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鬼才传》与《千利休:无言的前卫》
暑假百无聊赖之时,看了一部动漫叫做《战国鬼才传》;它另辟蹊径地以千利休的继承人,古田重然(后仕官“织部正”,简称“古织”)的心路成长贯穿始终,而大量抛弃了那个时代波澜壮阔的战争故事。因此不难理解,尽管它在2011年横空出世之后拿奖拿到手软,但豆瓣上的评论却寥寥无几。
一
动画对早期一事无成的古织对名物的痴迷描写得极好。当他看到松永久秀身上绑着名物平蜘蛛茶釜于天守阁点燃炸药的瞬间,眼睛瞪得浑圆。一声巨响,茶釜的盖子飞出,古织抛下军队,连滚带爬飞越了好多个山头,终于在自己与盖子一并坠入悬崖之际抓住了它。当茶釜盖子触手可及,古田欣喜若狂,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坠落;抓住的一瞬间,古田撕心裂肺一声惨叫“好烫啊!”
古田重然在织田信长打了胜仗正值酣畅之时,郑重其事地献上这“名物”的残骸。信长看出这种小人物物欲之盛,心中忍俊不禁,嘲笑他这是火中取栗子皮,准许他保有这几片废铁;古田重然把盖子小心翼翼地粘好后放在家中,天天欣赏、把玩。
攻打北条时候的古织,因为沉迷于自己的风雅世界而不愿意重拾武士的身份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动画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木盾,无时无刻不背在身后;也是很巧,古田重然的分队在山路上错被伊达政宗认成敌人而遭遇突袭,一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斧子正正地劈入他背后的木盾,离后脑勺不到一拳远,吓得古田一身冷汗久久不能平息。因为在茶道上的名气,其他武士还道他这么做恐怕是一种新的前卫时尚呢。短暂的和平时期,无论是寻找心中的宁静还是附庸风雅,丰臣家的武士们在千利休无法抗拒的文化浸润下,对时尚产生独特的兴趣,有点像今天的“追星族”;作为被千利休器重的古田织部正,自然是身处聚光灯下,他的行为装扮被像以前的古田一样的、喜爱装模作样的小人物过分解读,不失为一种讽刺的幽默,这也是千利休最害怕的“流于风格的时尚”。
《战国鬼才传》更多地把千利休塑造成了心魔难去的政治家、野心家,并且后期因为价值观的分歧与丰臣秀吉水火不容。它似乎在有意渲染千利休于秀吉的冲突,把他们划成敌对的双方,而制造出存在“唯一正确的寂禅”的错觉。
二
持续多年的战国时代使日本满目疮痍,包括人心。这时候千利休的开辟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前卫——“侘寂”。所谓“侘寂”,即是千利休通过茶道的无言胜于万言,让人们感受到日常事物朴拙之美聊以慰藉,其佛教思想,或称“寂禅”。
千利休欣赏的茶碗看上去都是丑丑的,碗身笨重、表面的上釉凸凹不平,工艺水平不及明朝和高丽的十分之一。
发现朴拙之美的直观感受应该是惊喜的,来源于旧事物产生的前所未有的新感觉、偶然发现在日常中忽略掉的“不寻常”。新发现强烈地冲击着大脑,带来无与伦比的颠覆的快感。
这也是古田重然能在千利休众弟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他一直在享受发现的过程。在阅览名物无数后,古田重然一度消极倦怠之中,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都索然无味,便踏上“发现之旅”,寻找“有趣的东西”。在“发现之旅”中,成见被打破,感觉被唤醒,奇形怪状的东西、残缺不全的东西,给古织带来随心所欲的新鲜。这正是《战国鬼才传》中,千利休晚年悟得的万物皆可“一笑一笑,开玩笑”的幽默。抑或,寂禅本身就是幽默,随心所欲的幽默,恣意的幽默。
要传达这种思想,千利休选择了沉默。沉默的原因无非两种:一是真的没话说;二是有很多话要说,但由于时空的局限和延迟使其义在化成语言表达出来时无法保真原意。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情到深处,最初的千言万语浓缩成默契,化成宝玉对黛玉似没话找话一般的问候;什么话都嫌多,一句问候似有似无,几乎同于沉默,这也正是其间的独特情趣。寂禅亦然,越是玄妙,越是有趣;越是恰到好处,越是无以言喻。
不过要真的说起对幽默的自如掌控,必然是丰臣秀吉这位起于市井的天下人,无人能出其右。如果说千利休是寂禅的正宗,那么秀吉则是其门下爱挑衅的捣蛋鬼。千利休执着于生活中的朴素之美,静心考究朴拙之典范——待庵茶室的陈设;而秀吉,简直就像是故意气一气利休一样,手一挥,以天下人的权力打造出了亮瞎人眼的黄金茶室,不知廉耻地闪耀着金光。秀吉的出生低微使他没有受到诗礼传家的束缚,因而更加信马由缰。所以更有创造力的是,他干脆把黄金茶室打造成了可拆卸移动的,能够毫不费力地进行“全国巡演”,我都能想到秀吉乐呵呵地向全国人民炫耀、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时的滑稽表情了。
利休之待庵 秀吉之黄金茶室以前看到这里,觉得很好笑,暴发户行为嘛,跟喜欢挂着又大又粗的金链子的土豪别无二致。近些时日,再看却不觉得了,如果抽象地形容“寂禅”,不就是“恣意的幽默”吗?而黄金茶室带给我们的正是这样的冲击,把利休推崇的“闲寂”整个击碎难道有什么较之黄金茶室更能被称作“恣意的幽默”吗?那这正是秀吉的寂禅啊!秀吉对利休的寂禅开了个玩笑,正所谓“至阴则阳,至阳则阴”,鬼使神差地创造出独一无二的寂禅。如果说利休搭建起了恬淡的花园,秀吉则抡起大锤,一锤砸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拄着大锤哈哈大笑,众人惊诧之余,体会到了一瞬间恢宏。
能言善辩、聪明机智、颇有城府,这才是秀吉;若是强迫秀吉不许说话,那他必定会全身难受、局促不安吧。把不管怎样性格的人,都形式主义地以关在朴实无华的二叠榻榻米房间里为修习寂禅的方式,那这样的所谓“寂禅”实在只能算装腔作势的假正经;不幽默,无所谓寂禅。
不过有一点秀吉始终没有看透,而利休非常清楚,即是作为岛国的日本当以怎样的风格存在?如果秀吉的回答是充满激情的“赤”,那么利休的回答则是去除冗余的“黑”;秀吉喜爱樱花的飘飞荼蘼,利休则爱躺在手心花瓣的简单纯净。对于岛国日本,重点便是在“有限”上雕琢,故丰臣的统治如昙花一现,而素来艰苦朴素的三河武士德川可以笑到最后。
利休之于秀吉,如层峦叠嶂,望不尽。很多颇有权势的大名对丰臣家的归顺皆是因为利休的寂禅如连绵山峦,可以任由他们驰骋。秀吉之弟秀长,低调沉稳,认为由于丰臣家没有文化认同的基础,想要维持统治离不开利休等茶人在文化上的协助;而秀吉之近臣石田三成,忠心耿耿却顽固,认为利休等在文化上的权威动摇了丰臣家政治上的权威,须得尽快除掉。两派不相上下的较量以秀长的去世失去平衡,原本利休和秀吉在政治上和文化上相互浸入对方的思维,可是两派的失衡使秀吉越发惧怕和憎恨利休,两人最终渐行渐远,无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
附:明智光秀之寂禅
《战国鬼才传》中的光秀是一位沉稳的老者,纵心下波澜表面依然不露破绽,和山冈庄八描写的略显阴鸷的光秀伏在信长前咬紧牙关冷汗直冒的形象截然相反。这是继司马辽太郎《关原之战》后第二次改变对明智光秀的印象,是完全的改变。明智光秀,是为天下安定而决心中止信长无休止的野心的救世主——这其中没有丝毫个人野心。
对于信长的陨落,后人奏响英雄的挽歌;而光秀,永远只能是弑君者。在文学作品中,因为对信长的英雄性的渲染以及普遍印象,他的黑暗面往往被忽视——后人更愿意随着他“天下布武”之宏图而澎湃;也使得光秀对信长的如履薄冰亦颇具戏剧性,光秀如小丑,招来读者因“与信长产生共鸣”而生的阵阵耻笑。
以前好奇为什么《关原之战》要留的光秀一命,堂堂武士怎么就能收起心中大恨而安身于谈笑间?我还道是作者把光秀写变了。
现在懂得,不是光秀变了,是时代变了;而这个新的时代,光秀是种稻子的人。他完成了使命,光秀是在为诸位武将和百姓的未来着想。“但正是因为伟大,才使得无人愿信你。人的动机,若是没有掺杂私欲私利,反而难以被接受。”
千利休出于对武士家庭“风雅”的风格的成见而没有选择他,谁知“寂静的月啊,如明智对妻子的丝丝之细语”,没有下句的七七,光秀随心所欲的辞世词,却是利休一直追寻的寂禅之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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