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叔”
他家成员:老爸,高个子,黑皮肤,眯缝眼,花白头发,走路有点跛。我小时见到好像已是“老人家”了。这“跛”有其悲惨的来历:听说老人系永嘉某地人,小时帮地主干活,地主家养着几百桶蜂,有很多蜂蜜。老人的父亲经常便秘,想喝点蜜通便。他多次向主人要,都被拒绝。他为父心切,一天傍晚拿了一小桶蜜回家。不料桶底有点漏,路上留下“蜜迹”,结果地主照“蜜迹”找到他家,把他抓了回去,把以往的失窃都栽赃到他头上,将其毒打,把他的脚筋割断,还把他一家赶出地方。其兄个子也似其爸,有妻子儿女。他叫定丐,独身,近米八高,个子比林娒、岩巧高,但脑袋冇林娒大,身材没岩巧匀称。脸胖乎乎的,鼻子不高,中庭不长。脸上洋溢着善意、笑意。热天,他几乎都光着身子,肚子突出,短裤穿在肚脐下好几寸,似要掉下的样子。“哈哈哈……”通常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声。
定丐性格外向、乐观,也是个“多面手”:山面人应该会的他都会,不该会的他也会。犁耙之类农活很娴熟,砌地勘,采药,打腊,还会做牙郎。
定丐有六件事我还记忆犹新。
定丐也是我家的常客。每市日(五天)一趟“去虹桥”,还有事无事都走动。“祥青哥!”他来远远地招呼我爸。突着个冬瓜似的肚子,满脸笑容。“哈哈哈,祥青哥。你讲的对腰肾,寻到到了,你视视。那边还好多,你要我再多拔给你。” “对腰肾”是父亲的一位采药朋友要的。父亲接过定丐特意送来的草药,细致地看看,闻闻,说“肯定是,药味清纯。”“哈哈哈”定丐又大笑了。母亲从鹅壶里倒了碗冷茶递给他,他一饮而尽,“哈哈哈,我家的茶壶热天都空着,我们都喝溪涧里的水,溪水清甜。”岩巧、林娒一听到他的笑声,也聚过来“鸡一声,鸭一声”地谈论开。“你条肚,快七八个月,要当生呗。”话音未落,手已伸去摸肚子。他执住岩巧的双手一推,岩巧趔趄后退几步。定丐也是膂力过人的“罗林好汉”,一般人早就四脚朝天了。岩巧算个“三脚猫”还还能站住。当然这是“动作玩笑”——不会真的打起来。接下又友善地说起“对腰肾”。“荒田平很多,拔一担也有。”林娒说。“你吹牛,你去拔一担看看。”岩巧不信。
“去打山猫兔,日昼聚餐。”“我前日枫林带出的白酒还几斤。”“恁,我去背些粿来”……他们谋划着就行动起来。到正午,他们真的都完成了任务,样样食材具备,“山猫兔”好像养在圈里抓出来似的。于是七手八脚地开始洗的洗,宰的宰,烧的烧,在我家“野炊”了。邻居见到,取笑说“今天咋能三个光棍在宕(这里)演一台戏。”
三条“光棍”聚拢,倒很少谈论女人。说的最多的是农历旬“二七”市。木头畅销滞销,大米、薯丝价格涨落,腥气盐肉行市…… 此一也。
凡集市、聚会往往远的比近的早到。赶虹桥三八市,他虽离我家要翻绡卖岭和车桶坑岭,至少也要半小时,可每次都是他第一个来。凌晨三四点钟,莆岭上、住宅边响起“祥青哥,去虹桥吗?”如果去,他会进来等候,“哈哈哈”声从我家里、山谷间响起。去虹桥“大军”由他一人开始越走越多,火篾灯照亮了永乐古道,映红了幽寂的山谷。在一路的聊天声中渐渐靠近虹桥。此二也。
那时岭窟、岩上厂俗称“邻里岭外”,其实也把绡卖岭也包括在内的,是一个没有名称的“互助组”。大忙季节都互相帮助,尤其是重盖茅庐,都得齐齐到场,大家动手,一起割茅,打苫,盖厂。凡是请到定丐,他都第一个到来,带进哈哈哈的笑声,场地上气氛即刻活跃起来。盖厂背茅苫是最吃力的事,他就一马当先。一次,他手臂给锋利的茅苒刺破,鲜血直流。父亲就近采集血见愁敷上,要他休息一会,他却哈哈哈大笑“这点伤算什么,我以前砍树,一刀劈在手臂上,伤口两三寸长,我摘点檵木叶敷上就冇关系。”此三也。
捉石蛙是他的拿手戏。夏夜,尤其在阵雨过后,他手持一条袋子,与电筒或火篾(可点火照明)走向近处山涧溪潭,捉到一袋石蛙。有时还有额外收获——捉到蛇,或拿去卖,或呼朋唤友宰了吃。此四也。
“做牙郎”可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行业。这个行业本来只有虹桥 “三八”市有,如猪崽行,姜行,米行里,当地人肩扛一把秤,穿梭在集市间。这里怎么也会有呢?
这不言而喻,我在多篇小文里描述过这个“深山闹市”。这个集市里,牙郎分两大类:木材,农产品。定丐干的是后者。每当“二七”日八九点钟,他便扛着把200斤的秤,笑嘻嘻地挤进番薯丝,盐米,大豆……一排排摆放着的市场。行市他心中有数,见到东看看西张张的欲购而未购者。他主动介绍说:“老李,今天,番薯丝等不是很多,想卖趁早卖。”顾客多半认得他,他的话起到一定的指导作用。他对出售的摊主却是另一番话:“老林,该日客不是很多,好出手就早点出手,卖不了挑回去就倒霉啦。”……在这个“两面人”的撮合下,一桩桩生意接连达成,他衣袋里的牙郎钱不断鼓起,正午前后是高潮,下午二三点便去卖点腥气盐米肉,扛着秤回家。此五也。
定丐在山面人眼里活得算滋润,但还是独身,有好心人替他介绍过对象,但经不起调查:一无房子,连茅棚也没有,眼下住的是路寮——公共财产。二他所在的虽系某林场的驻地,有个场长也住在一起,但他不是编制内人员。三他有“绯闻”,与邻地的一个有夫之妇共姘头,这好像是半明半暗的事。最后当然是继续光棍。此六也。
上述锁事,只是其人生大账簿里的几页。
我在虹桥教书,一个秋日回家看父母。一踏进门,母亲就伤心地告诉我:定丐十天前走了,就是肚子不好上吐下泻,只在家喝些草药,没有去医院,三天就死了,还不到五十岁呢。如果及时到正式医院,肯定冇关系。母亲说罢,潸然泪下,我也愕然。我小时,定丐叫我娒;读书时,呼我“读书娒”;我当教师后,就很少见到他。
我现在怎么称呼他呢?他叫我爸“祥青哥”,我当称其为“叔”。今盖棺论定,他没心没肺,直爽快乐,宜称他为“快乐”大叔。但这快乐的背后是无比辛酸,故得加引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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