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62590cc3b5f5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 1982年•无轨电车轶事——第1章7•8•9节

长篇小说: 1982年•无轨电车轶事——第1章7•8•9节

作者: 沙漠孤月 | 来源:发表于2019-01-27 07:59 被阅读147次

    7

    一对奇怪的中年男女站在我的床前,男人矮小而老丑,女人高挑而美丽。

    “我是侑,记得我吗?”男人问。

    我微微摇头。男人叹息一声。女人将男人拉到她的身后,她占据了男人的位置。她大胆地盯着我的脸,眼中似乎有晶莹的泪水,她那美丽高挑的眉梢让我心中一动。

    她拉着我的手说,“老弟,是我,我是你嫂子呀!学校后院你嫂子,”说着,她又将身后的男人拽了出来,“我是他老婆,我是山里的女人……”

    她那美丽的眼睛快速眨着。充满了期待、渴望和忧虑。

    我也努力眨眨眼睛,总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但却总差那么一点点。

    她注视着我,眼睛忽然涌出一股失望的眼泪。她忽然直起身子,高高挺起胸脯说,“你看,你想想,我是动手术准备切了奶子的嫂子呀,你应该记得我的!你看,我好好的,我做的保乳手术。”

    她说着,竟朝我托起了一只肥硕的乳房。

    那只本来沉默的乳房在她的托举中活跃起来,以一种汹涌的姿态朝我涌来,涌进了我的眸中。

    意识瞬间裂开一条罅隙,一个泼辣的女人形象从那窄窄的缝隙中跳了出来。我的眼中透出一道惊喜的光芒,马上朝她点点头。

    她笑了,对身边的男人兴奋而自得地说,“看呀,我就说他会认出我的!”说的时候,她脸颊上有一片迷人的绯红。

    当然,我注视着她的时候,也连带忆起了一些往事的细节,我陡然间似乎理解了她脸上那层红晕的意义,我们之间似乎有个秘密。

    来访者几乎涵盖了我二十四岁生涯的全过程,幼儿园、小学、中学同学,青年点的知青,大学同学以及任教学校的同事,还有邻居等,甚至包括我在混迹社会期间的一些“哥们”(当时母亲称之为“狐朋狗友”)。

    青年点里几个男女生前来探视。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青年咋咋呼呼地对我说,“哥们,谁不记得,你也应该记得我吧,”他翘起大拇指,“想当年在青年点里咱哥俩可是携手并肩出生入死呀,那两年火热的知青生活,你不应该忘记,一个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你可别当叛徒呦!”

    其实,在他讲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记起了他。

    在我的意识中,已经对插队两年知青生活有了初步的回忆。所以,对他的出现并没有感到过于惊讶,意识也没有过于吃力。

    只是,我觉得他似乎少了些什么,他的身边应该还有什么,我潜意识里觉得他不应该是独自一人。我朝与他一起同来的几个知青看去。

    但我失望了,我没有发现与他有关连的某种事物。于是,我把失望的眼神重新搁在他身上。

    伦疑惑地跟着我的目光逡巡,他眼睛忽然一亮,怪声怪气说,“嘿,你是不是找芫呀?”

    听到这个名字,我愣了一下马上又点头。

    对啊,就是叫芫的,我忘记了她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容貌。那是一个如黛玉一样娇弱纤细的姑娘,颇有一种古典美的女人。

    “你这小子还那么色,只记得女人不记得哥们,告诉你,芫肚子太大,马上就要生了,等她抱着我儿子来看你吧!”

    伦不无得意,嘴唇上那两撇浓重的胡须一抖一翘,很是活跃。

    我这才记起伦和芫是夫妻,继而又想起他们结婚的新房是我粉刷的,婚床是我选中的,他们结婚时我喝醉了。对了,关于芫,好像还有一个我始终不解的谜……

    来访者还有一群我少年时在社会上混的哥们。他们一个个介绍自己的名字,不,不是名字,是绰号。

    社会并不认可一个人的名字。名字是一种关于人的法律注册。在社会上,人们认可的是一个人的绰号,而且一个绰号往往表达一种特定的含义,它比名字更为形象生动,更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铁锹”、“耗子”、“土匪”、“胡子”、“老黑”、“大象”、“大眼”等等,各种绰号唤起了我对那段青少年生活的回忆,我记起了那种愚蠢而可笑的打杀,那些狂妄而肆意恶作剧……

    母亲始终微笑着坐在我的身边,仿佛与我一同沉浸在一种对往事的回味之中。我理解了母亲的不易,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把这些形形色色的各路人等一批批召集起来,这对于健康正常时的我来说,都是一件极其不易事情。

    母亲颇为满意,她总是那样微笑着,仿佛一个著名导演,精心布局演绎一个人物众多的悲壮故事。现在她很自信,因为故事按照她的安排而循序渐次地展开。

    8

    我望着一批批离开病房的探视者的背影,在内心向他们致谢。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而来,为我的意识而来,我为能有这么多的人关心和爱护我而感到欣慰,这说明我的存在曾有一定的意义。

    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意义吗?

    在激动和感激之余,我多少还有些沮丧和缺憾。尽管通过母亲的巧妙安排,意识深处的记忆一块一块被挖掘出来,但我仍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还有一片乌云笼罩在一部分意识的天空。

    那是一块巨大的沉重的乌云,它那厚厚的云层密不透风,也没有一丝阳光穿过,它沉重地凝固,也沉重地坚固,使我的意识并未因为开启和释放而获得一种轻松。那块乌云下遮掩的是什么呢?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它如同被冰川覆盖的一种时空,冻结成为一种晶体,它隐匿于意识的最底层,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感觉到它有一种复苏和挣脱的迹象。它仍然禁锢在一种诡谲的束缚之中,似乎并不愿意那么轻易地出现。我自己也似乎有一种抵制的潜意识,仿佛并不希望它破冰而出。

    因为有时忘却或许是一种更为珍贵的记忆。

    它是什么呢?

    我常常这样思考着用目光送走那些前来探访的人们。尽管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探究,但却无法阻止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思念。

    在人们离去后空旷静寂的病房里,我伴随着这种惆怅和思念枯坐,长时间地枯坐,视线久久搁置在某一件物品上凝滞不动。我的目光是呆滞的、凝重的、沉郁的。

    因此,我常常忽略了身旁母亲的存在。

    母亲见我长时间沉浸在一种忧郁之中,便会疼爱地坐在我的身边,牵我的手塞入她的怀中。她似乎确定无疑地坚信,那里是儿子意识的根源,意识的隧道,在她的启迪下,儿子大脑的晨曦中一定会升起一轮意识的朝阳。

    她当然不会理解我的意识为什么会以这种奇异怪诞的方式来开启,但她以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和执着笃信她的乳房对我所具有的神幻力量。

    她在一种惊讶和疑惑中也得到了些许的安慰,甚至开始迷信。她每天都要在无人的时候悄悄清洗她的胸部,而且还要认真涂抹上本来用来擦脸的雪花膏。平素她很吝啬那一小瓶雪花膏,每天早晨只是在脸颊上抹上那么一点点。

    我的痴迷成了她的信仰,她以最高的礼遇善待自己的哺育器官,仿佛成为一种庄严的仪式。她意识到这种仪式的庄严性,她甚至朦胧意识到,乳房已经不再是一种哺育器官,而是再造生命意识的器官,它的价值空前宏伟壮观。

    她也用同样忧郁的眼神看我,她的眸中总是水汪汪的,里面饱含泪水,我常常担心只要她一眨眼睛,就会有泪水淙淙而出。她总是为我流泪,有哀伤也有喜悦。

    她似乎理解我忧戚的内涵,至少她有推测的理由。但她却从未询问我忧伤的原因,似乎也在努力回避某种东西。

    可能在她看来,这对于她或我都是一种尴尬,甚至在她的意识里那甚至是一种羞耻抑或恶行。

    然而,恶行并不排除美好。美常常就以恶的形式出现。

    从身体而言,儿子是母亲的一部分,是母亲身体的一种外延,是她生命的延续和拓展。这种延续和拓展,具有一种新的意义,更全面的意义。

    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简单的复制,因为他们同属于一个性别。而母亲与儿子则是一种创新,一种完全体现人类属性的创新。它让人的内置得到全面整体性的提升。

    母亲之所以更爱儿子,更理解儿子,就在于她谙熟儿子身上她所注入的女性内质,如同谙熟自己一样。

    她可以在异性后代的内质中找到自己生命的痕迹,找到自己精神的归宿。那是她用自己的经血为自己营造的生命的归宿,她可以在他身上得到安慰和希望,得到生命的满足感。任何母亲都会满足于自己的这种创造。

    儿子永远是母亲最为成功的作品。因为,她创造了一个异性的自我。

    不仅如此,儿子的意识也是母亲灵魂的一部分,所以,儿子的意识也是属于母亲的,至少有一部分应该是。这部分就是情感。所以,母亲总能够很敏感地捕捉到儿子细微的情感变化,她善于发现儿子心中的情感秘密。

    对她而言,那不是秘密,也不应该是秘密,她能够洞悉这种所谓的秘密。我意识深处那片隐匿的记忆,对于母亲来说,其实并不是秘密,她了解我,她关注着我生活中的一举一动,她清楚那片记忆中埋藏着什么。

    儿子的世界,在母亲眼中是透明的。

    母亲那忧郁的眼睛说明了这一切,他熟悉儿子,了解儿子,但可能未必理解儿子。因此,她那哀伤的眼神也是一种很踟蹰犹豫的表述。

    清晨,母亲推开窗扇,窗外的庭院里几株樱花树,陡然在昨夜的雨后绽开了无数朵浅紫色的花朵。樱花的清香立刻飘进病房,弥漫在我的身边。我不禁贪婪地抽抽鼻翼,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那一大片如云如雾绚丽耀眼的花簇上。

    一阵细碎的哗哗的声音让我扭过头,母亲正将一张包东西的旧报纸抟皱后丢进一个垃圾篓里,我紧紧盯着那团皱褶的旧报纸出神。

    母亲注视我片刻,忽然拉着我的手问,“默,还认得字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骤然发问,让我的意识暂时连接不上。

    她快速回身拾起那团旧报纸在我面前展开,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兴奋地问,“认不认识它们?”

    她的手剧烈地颤抖,说明她的心也在剧烈颤抖。

    我端详着张满是皱褶的报纸,上面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东西在我眼中瞬间清晰,又瞬间模糊,瞬间缩小,又瞬间放大,尽管如此。

    我还是觉得它们很熟识,它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注视良久,我记起它们是一种应该叫做汉字的东西,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它是一种巧妙的组合,一种思想的表述形式。

    记忆唤醒的速度是惊人的,看了一会儿,我竟默读出一篇文章的标题。

    我抬头对着母亲期盼的眼睛点头,她一斜身倚在我的身上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间流溢出来。

    那是一种快乐的泪水。母亲总是这样来表述感情,无论是喜悦还是痛苦,她从不拥抱我,而是偎依着我由我来拥抱她。

    她就是这样一个娇弱的女人。在她的意识里,即使病弱的儿子也是男人,也值得依赖。

    9

    记忆是不会丢失的。只要意识存在,记忆就存在。记忆的消亡在于意识的死亡。

    记忆的恢复需要的是时间,如果有充足的时间,以及适合的背景媒介,任何记忆都有唤醒的可能,理论上说,应该是这样。

    那个下午,我从半敞的窗扇里观看那几株盛开的樱花树。

    母亲轻轻走到我的身边抱起我的一只胳膊,她陪我看花。

    樱花是密集的,一簇一簇的,重重叠叠的,如一层层的云,一重重的雾弥漫在庭院里。它的生命如此顽强,如此执着,不久前还是褐色的枯干的枝桠,现在却满树繁花似锦,生机盎然。

    意识也是如此吗?应该如此,它也会在适当的季节里走出贫瘠和封闭,然后花开无数。

    我蓦然涌起一种温馨和亲切的感觉。

    弥散在房间里的那股清雅的淡香从鼻翼进入我的肺腑,进入我的灵魂。仿佛是专门为我而酝酿的。一种投入或者被融解的感觉拂过我的全身,这种清香在我的身体里氤氲,生成一种熟识的亲切。如同一种女人轻柔的抚摸,让我宁静,让我安逸,让我迷醉。

    我觉得怪异,意识努力去搜索想得到一个线索,一个可以诠释这种亲切的答案,但我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我确信这种樱花的香气与我有一种渊源,一种默契,一种情愫。它像一种久违的问候流淌在我的意识中间,滋润干涸的情感和愁闷的心绪。它好像在给我一种浅淡的暗示,抑或一种巧妙地启示。

    但我不能理解,我与这美丽的樱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它只是一种树,一种花,一种香气而已,一种大自然的造化而已,与我的存在能有什么纠葛呢?

    倘若说有,那也只能是我们同属大自然的造物,都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都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按季节开花怒放,我按人生轨迹生存和成熟。我们沿着各自的生命轨道延展自我,消耗自我,结束自我。

    它们或许比我的存在更有价值,因为它们的生命通过每一季的轮回得到一种更新和再造,而我的生命则是孤独的。我姑且踽踽独行在人生的漫途之中,还没有资格像它们那样随心所欲地不断制造自我,创造自我,让生命实现一种延续和永恒。

    可它为什么给我一种宿命般的亲切呢?难道我的内质之中也包含着樱花树一样的基因?难道我们之间诡谲地存在一种无法解脱的亲缘?

    我觉得可笑,不是觉得樱花树及其香气可笑,而是我的诡异意识可笑。它总是把我带入一种荒诞或虚幻,让自己堕入一种对时空的既肯定也否定的悖论之中。我再一次意识到意识本身的痛苦。

    我默默闭上眼睛。

    母亲微微摇晃着我的胳膊说,“记得吗?你小时候爱读书,什么书都读,大了后还爱写诗。”她沉入一种回忆之中,那是一种幸福的回忆。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还捎带一簇樱花的碎影。

    “诗……”我心中一动,仿佛被一股电流触了一下。

    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东西啊!

    我蓦然记起诗经汉赋、唐诗三百首、宋词元曲,想到了雪莱、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亚,也想到了我的第一首长诗《卖花姑娘》。

    对!《卖花姑娘》是我写的一首叙事诗,哦,它还曾感动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一个……

    我心底那层厚厚的冰层陡然迸裂,一个女人的身影飘逸而出,她如冰一样有着雪白而透澈的肌肤,有着一张白而胖的面庞,她以一种腼腆与矜持的表情注视着我,她悬浮在我的意识最高处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她的眼神那么慈祥,又那么热烈……

    我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我微微仰头看她,看她明媚的面庞,饱满的乳房,丰硕的屁股。她是谁?像母亲,不是母亲,像姐姐,不是姐姐,像老师,不是老师,抑或像朋友,抑或像妻子……

    那个高高的身影渐渐消释了,如一团烟雾一样慢慢散开,慢慢消解,我的眼幕中只剩下一片雪白的屋顶。

    我抓住母亲的手,把目光投向母亲。我瞪着一双令她惊恐的眼睛问,“婶呢?”

    母亲痛苦地推开我,她扭过悲伤的身子掩面啜泣,在我的面前只有她瘦削的抽搐的肩膀。

    “她走了,”许久,母亲才低声说,“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在你出事后的第三天来看过你,然后就没了音讯。”

    我沮丧地仰躺在床上,我的意识又一片混乱,如同一场海上飓风袭掠过后的废墟一片狼藉,到处弥散着悲哀的气氛。

    “唉,”母亲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幽幽说,“有些事应该忘掉……”

    忘掉!我仰望着苍白的屋顶。

    “妈,有些事是忘不掉的!”

    这是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长篇小说: 1982年•无轨电车轶事——第1章7•8•9节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bccgj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