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作者: 苏杰_随笔 | 来源:发表于2019-02-09 16:00 被阅读5202次

    我的母亲

    苏杰

    又是一年到头。

    悄坐在大阪的宿舍里。窗外太阳高照,市声隐隐。

    与这个世界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

    (一)

    去年大年初三早晨我回到永济,才知道母亲住在医院里。父亲怕我路上担心,几次打电话都没跟我说。

    母亲是心脏病,2017年在西安住过两次院。先在唐都医院住了十几天,准备装支架。造影检查时,严重心衰,不能装支架。后来又在西京医院住了十几天,准备搭桥。检查后,医生说病情有点复杂,风险大,建议不要做了。当时母亲并不是卧床不起,只是不能多走路,容易气短,表面看起来并没有非常痛苦。我们也害怕手术出意外,于是就开了些药,回家静养。弟弟在永济给租了带电梯的公寓,平时由住在同一小区的姐姐照看,大半年过去了,还算比较好。快要过年时,母亲感觉不舒服,实在撑不住,除夕那天住进了医院。

    在病房里,母亲的状况看着还不错,见到我们很高兴。试了我们给买的羽绒服,随后又收起来,说要等出院以后再穿,不愿沾上医院里的病气。

    初三一整天,母亲精神特别好。除了我们一家从上海回来以外,在加拿大留学的侄女也回来了。母亲又说又笑,招呼我们吃东西,计划着出院以后的节间琐事。

    到了晚上,我让父亲回家去睡,我留在医院陪母亲。

    母亲和我聊了很多,一直没有睡意。到了初四凌晨一点多,勉强躺了一会儿。

    忽然,母亲叫我拿一粒药,她含在舌下。过了一会儿,又含了一粒。药起了作用。

    母亲说,没事的,平时就这样,感觉过不去时,含一粒就好了。这一次含一粒不行,含了两粒才过去。

    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起来,母亲回忆起许多往事,许久才慢慢睡去。

    到天快亮时,病再次发作。母亲让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来医院。我们请医生用上药。母亲不舒服,就没有再怎么说话了。

    到了晚上,情况愈发不好。值班医生说没有办法,建议我们转院去运城。初五凌晨我们转到运城,进了重症监护室。九点钟,医生出来说不行了。

    后来,对转院一事,我颇为后悔。母亲最后那几个小时,我们都不能陪在床边,她耳朵背,听不清医生护士的话,不知怎样的无助和难受。

    还有一个想法纠缠着我,折磨着我:如果初三晚上我不陪床,累了一天的母亲也许就能休息好,也许就能缓过去。

    初五上午回到村里,在老宅堂屋里布置了灵堂,家里一时轰了很多人。

    入夜,亲友邻人散去,一冬没有住人的房子彻骨地冷。

    夜深了,我让一起守灵的姐夫、哥哥、弟弟去睡。大家前一晚在医院都没合眼,后面几天还有许多事,没必要都在那里撑着。我反正睡不着,一个人盯着灵前的香烛就可以了。

    大侄儿很有意见,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人,为什么不让大家守灵。

    我头脑木然,错愕道,都这么冻着,没有意义啊。

    一年了。干什么都意兴阑珊,常常木然自问,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母亲

    (二)

    母亲和父亲同岁,1942年出生在成都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

    1960年,年轻的父亲和几个老社员为生产队牧蜂,赶花期辗转几个省,来到母亲的小村庄,认识了母亲。不久,母亲就跟父亲来到山西永济结婚。当时他们还不满十八岁。

    我的母亲

    这不是纯粹的浪漫故事。当年因为饥饿,四川出来逃荒的人很多,年轻女子匆匆远嫁他乡的也很多,母亲那个村子嫁到我们村的就有好几个。

    按照当时的说法,这叫“引来”的媳妇。与“娶来”的媳妇不同,“引来”的媳妇没有彩礼,没有嫁妆,没有婚礼。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被子都是褪色的布面。到同学家里看到绸缎面的被子,颇觉希罕。后来,不知哪里来的一个用过的粉红色的旗子,是绸子的,母亲洗净后作为被面,缝了一床被子。那是童年记忆里唯一一床丝绸面料的被子。

    因为饥饿嫁到几千里外的他乡,有浓重的外省口音,不会作饭(在成都吃大米,在山西吃面食,多少年都没吃过大米),不会纺线织布……当时还不满十八岁的母亲,在努力融入新环境的过程中,受了不少劳苦酸辛。

    晋南是产棉区,将棉花变成线,变成布,变成衣服,变成鞋,是当地农村妇女的基本技能。这些都是母亲央告邻人学会的。童年记忆里,有母亲纺线、经棉(织布的一道准备工序,排布经线;来回穿梭的是纬线)、织布、糊袼褙、纳鞋底的忙碌身影。当然,供销社也有洋布和成衣,但是钱在哪里呢?

    婚后十年时间里,母亲一共生过六个孩子,有两个,是在家里生产,没有保住,所以我们一共姊妹四人。姐姐最大,比我大六岁。我哥比我大两岁,我弟比我小两岁。

    奶奶身体不好,受不了小孩烦嚣,大约从有我姐开始,就分家另过了。父亲从二十出头,就担任村里的支书,一连当了十几年。可以说,我们姊妹几个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

    我姐和我弟都比较听话,我和我哥就比较费劲,时常搁气。后来听母亲说,到了夜里,看着炕上几个熟睡的孩子,才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小时候总是盼望着过年,过年可以穿新衣,吃好的。母亲总是要让几个孩子里外都换上新的。罩衫是请裁缝作的,或者请裁缝剪好,母亲自己回家缝制。棉衣棉裤则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好的。棉鞋和单鞋,也是如此。

    记得有一年除夕,几个孩子照例在炕上试穿新衣新裤,新袜新鞋。我们哥仨都兴高采烈在炕上踏步,母亲忽然发现姐姐悄然面壁。扳过来,正噙着泪。因为没给姐姐买新袜子。

    几个小子比较费鞋袜,一冬的袜子早穿破了。姐姐的袜子虽然旧了,却还是完好的。母亲跟姐姐商量,过年就不用买新的了吧。听话的姐姐说,好的。但是看着弟弟们都在试新袜子,姐姐还是感到委曲。

    后来母亲几次提起这件事,很是伤感,说,再累,再难,一定要让孩子们在过年时上下里外都是新的。

    年前给家里打电话,脑子里不由又浮现儿时过年的影像,但是,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了。

    我的母亲

    (三)

    母亲回四川的次数很少。

    1970年,在我十个月大的时候,离乡十年的母亲和父亲带着三个孩子(当时还没有弟弟)回过一次四川。

    再一次大约是十年后,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年暑假,母亲一个人回成都。那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四川已没有至亲的家人。我们生产队济民妈与丈夫一起回了趟四川老家,令母亲十分羡慕。那家的丈夫是种菜的,提到那边的洋葱籽似乎很贵。于是母亲借钱买了十斤洋葱籽,希望到那里出手能够抵掉往返的车费。

    出发时说好的返家时间到了,父亲晚上骑自行车到十里地外的虞乡镇火车站去接,一连接了十几天,都没有接到,也没有办法联系,很是着急。

    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母亲回来了。带回了四川亲戚的照片,还有一样叫作地梨的水果,吃起来特别甜。

    后来听母亲说起那趟回四川之行,并不顺利。从成都坐长途车回村,装洋葱籽的包被放在车顶上。到村口下车时,母亲不敢上车顶(我恐高,恐怕是遗传自母亲),请司机师傅帮忙取。司机极不友好,不肯帮忙,凶巴巴地,不管不顾地就要开走。母亲只好抵在车前挡着。司机发动车子,缓慢向前,推着母亲。母亲始终不肯让开。最后一位好心的乘客上车顶帮着把包拿了下来。到村里以后,住在亲戚家。老家的房子还在,但住在里面的长命舅舅(母亲的堂弟)精神不大正常,不能招待客人。洋葱籽却很难出手,所以多待了十几天,最后不知怎么处理的。

    几十年下来,母亲只剩下极不明显的四川口音。听父亲说,一起回成都时,母亲已不能用四川话问路与人交流了。

    母亲身上的故乡印记,大概就只有爱吃大米,还有就是时不时说起的童年记忆。母亲说四川老家有许多溪流,夏天常常将脚浸在溪水中取凉。晋南算是黄土高原,少见河汊溪流。每到下大雨,一片泽国之时,母亲却很高兴,说自己喜欢看水。这让她想起童年的家乡。

    2002年我到成都参加学术会议,趁会议空档到母亲的老家去看了看。与我想象中的水乡景象不一样,村里已是水泥路面,并没有多少水。亲戚带我去看了外婆家的老房子,已经倾圮,指着说,那就是母亲曾经住过的房子。也见到了长命舅舅,依然疯傻,不能与人交流。听亲戚说是五保户,村里面在照顾着。叹息伤感之余,我合了影,留了两百块钱,就匆匆离开了。

    我工作之后母亲还提起过想回四川老家看看。前几年父母在上海住时,我曾盘算过,找一个暑假带着父母再回一趟四川。各种事情牵扯,始终没有成行。

    (四)

    拉扯着四个孩子,母亲不能去生产队出工,也就没有工分,年底不仅不能分钱,还被说成是“欠资户”,也就是说,我们家欠着生产队的钱。

    于是母亲特别爱挣钱。

    最早是主动要求管下乡工作组的饭。当时下乡工作组是到各家吃派饭,并不是每家都愿意接待。母亲这么积极,主要是图那几毛钱的饭费和粮票。

    当然,工作组也不是谁家的饭都愿意吃。或是嫌不好吃,或是嫌不干净。

    每到工作组到家吃饭时,母亲总是让我们几个孩子先出去玩,只有父亲陪着吃饭。看到工作组几个人走出院子,我们几个才跑回家,到饭桌前,问哪一个是父亲用的碗。家里总共没几只碗,来人都用上了;父亲的碗可以不用洗,直接盛饭来吃。

    1978年还是1979年,母亲跟着五队(我们家是六队)一位名叫金串的女人学会了吊挂面。

    之所以叫“挂面”,是因为又细又匀的面条是垂挂形成的。这有几道工序。首先是和面,多少面,多少水,多少盐,前一天晚上按比例和好揉匀,放置几个小时,令其完全均匀。凌晨开始盘条,即将面搓成条,盘在大瓷盆里。盘条大约有三、四次,最后成为铅笔粗细的条,就可以“上桨”了。“桨”是约一米长的细木棍,两个为一对,将面条均匀绕在上面,略为抻拽,然后“上槽”。“槽”是父亲在屋子里用砖砌的,将上了桨的面条垂挂在里面,盖上棉褥,让面条在不会很快丢失水分的条件下,靠重力使其变细变长。太阳升起后,将细长的面挂在外面晒干。最后是裁切装裹成把。

    好的时候,母亲这样忙上一天,为人加工挂面,可以挣三、四块钱。有时候我们几个也会帮忙。记得有一阵子,早上起来,先要帮母亲盘条。母亲将面往细搓,我则将搓细了的面一圈圈一层层地顺盘在面盆里。然后在熹微晨色中背着书包去学校。

    后来为食品公司收鸡蛋。母亲不会骑自行车,提着篮子,徒步到邻近的几个村子走街串巷收鸡蛋,再送到虞乡镇上的食品站,赚取差价。有个星期天,我曾陪着母亲去附近的古市营收鸡蛋。我只是跟着,给母亲作伴,并不帮着提篮子。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母亲是怕我毛糙,摔了鸡蛋。那时我大概小学三、四年级,是一个春日的上午。不知怎地,那天的蓝天白云,路旁庄稼地里的风,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再后来做松花变蛋,打烧饼,卖油糕,主要是父亲在做,母亲陪着。不过,卖东西还是靠母亲。当过十几年支书的父亲,在会上讲话可以一套一套地,但在卖东西时却总是不好意思开口,跟人没有来回话。母亲总是满面带笑,爱跟人话家常。

    有一年冬天,父母从陕西进了一卡车的松花蛋到运城,不料却很难出手。父母在河东广场租了一个铁皮屋,将货放在里面,然后用手推车装上两箱,一条街一条街地跑,跑遍了整个运城,到大小饭馆推销松花蛋。总是父亲在外面看着车子,母亲进去跟店家讲话。

    当时我在运城康杰中学,高二。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母亲到学校叫我一起出去吃饭。当我们一起走到河东广场那个铁皮屋时,父亲在敞开着的门口晒太阳,广场的广播里正咿咿呀呀地在播放着蒲剧。突然我们发现,父亲脸上全是泪。母亲吓坏了,说,卖不了,咱们慢慢卖,不要着急啊。父亲笑了,说是因为听戏听进去了。不知跑了多少天,终于卖完了。后来听父亲说其实并没有亏本。

    母亲在街市上跑惯了,爱热闹。一直到母亲去世前,她还总是嫌在家里太闷,让父亲用电动车将她载到街市上,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自己还像年轻时那样,奔忙在人海中。

    (五)

    父亲母亲都只读到小学。但他们无疑是对我影响最为深刻的人。

    我从小喜爱读书,是受父亲的影响。我内向、悲观而又狷急,可能也是受父亲的影响。

    母亲开朗,乐观,坚强,总是纠正我性格的偏颇,给我信心。

    大概五、六岁时,有一天母亲努力回忆几天前称过的一袋粮食的斤两。当时正好在场的我脱口说了出来。母亲有些讶异,说,这娃记性真好。

    这句夸赞给了我很强的心理暗示,从此就很用心,因而好象真的就记忆力还不错。

    过年家里炖鸡时,母亲常常会把鸡心给我吃,说吃了记性就会好。母亲觉得“鸡心”读音与“记性”相近,从而有这一类“食补”的原始思维的想法。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母亲的期盼和祝愿,无疑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不让母亲失望,成为我学习的原始动力。

    在村里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几乎每次都能考到班级第一名。那时每次期中期末考试过后,各班名次排行榜都会贴在校门口,给孩子们不小的压力,特别是在过春节的时候。

    如果说在村小学还能比较轻松地名列前茅,那么到了初中王村中学和高中康杰中学,就越来越不容易了。尤其是康杰中学,汇集了运城地区的尖子生,王村中学那一年有三个毕业班,考取康中只有两个人。

    到康中报到时,父母一直把我送到宿舍。大概是因为去得晚,本班男生宿舍已住满(一间大通铺住几十人),我被安排在一个多班混合宿舍。都是砖砌的平房。那间宿舍的门楣上有两块砖明显松动了,学校的老师和工作人员熟视无睹。母亲见了却一直担着心,前几年说起往事时还提起。那两块砖竟在母亲心里悬了几十年。

    在康中第一次期末考试我考得不大好。寒假前一天晚上我生平头一次失眠。展转反侧中我想知道时间,于是划了根火柴凑在父亲给买的电子表上看,将塑料表壳烫了一个印。

    其实父母对我并没有什么要求。尤其是母亲,知道我敏感而又悲观,考试后看我脸色阴晴,不敢直接问我。

    从第二个学期起,我开始可以考取班级第一名。分到文科班后,寒假过年前的期末考试,我几乎总是能考到第一名。记得当时另一个文科班的同学问我为什么能考到第一名时,我回答道,大概是从小的习惯吧;如果考不到,就觉得手足无措,惶愧难安。

    1988年7月高考,为了能让我睡好吃好,常在运城做生意的父母在考场附近的小旅馆租了一个小房间。晚上我在母亲摇着扇子的凉风中入睡。吃早饭时,母亲给了我一罐饮料,“健力宝”。母亲大约觉得健力宝有兴奋剂的功效吧。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罐装饮料。午饭和晚饭是母亲借用小旅馆的厨房做的,我跟同学王耀武一起吃。那次高考我发挥得并不好。考试下来母亲看我脸色,不敢问我,悄悄问耀武难不难。

    后来我开玩笑将高考发挥不好(当然也没有太差,毕竟还是考上了北京大学)归结为时间不对。因为我习惯于在春节前有好的状态。这是儿时形成的状态周期。正像儿歌所唱,“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成绩不好,对不住母亲一年的辛劳和瞩望。

    靠着儿时的惯性,我像风筝一样,逐渐高远,而母亲的牵系,始终让我笃定,给我力量。

    我的母亲

    (六)

    在过去这一年里,时常想起母亲。

    以前大约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父亲话不多,简单说两句后,总是说,让你妈来听。母亲耳背,其实听不大清楚,每次都会大声说笑,估计着我的话头,说着自己的情况,可以说很久。母亲自己另有一部手机,有时也会给我打电话,说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

    现在给父亲打电话,简单几句就已无话可说。这让我很不习惯。

    在地铁上看到与母亲身形相似的老太太会想起母亲。到风景宜人的城市会想起母亲,心想如果能带母亲来这里该多好啊。甚至没有任何由头也会突然想起母亲。三天两头就会想起。

    牙齿好好在着的时候,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掉了一颗,要舔很久才能习惯这种缺失。

    没有母亲了,我很不习惯。

    听父亲说,去年春节前,母亲知道我们回家的时间后,就要父亲在家里准备我们住的地方,准备吃的东西,操很多心。父亲没有立即办好,她就着急。

    母亲常说,不管你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孩子。

    母亲走了,我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以前去寺庙里,我几乎没有拜过,因为并不相信。

    年前去京都东本愿寺,在佛像前我低首合什,想起母亲,含泪默默祝祷,希望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希望母亲在那个世界里一切安好。

    我的母亲何淑芳,1942年腊月初八生于四川成都崇庆县,2018年正月初五病逝于山西运城,享年七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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