫逍遥,否则你永远拿不到。
。。。。。。
陌祁轩眼睛一沉,看着女子的眼神多了一抹杀气,可是心里越是翻腾,他面色越是温和,最后竟生生的勾出一抹笑容来。
“练曦为了见朕,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怎么现在反而不说话了?”明明是如往常一般的口吻,却莫名的透着一股寒意与嗜血。
闻声,练曦一直低着的眼睛,漠然的抬起:“逍遥哥哥呢?”
“逍遥哥哥~~“陌祁轩邪厉的重复着,眸底闪过一抹阴鸷,修长的指尖却在玩弄着柔妃的丝发:“练曦倒是都不叫我一声祁轩哥哥了……..也是,想来你现在应该是恨毒了朕吧!”
陌祁轩收回揽着妃子的手臂,一记冰冷的眼神扫过,屋里人瞬间会意,纷纷退了出去,不一会,殿内便只剩下他们。
“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朕?!”
陌祁轩站了起来,踱着步子走过去,深深的眸子攫着练曦。
“我爹爹并无反心,莫家更是无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练曦毫不避讳,苍白的脸色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那一双眼睛却灼灼烧着火。
“反心?“恍若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般,陌祁轩轻勾起唇角,却是极尽惨戾,“不忠于朕便是反!“
陌祁轩冷笑,道:”练曦可知这忠之一字是何意?”
“为人臣,不能让君王安心,便是不忠;君要臣死,臣子不死,便是不忠;朕日日如芒刺在背,天下却无人能解,便是天下人对朕不忠!”
长臂一挥,陌祁轩愤极恼极,眼神冷厉而残忍落在练曦身上,胸腔因为过激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陛下……有、何、芒、刺?”
练曦咬牙,双肩微微颤抖,她竟从来不知眼前的人会有这样偏激的独尊傲慢。
“练阙便是朕的芒刺!你便是朕的芒刺!“男子厉声低吼,蓦地上前一步,扯过女子的右手,一抹嫣红露在眼前,眼睛更是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这……便是朕的芒刺!”
说着便用力的甩开,侧过身去:
“朕深信的大将军,手握的十万大军只知练将,不知陌王;朕一心疼宠的女子日日带着别的男子系的红绳,可曾把朕放在眼里?你说并无反心,为何练阙交出的虎符为何却是废铁一块,遣不动一兵一卒?为何你从不正视朕的真心,还要与朕此生最敌对之人倾心相慕?!“
“…….不可能!“
男子的话如同一道道霹雳,练曦原本羸弱的身子一怔,几欲站不住,脚步一退就被他桎梏住了肩膀,薄色的唇瓣吐着咒语般,萦绕在女子耳畔:
“练曦应该听过朕的二弟吧!北漠陌南瑾?“陌祁轩一字一顿,盯着女子的眼睛,神色中带着几分意味莫名的暗嘲,开口回忆道:
“风光霁月,第一儿郎!天下人都这么称他。”
“他十四岁一计退敌军千里,用计犹如天马行空,丝毫无迹可寻,却环环相扣。我自认从小聪明坚韧,却也看不透他。他温雅如玉却百技皆通,父皇看重,朝臣拥戴,文臣武将敬他如神,他不需要刻意的去做任何事情,却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甚至于,整个北漠人人只知他陌南瑾,而不知我这个北漠储君陌祁轩的存在。”
陌祁轩嘴角的笑意慢慢从温和变得阴冷,那种因为不得不下某种让自己痛心的决定而形成的扭曲:“朕的母妃贵为皇后,抵不过他母亲璃妃,朕为一国储君也输给了他,他与我称兄道弟,敬我为兄长,我却日日煎熬,处处受他压制,直到那一日朕终于得到了契机…….”
先皇宠妃苏贵妃一舞倾城,重获君心,开始对璃妃打压,一击必杀,璃妃以淫乱宫闱治罪,他顺势推波助澜,没了璃妃,他陌瑾月不过是孤身失宠的皇子,如何斗得过他?!
陌祁轩神色变得万分复杂,猛地一闭眼,有些说不下去了,宫廷秘辛知道的人都死了,当时不知道的现在就永远听不到真正的内情。
一杯“剜心“,一场大火,琉璃宫付之一炬,他陌南瑾七窍毒发…….如果不是那刘氏突然插进来而他毫无防备,陌南瑾不会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可是十几年后的今天,他又出现在他面前。
与他最爱的女子纠缠。
昨夜对他危言恐吓!
“瑾,瑾月?“练曦声音骤的沙哑。
陌祁轩定眼看她,嘴角带着邪气:“果然是心细如发,你可知他昨夜潜入这宫殿,威胁朕不得动你毫发,你可知他无一兵一卒却胆敢来跟朕叫板,他陌南瑾凭什么?”转过头看着女子白的发青的脸面,陌祁轩杀气大涨,“凭他自负的一腔锦绣,还是凭他在外的凤岭阁少主身份?”
练曦后背一怔,他竟然把风瑾月的底细摸的一清二楚!!
女子震惊的神色像是取悦了他,陌祁轩缓缓低下头靠近:”朕这三大芒刺,日夜扎的朕寝食难安,练曦以为如何!“
他不是在问她,是在问自己。
三大芒刺却息息相扣,错落而生成一盘死棋,要如何?
所以…….他唯有釜底抽薪,快刀斩乱麻。
“我爹爹并无反心,你却已叛逆之命诛杀,莫家也无罪过,你却狠心连坐三族,瑾月更无心与你为敌,你以小人之心视之为芒刺,你从不真心待人,凭什么向旁人索要真心!“练曦讥讽道,“那么现在呢,你留着莫逍遥又是要做什么?“
“朕要做的,不是正在做么!“
陌祁轩嘴角挂着邪厉,眸光充满蛊惑的看着她,练曦霍的就明白了。
他留着莫逍遥只不过要她来找他,如果不是因为莫逍遥她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因为他了解自己,所以留下莫逍遥守株待兔?
“练曦,你当知道朕对你的心思,以前你或许不知,可知那次莲花节你特意在朕面前强调君臣之礼时,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你进宫来,一直陪着朕,朕便放了莫逍遥可好?”
一点点的凑近练曦的耳垂,温湿的吐息带着惨戾和势在必得,这是他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如今也没有掩藏的必要了。
“你若是昭告天下,是你错斩了我练家满门,莫家三族;披麻戴孝向他们赔罪,我便答应你!”
女子缓缓的,侧过身子,面如死灰却眸光灼灼的锁着站在那里的邪魅男子,薄冷的倾吐而出,却又不像是她说的一般。
男子眸子猛地一鸷。
半晌,狄冷的男音传荡在偌大的宫殿,落地有声。
陌祁轩道:“好。“
练曦神情冷漠,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迟钝的动作,早已掏空的心力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迟钝而了无生气,走到殿门时身后又传来陌祁轩寓意悠长的声音:
“那红绳朕看着刺眼的很,听说练曦在北临城一箭便赢了东陵太子妃,朕前日寻了一只金泽箭送给练曦,希望练曦能物,尽,其,用!”
离了皇宫,外面依旧阳光正好。
街上人来人往,似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是切肤之痛就很快被忘记,直到最后波澜不惊。
观景楼中一主一仆却显得静谧很多,回来锦都数天之久,那位雪衫男子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临窗而站,既不关心开口询问外面的情形,也不主动提说一字半句。
於辛忐忑难安,那日练曦一个人抱着灵位惨绝的模样还徘徊在脑海,可那男子却只当未曾看见一般。不时地会不见了踪影,却也不是去看望那个孤身惨淡的女子,於辛心头诧异不解,而男子却连眼睑都丝毫不动,自顾的沉寂在自己的心绪中。
细想最近的一些事情,很多事情便都明了的很。
废除练家,宣夺洞泾十万大军的兵权只是陌祁轩开始的第一步。于公,自古权臣最忌的便是功高震主,尤其是手握重兵,北漠的江山一半都是练阙手打下的,如今虽功成身退,可那洞泾十万大军依旧尊他为亲信,一国帝王再如何恩宠,也断不会容忍权臣在自己手下如此手握重兵;于私,因为自己的出现,刺激着他壮大自己……
瑾月嘴角不着痕迹的微倾,带着微不可见的讥讽,直到刘氏母子被抓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回来争些什么。过久了江湖上的日子,连最初的恨意都淡薄了,若不是因为刘氏母子,他绝不会再入锦都。
却没想到……生于帝王之家,竟连放弃的权利都没有。
若不是他现身锦都,若不是北漠练曦与他缠上,陌祁轩虽有意宣夺兵权,也断然不会做到如此狠绝,断然不会…….
脑海里瞬的闪过练曦跪在麒玄殿外的模样,她向来张扬胡闹至极,何曾有过那般决绝的神情。
蓦地,一只箭矢飞掷而来。
瑾月定眸一看,一只箭羽已经掷落有声的插在敞开的门板上,於辛留神戒备,防御动作一摆,看到来人,又惊又疑:
“小郡主?!“
北漠练曦裹着一身素皋的衣襟,满头青丝落在在肩却异常的衬出疏离冷漠,另一只箭还搭在一张拉满的弓上,杀意决绝…….
很显然,刚才那一箭是她射的!
瑾月看着她,走出阁楼,两人便站在了庭落间。
四周繁花似锦,空气却异常的冷凝。
“小郡主,你做什么?”於辛诧异不解的看着居然会向他们射箭的人。
“我要杀了你。“
练曦抬眸,眼睛迎上风瑾月的,像是毫无意识,又像是狠绝坦然。
瑾月明眸一瞠,心中已有了计较,下意识的去看她的手腕,那里原本一直系着红巾的地方…….空了。
瑾月的眼睛或许有些歉疚和心疼,只是他的瞳眸太深邃,深邃到可以藏尽所有的心思,他的声音淡然无绪,静静的看着练曦,若无其事的询问:
“陌祁轩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能让莫逍遥死,所以,我要杀了你。“
瑾月眉宇一动,便从话语间知其一,推其二,猜到了事情原委。
果然是陌祁轩惯用的手段!
还不待他再开口,箭已经蓄势而来,一击必杀……
“公子小心!“
於辛一惊,万没料到练曦会真的出手,想要上前阻挡已经来不及,只得惊呼一声,而瑾月却丝毫不避的站在那里,眼睛直视着女子,心头一怔,下一瞬便听到箭矢扎进皮肉。
金泽箭力道极强,一瞬便穿胸而过,直直的扎进身后的树干上。
瑾月面色吃痛,身子不稳的半跪下去,一只手捂着胸口,血便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抬起眼睛用从未有过的认真打量着北漠练曦。
是北漠练曦!
可是,除了那张脸,这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像他认识的人。
她面色苍白胜雪,眼神却如寒冰包裹的火焰,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的线打了结,而且是死结,越是挣扎迷乱,越是沉迷坠落。
她唇形微动,发不出丝毫声音,他却清晰的听到了那句“对不起。“,瑾月眉宇吃痛的一滞。
这一箭他故意不躲。
一为了练曦眸底绝望与怒火,拿着箭站在自己面前的她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不用易地而处就深刻的从她眼睛里感受到了;二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歉疚,虽然这一切非他所愿,练家和莫家的悲惨下场,追溯根源,他脱不了干系。
“公子......”於辛大叫,却被瑾月抬手的动作止住了要上前的脚步,只能站在那里心里发急。
“这一箭我心甘情愿,你为救莫逍遥,我为隐瞒身份害你受累,可是练曦,“瑾月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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