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见到了，我的初中老师。
说来惭愧，明明已经距离一板一眼坐在课桌上听讲的年龄很久了，可是每次看到她，都会觉得我还是那个，对着广袤人生怀抱许多举棋不定的懵懂孩童，很多事，都情不自禁地想问她，我做对了么？我真的，没做错么？
长大后的人生越来越难有泾渭分明的对错，越来越少有人同我聊善良，聊飞速发展的一切和置身其间被裹挟向前却压根不知所措的我们。许多关口，都有人给我很多自以为是的告诫，却再没人像她这样，坚定地同我讲，顺着你的心去做就好，因为你的本心，就很好了。
一如再没有如许老友，在我勤恳地想同她讨教混迹职场的经验时，沉吟许久同我讲，我并不想说，我希望那些建议，你都用不上。
希望你的工作里，不会有我遇到的那些难关和世俗里面缠乱如麻的争斗，不遇上，自然也就无需任何告诫任何建议。
诤友良师，人间最难寻。
同样难寻的，是在这个一辈子教书育人，已年过七十的老太太身上，那种谦逊的，对于生活所怀抱的敬重感，以及对于年纪尚轻的后辈，那种认真的体察心，像是一个想要拿起小本本一一记录时代新变化的，老孩子。
聊天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带着不安落寞和些许怯意，说着自己其实已经落伍了，这些年感到了很多思想上的颠覆的老太太，觉得她真像是时光给我最静默不语却温暖亲厚的宝藏。
她说，一个很让她觉得是颠覆的，是想起她曾经亲自讲过的美国火箭发送失败后总统的致辞。总统的讲话里说，悲痛于丧命的宇航员永失生命，遗憾于他的家庭失去了一个支柱，而后，在最后，才是一个国家，发射失败了一枚火箭。
她说她这些年忽然觉得，一个人的意义，首先应该是对于自己，对于家人，之后，才是更广泛的集体社群家国天下。她说有点后悔，之前讲的时候，她一直是倒着讲的，而她这一生，想事情的时候，也是倒着想的。
她如今时常会想起她的一个学生，学习努力且拔尖，他们都看好她的未来，而她的人生在她父亲因意外的突然离世后，彻底坍塌。她为了生计，接替了父亲车间的工作，也就在那间工厂里，度过了一生。
她说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遗憾，家国固然不可撼动，可一个人于一个集体的螺丝钉般的贡献到底微茫，肩扛硕大的标语，喊着划一的口号步伐一致向前的大国砥砺者里面，太多职位和功劳并不带着舍我其谁的必须，甚至于人群中的大部分都是面孔模糊，可堪替代的存在。
可是那些在群体里发挥着可堪替代作用的人，在自己的的家庭中，在自己的生命里，却承担着壮阔如天地一般的角色。
谁都可以做一个工厂里面容隐去乏善可陈的某某，可是，她眼中那个品学兼优的小姑娘的父亲，对于那个小姑娘的命途而言，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样说，多少带了点唯心主义。若是在往昔家国难两全的时候抱着这样的念想，怕是巢覆家亦难全。
可你看这世界太善变，时代波澜壮阔地向前进，主流却是一支不断变奏的乐章，谁也无法清楚把握它的脉搏和流向。褒和贬，对和错，都像川剧里的变脸，你看到的时候它已经斩钉截铁地存在，像是长在皮肉上的一张面庞不容置疑。而下一秒，却又翻出截然不同的脸色。
所以她几乎是惊喜地同我讲，她有多么开心，看到如今的时代，更专注人只是为人的意义和个体的独立意识。
她内心地感慨着，这时代的包容度越发大了，大到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在不侵害他人的前提下，拥有一套独特的，不需与谁相同甚至不一定与主流相合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
她说，你们真是赶上了好的时候。
可生于她眼中最好时代的我，对于这个时代，仍旧有着丛生的疑虑。
我一直觉得，个人和集体，很像是自然界此消彼长相爱相杀的一对因子。集体的时代里，固然冷硬地碾压过无数人最好的年华，也曾把无数站在时代彼岸的浪花不留情面的付之一炬，可如今盛行的对于自我的无穷鼓吹和标榜，到底是因为真心实意的思想革新与开放，还是不过为了不懈涌流膨胀的资本所寻找的依托呢？
如果说之前的群体带来了无数人集体无意识的恶和不明所以的牺牲，那如今所谓的自我个性，是不是也只是因着时代主旋律变奏，而又一次的无意识跟随呢？
从前资源匮乏，资本固结，因而需要更大化的服从，全然平均的分配，吸纳无数你我他的力气和时光，作为驱动巨龙前行而高速运转的齿轮。
在那样集体极盛而个人极衰的时代里，你仿佛是不存在的，一如我也不存在，我们，是以无数方阵中的一个点而贡献意义的。一个点的青春和衰败，在万千阵列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们牺牲掉的自己的那一大部分选择和欲望，最终同许多人的鲜活一起，永久地熔铸进了时代里。
这熔铸进无数你我他心头微茫血泪的成果太浩大，甚至具有了比我们短暂生命更为绵延悠长的意义，它或许是一声平底惊雷，也或者，是一代人大炼钢铁的遗迹。终归，无数个狠狠磨损过的自我，丧失了很大一部分用有生以来计量的喜乐福祉，却也因祸得福一般地，得以让一部分的自我和努力交融进时代，那些为了浩大目标呕心沥血付出过的心力和意志，反而因着目标的壮阔，而一并拥有了超越时间的，堪称永恒的生命力和意义。
反观如今的我们在自我为先下做出的大部分选择和努力，恐怕都未必再能拥有如此绵长而历久弥坚的意义和使命感。
甚至我有的时候会忽生疑窦，如今所谓的宽容，在某种程度上，会不会也是资本浪潮推挤下一场不得不为的哗众取宠呢？市场需要的是不断的扩张和膨胀，而这些最直接的来源，便是不断增强的欲望。在这样的语境下，树立一个为自己而活，爱我所爱选我所选的自我榜样，有助于催生无数因此延展出的，表征特立独行的，楷模。
时代似乎并没有真正消解过群体，只不过把原本单一的集体在各个纬度上重新解读，贴上无数的标签和分类，化妆的不化妆的，职场的顾家的，肯为自己买包包的和含辛茹苦省钱不花的………然后暗暗地，把许多个标签攒成一种个性，爱运动的爱化妆的会打扮的肯为自己挣钱花钱买口红包包奢侈品的是一类，被称为新女权榜样。各地旅行小资咖啡馆门清的爱看英文书听高档音乐会收藏小众奢侈品的是一类，被称为新中产。朋克摇滚一样不落耳钉纹身一天一换风风火火敢说敢做的是一类，被称为后现代摇滚接班者。
说到底，这个时代下认可的大部分所谓个性，不过是无数标签的集合体，而这无数的标签又多多少少是在花多少钱和买什么东西的基础上衍生的。
至于标签下的你究竟是什么模样，究竟有什么样的自我，仍旧不重要。
时代像是一场放肆的游乐场嘉年华，好像肯定了无数截然不同的人，但细看，其实都还是米老鼠唐老鸭白雪公主和青蛙王子的变种。就像无数情感博主心灵鸡汤和职场心理的公众号，反复变着法打广告的，也都还是那么几个牌子。
这个时代真的具有了宽容度么？
或许是，也或许，未必如此。
当崇尚自我，取代了曾经的集体为王，成为了这一个时期短暂的最强音。无数的你我他将又一次被裹挟，投身于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养成里，顺着流向，不知不觉地，活成时代暗自期望的那一种人。
你说成为一个卷发化妆练就八块腹肌，四十岁还踏着高跟鞋满世界旅行，挎着限量独家的包包开着私家车上班，能抗能打能拿下case还能轻柔软语活泼跳跃四海为家足迹遍天下的姑娘好不好，我也觉得真的是好，甚至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我有时候自己夜半睡不着觉也会怀疑，那是不是就是我想成为的人，就好像我在每一个当下坚持自我，做自己想要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我甚至怀疑我之所以与我的前辈对于世界有如此泾渭分明的分歧和不同，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我更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而不被集体和世俗左右，还是说，我口中所谓的活出自己，其实也只不过是又一次被新时代社会主流价值裁剪后，假装思考的产物。
就像成为一个那样的姑娘，就像办一张健身房会员卡每天早起化妆周末逛街斩获应季的搭配，这些真的让我们快乐过，觉得自我满足的很多选择，到底是我们真的想要的，用来表达自我满足自我的方式，还是只是，我们被时代蛊惑，因而在无意识下傀儡一般有样学样的盲从?
我知道这听起很像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伪命题，仿佛非要找个理由印证白马非马。
可是如果你也有过哪怕那么一个时刻，曾举棋不定地，对着自我语带颤抖地质疑，这真的是我想要的么？那这个命题，就有意义。
至少，让人值得警惕。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说从前的时代是用集体主义和平凡英雄激励着我们源源不断地打满鸡血生产热望，而今则仿佛是在用层出不穷近乎完美的自由人设和自我价值感刷新我们的欲望榜单，引诱着我们随心而为，然后佯似无意地把某些选择加红标粗，放在更容易被我们看到的地方。
我们看到了，我们动心了，它便成为了自我的一部分，等着我们满足和发扬。
就像到底是为什么名车就成为了有野心人士的标配，为什么男友的爱意要用当季的口红量化，甚至于为什么忽然我们就开始疯狂热衷于变得更好看身材更苗条甚至不惜抽脂又填脂，断骨再接骨。社会的审美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仿佛不容逆转地朝网红脸和欧式双眼皮疾驰?究竟是谁决定了这一切?
而与这一切拥簇背道而驰，很多“我为祖国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的标语，却极速地旧掉了，并一再地折旧贬值，成为被我们嗤之以鼻，甚至带着笑调侃的对象。
今时今日的大家，都越发地珍重自己了。毕竟青春也不过就那么几年，都是那么宝贵又稀罕，好像注定了要让自己活得痛快才安心快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最主流的愉悦是通过攫取最大化的利润和快感来标度的。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哪怕是在恢弘伟岸的目标面前，也很少人会再觉得，自己的牺牲，无论是年华情感还是辛劳薪酬，是不值一提的。
我，在越来越多人心里，排在集体排在家庭甚至排在一部分社会规矩之前。
这或许算的上是一件好事。
也或许不。
时代方兴未艾，没走到最后，谁又能知道，盖棺后怎么定论?
就像我们而今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想要精致一点，优雅一点，体面一点，阔气一点，衰败慢一点，貌美久一点，甚至为此百死不辞，百折不挠。
可我有时候忽然会想，就算是我一百岁还像是50岁那样，挺拔，细腻，漂亮，我也终归是老了，终归是要走到用自己生命计数的自己的永远了。我花费了无数心血力气维持的这一份体面精致当然不算白费，可是总归会消逝地不留半点痕迹。千百年后君埋泉下泥销骨，你同我同他都总会面容残破，骨肉都风蚀。
那个时候，我会不会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想用现世既得的，那些我曾经为了跟随自我的愉悦而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心动不如行动的买买买以及为了这些所耗费的精力智慧，换取一点点微茫几不可见的永恒呢？
期待一部分的我，或许是我曾经连续很多周攻坚克难花费的心血，或许是我钢铁般的意志，或许是我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能从这大大黄金时代不断冲顶又复跌落如同泡沫般虚无的狂欢里剥离出来，带着我对于这尘世无穷的依恋和不舍，超越我必将消逝于无的躯体和无奈四散游离的记忆，超越誓言里用我一生为轴锱铢必较的那句永远，活得比时间久一点，像贝多芬的曲，伦勃朗的画，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一样，拥有更为永恒的生命力。
而永恒之所以颠扑不破，恰恰是因为永恒里面，是没有你和我的。
只有，我们。
算了罢。这百思无解，百思无益的杂感，不如尽数忘掉。
人世间向来疾风骤，
愿你不曾迷航，也望你总能归航。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全文完
ps: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这是一篇观点很私人的杂感，所以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对于而今的时代和自我，你是怎么看的？期待你能告诉我你的想法~
也欢迎你来到，我的小小世界：
微信公众号: 趁着暖意尚存 (withmariss)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