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会等我,等我长大,等我变好,等我找你。可是,一切都变了,我长大了,你也变了。
那年的盛夏,蝉鸣聒噪,樟树下清风习习。你来了,一袭黑色长裙,甜甜的微笑,那时候,一缕阳光才真正照进我的生活。
同往常一样,下了课,我们就躲在夹竹桃树下弹玻璃珠,远远望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向对面的教师住宿楼走去,并进了一楼校长的办公室。我们都很好奇,抛下没打的玻璃珠儿,趴在校长办公室门外偷看。但上课铃响了,匆匆一瞥,只记住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就不得不跑回去上课。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廖老师,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和这里任何一位老师都不一样。结果当天下午,廖老师就来到了我们班,班主任李老师宣布她是我们的英语代课老师,在这所中学任教一个学期。大家都欢呼起来,笑得像个傻子,露出一口大白牙,笑个不停。
以前大家上英语课都是吊儿郎当,要么是听不懂,要么就是觉得没有必要学——什么都没有必要——不会去读高中也不会去外面的世界——大家都这么想的。
譬如强子,他爸在坐牢,他早就打算好初三一读完就去打工,挣钱给他妈和妹妹花。又比如菠萝,家里只他和他奶奶,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自己做生意了,采山药种药材。再比如我,爸妈都在外面打工,我也决定读完初三和强子一起去厂里打工挣钱。班上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家都想快快毕业,无论之后干什么。总之,书是再也不想碰,课是再也不想上了。
可是自从她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有几个捣蛋鬼,但大家都开始认真上课听讲了,即便面对的是天书一样令人昏昏欲睡的英文。你讲英文的时候,好像在唱歌、在吟诗,我们从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大家都跟着她认真地读,就连最讨厌读书的小李子也不打瞌睡了,精神十足地跟读着。
下课后,只要逮住了机会,大家就都争先恐后到廖老师那里背书。其实背书只是个幌子,来看人才是真的。老师这么时尚漂亮,大家都想来看,和她讲话。
廖老师总是那么爱笑,甜甜的笑,温柔的笑,我们闯祸的时候笑,我们背书的时候她也笑。我那天敲响办公室的门,走到廖老师的桌前,请她检查我的背书。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细看廖老师,她低着头看着书,而我低着头看着她。我看见她长长的睫毛,看见白皙的脸庞,看见她头发上大大的蝴蝶结。
浑浑噩噩地背完书,又浑浑噩噩逃离了办公室,但我怎么也挥不走刚刚的画面。知了在不停地叫着,可它知道个什么鬼呢?夏日炎炎,高大的夹竹桃树无力地晃动,知了还在那里不知疲倦地乱叫,我低着头走在树下,也什么不知道!
乡下的日子好像凝滞了一般,总是过得那么慢,最后一堂数学课总是那么难熬,爸妈回来的日子总是那么遥不可及,一张一张攒起的零钱永远不够买自己喜爱的漫画,教室里的电风扇永远也赶不走夏天和她的蚊子......就是这么漫长。
“诶,别睡了!”我用手肘杵了杵正在打瞌睡的菠萝,小声说,“我看到坡下不远处有人种了好大一树玫瑰花,开了好多好多,可漂亮了!我想摘几朵送给廖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菠萝一听这个,立马来劲了,精神气备足!
“加我一个!加我一个!我也想送!”旁边发呆的强子也来劲了,也凑了过来。
“你小声点儿!”我抬头瞥了一眼,连忙捂住他的嘴,发现老师继续若无其事的讲课,才松手。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低着头,偷摸着最后十分钟,仔细商量着摘花的计划,待下课铃一响,飞也似的冲出了教室,什么也没管。
下坡不远处,我们就可以看到院子里那树鲜红的玫瑰,热烈而夺目。
“OK!”
待我和强子蹑手蹑脚成功爬到围墙外蹲点,我向菠萝比了个OK的手势,告诉他一切就绪。
然后菠萝跨上他那辆老掉牙的破烂自行车,从坡顶冲了下来,驶进了小路,光明正大地停在院子门口。主人家正坐在阴凉的堂屋里乘凉,夏日午后实在闷热难耐,连他家那看门狗都窝在风扇下,动都懒得动一下,迷迷糊糊打着瞌睡。
那主人家只见菠萝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直奔着那棵玫瑰树去,然后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剪子,对着那丛浓绿的叶子一通乱剪。他脸都气绿了,大跳起来,直追着菠萝大骂:
“你这小畜生!给老子站住!”
菠萝机灵得要死,根本没被吓住。只见那凶狗狂吠着朝他扑过来,他转身把剪子一丢,飞跑了出去,跨上他的座驾,冲下坡逃之夭夭,边骑还边回头挑衅。
老头气得胡子都歪了,哪里肯罢休,和那条凶巴巴的大狗一起冲了出去。那疯狗的狂吠声听得我们心里都有点发怵。
我和强子趁老头出去的这个空档,赶紧跑到那棵玫瑰树前,捡起剪刀,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我们挑了长得最好最漂亮的花。
“够了,够了,就五朵吧”我看着那棵有点光秃秃的树,于心不忍道。强子也心有同感,惋惜地点了点头。
听着犬吠声越来越近,我们手忙脚乱地藏好花,把它用黑色塑料袋装好,偷偷摸摸沿小路返回,在学校后门与菠萝会和。菠萝累得够呛,衣服湿了一大片。
我们把花扎成了一束,小心翼翼整理了一下,生怕弄掉一片花瓣。花束很漂亮,娇嫩的花朵和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
之后的事就是老师所知道的。我们将花藏在身后,敲响了办公室的门,走到她面前,“老师,送给你!”
老师非常惊喜,闭上眼睛,笑着低头轻嗅花香,洁白的脸庞微伏在柔软的花瓣上,大红的蝴蝶结在头顶翕动,真的好像一只闻香而来的蝴蝶。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廖老师抬头欢喜地看着我们。
“老师,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涨红脸,盯着她亮亮的眼睛,大声说,“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强子和菠萝两人也紧张得要死,竟什么都忘了说!
廖老师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从抽屉里拿出三块巧克力送给我们,“谢谢你们!”
我感觉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甜最棒的巧克力,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回家的路上,落日的余晖洒满了地平线附近,往日漫长的小路,在今天走得是格外的轻快,舌尖的那丝甜味依旧没有淡去,混杂着傍晚的清凉直入我的心田。
结果第二天,就在上英语课时,广播突然响起校长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大家都停下来,听听到底要说什么。
“咳,学校外面王大爷举报有学生偷他的月季,还把人家的花剪得稀碎!”校长越说越气,“不要让我逮到是哪几个臭小子……”
我们三个人坐在底下,偷偷低下头,不约而同相视而笑。嘴角的笑意还未敛去,我一抬头就愣住了,廖老师站在讲台前,软软的长发温柔地披在两肩,亮晶晶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看着我,眼里的揶揄一清二楚。似乎再多看一眼,我就会沦陷。耳边只听得到风声蝉鸣,清凉的樟树在夏日里绿得发亮,掀起一阵又一阵狂澜。
“好了,好了,我们继续上课,”廖老师敲了敲黑板,揶揄道,“这个有时候采路边的野花,还是更安全些啊……”
听到这句玩笑,大家都哈哈大笑,振奋精神继续上课了。我们三个混在其中,却都是又脸红又惊喜。
“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后你会在哪里工作生活?”那时候我们正在了解其他国家的风俗文化,突然,廖老师放下课本,平静地问了我们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死水一般地寂静。
然后便是七嘴八舌的争论说笑声:
“还能在哪儿?不就在这儿种地吗!”
“大城市里!”
“广东打工!”
“不对不对!挑粪!”
大家哄笑一堂,我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
......
廖老师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我们渐渐安静下来,都看向她,期待她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你们有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样?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有没有想过自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廖老师一口气提出了很多个问题,接着平静地分享她的故事: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回答它。以前我也从未想过,像你们一样无忧无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高个儿,挑扁担。但有一天,我的老师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北上是北极熊的肚皮,南下是南十字的星光,西去是敦煌的莫高窟,东游是北海道的汤泉:如此广阔而浪漫。从那以后,我就对外面的一切心驰神往。”
所有人都沉浸在廖老师浪漫的描述中,仿佛眼前就闪烁着绚丽的极光,广阔的大海是宁静而壮丽。
在不断的遐想之中,菠萝咬了咬嘴唇,站了起来,颤抖地说:“我以后要挣很多很多钱,带我妹和我妈去买最漂亮的裙子!”
小美也站了起来,她红着脸,眼泪快要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掉出来了:“我以后要当最好的医生!”她没说原因,但我们都知道,小美的妈妈去年病逝了,肺癌晚期。
“我想当一名律师,学法律,让大家不会犯法坐牢。”身旁的强子也站起来说。
“我要好好学习,赚好多好多钱,这样爸妈就不用去打工了,可以天天陪着我!”我也站了起来,扬起眉,说了对未来的期盼。
“你们都很成熟,不是小孩了,对未来的路都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廖老师站在讲台前,嘴角噙着几丝淡淡的笑,手撑在讲台上,蓝色的长裙随着窗户吹进来的风轻轻扬起,“未来,已经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
是呀,未来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东西。它已经很具体了,就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啊!只要我们想要,未来就是可以实现的啊!
心中忽然激越起来,像是一股希望的泉水从什么地方喷涌而出,浑身都充满了力量。眼前依旧是老师温柔的身影、熟悉的讲堂,但我们都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习习微风吹动着绿得发亮的樟树叶,一只鸟儿离开树干向远方的地平线展翅而飞。
急促的铃声忽然响起,时间过得飞快,一堂课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大家都意犹未尽,还沉浸在刚刚的氛围之中。
“方子晴,你出来一下!”班主任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神情严肃,不过一秒,又飞快地闪出去了。
我不明所以地出了教室,旁边的强子和菠萝都疑惑地看着我,担心是不是偷花被发现了。我摆摆手,让他们安心,发誓绝对不可能发现,除非廖老师揭发!而我相信她百分百不会做这种事。
老李把我拉到了她办公室里,关了门,拉着我的手,非常沉重。
“你要坚强!一定!是这样的,晴子,你爸爸……”她似乎很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语调很慢很慢,声音在发抖,“工地上出意外,从楼上掉了下来……广东太远了,不好回来,你妈妈决定火化......”
……
我呆呆地看着李老师不断张合的口形,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寂静了,陷入了死地。我完全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从她那双发红而悲痛的眼睛,我又的的确确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滴一滴滚烫的泪珠从麻木的眼睛里掉出,划过我的脸庞。我哆嗦着,紧咬着嘴唇,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口腔,我却没一点痛觉……这是怎么了呢?
好冷,好冷;好痛,好痛。
老李紧紧抱着我,一下又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奇怪,这明明是热得不行的夏天,怎么我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温度?我如坠冰窖,却发不出一声求救。
老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燃起我的希望,然后又生生掐灭了它,毫不留情!
那天后面的事情,我什么也不清楚了。还没上完最后一堂课,我就走了,书也没带,书包也没背,就这么拖着千斤重的双腿离开了。
老李叮嘱我好好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迟钝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老李依旧一脸不放心,陪着我走了一段。
廖老师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当时我一个人低着头,走在小路上,边走边流泪,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只剩下胸口锥心般的疼痛。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下午格外沉默,没有风声,没有鸟叫,地平线上血红的落日也是流动着无声的冰冷。
我再也喘不过气了,停下来,坐在高高的石堤上,真想纵身从这里跳下。田野上空无一人,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从喉咙里爆发出来,惊起几只白鸟一跃而飞,向那血红的西天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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