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河经常做梦。
小时候马小河很孤独,他找不到人说话,于是内心憋着的话语到了晚上就变成了梦。这些梦大多色彩绚丽,迥异于现实。在梦里也许有拍打翅膀的喷火龙轻轻吐着鼻息,一团黑烟就飘到马小河脸上,马小河可以伸出手摸到冰凉的鳞片。在梦里也许有长发拖到地板浑身散发怨气的女鬼,用飘的追着马小河,马小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啊跑啊,最后发现总在原地踏步,原来女鬼早就吐出几米长的舌头缠在马小河腰上呢。在梦里也许还有如轮的明月,马小河站在白沙的月球表面上,捡起一粒晶莹的颗粒,那颗粒里像夜里空房间的白炽灯泡,映射出金色不休的太阳光芒,连掌心都是温暖的。
可是一年前的那一天,马小河却做了一个恐怖异常的梦,以至于他从梦中惊醒,坐在窗口散漏出来的晨光里,也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后来马小河一遍遍回想起这个梦。在那场梦里,马小河看到四十岁的自己,从干净的床上坐起来,面前是一面光洁的镜子。镜子里马小河面容依旧,两鬓有些白了,只是枯槁得宛如一盏熄灭的灯。
马小河觉得这个梦一定是在试图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
马小河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处理年末的文件。这个时候办公室的副主任走到马小河桌前,马小河都没反应过来,还怔怔地翻着文件。
“诶,小马。”副主任敲了敲马小河的桌子,马小河差点弹起来。“今天把年底资产盘点做了,你下午就别上班了,来帮我忙吧。”
马小河赶紧点了点头。
资产盘点这活就像是一年到头了,大屋的老管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来来回回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挨个点个数,在小账本上记上一笔,然后再心满意足地把它们放回去。
老管家指的就是副主任。副主任姓李,年过五十,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说话细声细语,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微笑的表情。马小河刚来公司报道的时候,正好也碰上李主任盘点资产,顺便就把马小河借了过去。从这以后,李主任索性每年年末都要马小河请几天假帮忙盘点,连申请借人的程序都免了。
马小河觉得李主任是个特别精明的人。
“小马,今年单位清了一个新的库房出来。我们等会去盘一下还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里。”李主任跟马小河说的时候,马小河正爬过一个高大的铁皮柜子,试图看看柜子顶上是不是还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李主任随手把条形码扫描器递给趴在柜子顶上的马小河,马小河接过扫描器,对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电话机上的条形码按动按钮。
没有反应。马小河只好用手擦了擦覆盖在条码上的厚厚的灰尘,再扫描一次才成功。
“李主任,这个条码编号是1XXXXXXXXX001……”
“好的,小马你下来吧。我们去库房。”
马小河小心翼翼地爬来下来,看着自己西装上一层黑芝麻糊一样灰尘,只好苦笑了两声。
李主任带着马小河来到单位新清理出的库房前,用他别在腰上的一大串钥匙里的一把打开了高大的铁门。
说是清理其实应该叫“人去楼空”。库房里的景象明明更像是进了贼:文件纸像落叶一样铺满地板,各式各样的办公用品像雪堆般累成一堆堆,柜子有的立着,有的已经躺在地上了。库房里的空气充分验证了丁达尔现象的存在,灰尘像雪花片一样飞舞。马小河甚至还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件被人丢弃的西装。马小河觉得这不太像是哪个部门搬了家,倒像是敌军打进城匆忙撤退留下的样子。
“李主任,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资产哪。都没见到什么有条码的东西……”马小河回过头,愣了一下。
他看见李主任蹲在库房的另外一个角落,一只手拿着一个编织袋,拿袋子上还标着某大超市的标识,另一只手在一堆办公用品里翻来翻去。马小河看到他从那堆东西里掏出了一个手提包,拍拍灰,打开看了看,然后塞进了编织袋里。
“小马,你看啊,这东西还这么好,丢了多可惜。”李主任站起来做了个手势,示意马小河过来看看。
李主任是转业干部,过去家里环境并不好,所以有节俭的习惯。到了办公室后李主任节俭的习惯算是发光发热了,每个月各个部门到李主任这里领物资简直就像跟旧社会的地主家讨粮食一样。马小河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李主任每年借着资产盘点的机会,还能从单位的垃圾堆里掏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据说李主任以前并没有这个习惯。有一年中秋,马小河百无聊赖地在出租房旁边的超市里逛了一圈出来,正好碰上李主任。李主任便邀请马小河到他家坐坐。
据说能看到李主任请客并随手转发的人新年能交好运,马小河竟然被李主任邀请到他家坐坐,这简直就是五百万福彩号码要在梦里向马小河直奔而来的前奏,所以愣头愣脑的马小河也没拒绝,跟着李主任回了家。
李主任家不大,却显得空空荡荡。原来除了李主任,他家没有其他人。
“几年前我爱人过世了,癌症。”李主任给马小河倒了一杯水,没有茶叶。
李主任也给自己倒了杯没有茶叶的水,问马小河:“小马你是大学生吧?”
“嗯,才毕业没多久呢。”
“挺好。我儿子比你小,他也还在念大学。”李主任说着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他现在在香港读书,厉害吧?”
“哇,厉害啊。香港留学学费应该挺贵的吧?”
“我一个人到处都省省,总还是有的嘛。我反正一个人,没什么地方要用钱的。不像你,还是年轻人,正是花钱的时候呢。”
马小河转过头,看到一张李主任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李主任和他的家人站在沙滩上,海风划过他还没花白的头发。那晚马小河和李主任聊了很多。马小河觉得李主任当时很开心,因为他的眼睛从金边眼镜里一直透着光。
一如那天冷清夜晚皎白的月光。只是那月光冰凉得让马小河直想起梦里自己四十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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