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慢的时间屋

作者: 潇湘客下 | 来源:发表于2019-08-12 21:23 被阅读16次

    我爱家乡犹如爱一座城堡。细雨濡湿的沙地,浓郁婉转的青石砖,爬满院墙的葛藤。浓雾弥漫乡间的早晨,护城河上的鹅卵石滋呀作响。农夫偻腰在田垄上,使牛的来一声断喝。它们未曾让我感觉落后,因为那是一幅挂在城堡上的风景画。我家门前有一间破旧的砖房,时光为它添上古老的色彩。每到夏天的黄昏,便有许多蝙蝠在上空盘旋,栖在那一片被掏空的残红瓦砖上。这种场景大概只在中世纪才能看到,我活在中世纪的时空里。那个时候,时间变得很慢很慢。

    我家有一只上海制造的机械钟,上了些历史,总会走慢十几二十分钟。老头儿每隔十天给它上发条,校正,它的金色的锤摆在缓缓颤抖着,发出踢踏声响。每听到这种响声,我便想起老头儿窸窣踢踏的脚步声;洪亮的钟声响起,我便想起老头儿早晨起床清嗓子的声音。我支颐沉思,老头儿起这么早做什么来着?大清早门前的石凳还很清凉,我们小孩子坐在石凳上戏耍。老头儿端了一篮子热气腾腾的食物出来,笑吟吟道:“趁热吃,香喷喷的白番薯!”以后再吃起番薯,总会想起它白腾腾的热气,袅娜的清晨的神秘感。它们赋予了我对艺术最原始的惊诧的本性。

    大概是因为那只时钟的缘故,屋内的光阴也被拉长了。晚上做功课的时候,时光哗啦啦地被吸收进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里,没了踪影。从最初的咿呀学语,到树底下朗朗的读书声,最后是生字簿上感性的象形字,人生是多么奇妙的历程啊!然而我最初的烦恼竟然来自那无穷无尽的生字作业。莫名的自尊心使我坚持到了最后,因为没把作业完成会被老师打手心。泛黄而蓬松的灯光罩在桌面上,我看到鼻翼沁出了许多血。老头儿披了斗篷出门去了,回来时带了几片鲜嫩的桑树叶,塞到鼻子里止血。我闻到桑叶上新鲜的细雨的空气,昏黄的灯光映出老头儿消瘦的身影,时钟的踢踏声使四周静谧得出奇。我在莫名的安全感的裹挟下安然入睡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发着高烧,一觉醒来时发现有一只厚实的大手摩挲你的前额。你睁了双眼,很无辜地看着那关切的眼神。许多年后我依旧对此感到十分眷恋,它总会使我想象老头儿披了斗篷,冒雨行进在古城泥路上的情景。四周有微弱的灯光,他的脚踝触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树叶发出窸窣的声响。那个时候,可有守城的侍卫么?他们或许互相问候过了罢?

    倘在我记忆中是一座古城,那就少不了风筝的点缀。风筝也要带些古城的气质,在方片纸后面加上稻草做尾巴,这是最简朴的风筝,称作“豆腐块”。老头儿也给我们做过鲤鱼风筝,削竹片为骨架,以年历为鱼肚,上面是红的绿的数字号。鲤鱼飞得并不很高,它最终的命运是悬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古城里有一股缓慢的时间流,它顺着缓流慢慢爬下来。

    那时我们家有一台很大的老式录音机,大姐有一盒朋友送的录音带,经常播着小虎队的《红蜻蜓》。黄昏时果然看见成群的蜻蜓在低空徘徊,仿佛果真长着红色的翅膀,绕着圈子盘旋起来。然而这意味着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我们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小刚的《黄昏》。外面的雨珠打在树叶上,石子上,十分清脆悦耳。以后读到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滴水滴打在梧桐叶上,屋里播着小刚的歌,还有些许灯光的黄晕。

    当然夏季是不会沉闷的,倘若遇上停电的夜晚,一家人就会在门前铺上草席纳凉。这时候可以看天上的星星,听妈妈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七夕的晚上我们盛天上的露水洗脸。妈妈说那是织女的眼泪。妈妈会很多很多的民间故事,我们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睡觉。古时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给人家喂猪,最后打下一片江山,成了帝王。包青天的母亲是一个给富人家养鸭的聪明女孩。有一只会扮成人形的吃人的熊嬷嬷,还有会说蛇语的龚阿祥。我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把这些故事搬到古城里去演绎。故事还没听够,然而妈妈却已经摇着羽扇慢慢睡着了。

    古城里盖了一座庙,每天定时敲钟报时,它催促着我的成长。我长到了叛逆期,古城在我眼里开始失去了神秘感。奶奶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开始四处流浪。离开了古城,时间开始疯狂地膨胀,它在我脸上刻下了第一道皱纹。我不知道我是在流浪还是在乞讨一种生活,我追求心灵的安稳,就像老头儿抚在额前的厚实的手掌一样。老头儿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七十出头,他每天砍柴,挑水,做饭,我每天吃他煮的面条,然后赶时间去上学。他是长寿而又矍铄的老头,他曾使我感觉成长以致衰老都是一件极其容易和有趣的事情。直到我开始了冒着风雪的流浪,我才知道成长需要心灵付出多大的代价,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只有古城的生活才能赋予我富足感,我踏着风雪回来了。

    那是无数次在梦中萦绕的城堡。春风吹皱一池绿水,葡萄架上的葛藤爬满了一地。菜农挑着担子,在小道上吆喝着。我身穿银色服装,恍若一城之堡主。我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挂在城堡上的风景画。我抬眼的时候,一只匍匐在古砖上的蝙蝠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时光缓缓流淌着。我想起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位负责送信的老人去世了,可是他屋内的时间缓慢流淌,人们依旧可以收到他送的信。我忽然意识到我过去的流浪只不过是走过了遥远的未来,现在我回到了古朴的中世纪。

    一切依然存在,时钟的锤摆踢踏,踢踏响着。

    那是嗓音?那是脚步声?

    一屋子缓慢的时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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