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化终于在年底开通地铁了。当我从地面大工地包围的始发站东风站钻进地下站台时,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也是大都市人了。塞车与地铁,是我目前所见从化与广州国际大都市最契合的地方。当列车钻出黑乎乎的地下来到地面,我眼前出现明亮的山、水、田园时,又让我真切地回到我还不是大都市人的现实。大都市寸金尺土,就是为了解决不占地面的交通才发明了地铁。大都市的地铁姓“地”,活在地下,才是正真的“地”铁。
香港地铁也是这样的。香港最主要由香港岛与九龙半岛、新界两块陆地组成,中间相隔维多利亚港,面积一千多平方公里。地面之上是海、楼宇、人,地面之下是如一个迷宫般“蚁”城市,蛛网一般的地铁能把你带到达任何你想到的地方。地面之下,人们沉默无声行色匆匆。地铁车厢如巨口,吞噬一批人,又吐出一批人。而地面之上,是另一面的香港。
其实早在三十年前,我已熟知香港。那时家家户户的楼顶用长竹竿架设鱼骨天线,接收香港电视。偶尔起了雪花,还要到楼顶开启“手动模式”调天线。见到满眼鱼骨时,感觉昨夜有巨猫作恶,一夜之间把一楼顶的“鱼”吃剩骨。那时觉得香港电视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电视,娱乐性强天天可“煲”剧。《霍元甲》《大地恩情》等经典剧集的主题曲至今还能哼唱。八十年代末父亲第一次到香港出差,给我买了一张林志颖的CD碟《十七岁的雨季》。那一年林志颖刚好17岁,人家已是那个年代的“TF.BOYS”;我也刚好17岁,却是个默默无闻的高中生。九十年代万梓良米雪当主角的《万里长情》剧组跑到温泉镇源湖村取外景,我还追过星。印象最深的港产片是《巴士奇遇结良缘》,那时感觉香港工人很辛苦,资本主义很万恶。到新旧世纪之交,熟悉的是香港回归,“四大天王”。再过十来年,亚洲电视已倒闭,剩下苟延残喘的翡翠电视已不看。现在只看手机,以及《新闻联播》和地方卫视。

在父亲离开香港三十年后,我才第一次踏足香港。三天前的平安夜,我和妻子站在了弥敦道街头。这里是香港最著名的市中心,一条大直街连接尖沙咀、油麻地和旺角三地,简称“油尖旺”。街道没有想象中的宽阔,但干净超出了想象。双层巴士车速很快,像一头头闷声低头的蛮牛,快速来到你面前,又快速离开。一堆人在红绿灯急促的滴滴答答提示音中赶到中间的安全岛,又在下一个红绿灯急促的滴滴答答提示音中赶到马路对面。地上的人们一如地下的人们沉默无声行色匆匆,让人感觉香港的马路很安静,除了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如蛮牛喘着粗气,就是此起彼伏的急促的滴滴答答提示音。马路两旁林立的商铺食肆药店娱乐城的广告招牌几乎相接,如同街道的华盖。霓虹闪烁,犹如数不清的蛮牛跑到楼上瞪着红眼。“油尖旺”听着让人感觉是油糍煎堆在油锅里翻滚,热热闹闹旺得很。这香港就是一口热闹的大油锅,人掉进这光怪陆离的“锅”,一下就煎炸没了影。
我们知道香港最美是海景,于是沿着弥顿道一路南行。路过九龙公园,见到已有乐队在彩排平安夜音乐会,人们开始排队等候入场。来到海港城时,已闻到咸水味。终于来到海边,隔着维多利亚港对面就是由中银大厦、会展中心、摩天轮、国际金融中心等标志性建筑物构成的标志性香港夜景。海港城外的阶梯树立了灯光圣诞树,人们聚集在这里举起手机自拍“打卡”。对面的香港文化中心长廊聚集大量人群围出一堆堆人圈,在围观街头音乐表演。各种好声音相互滋扰变得杂乱无章,使文化长廊犹如一头轰鸣的长虫。但谁会介意呢?香港人以及全国各地的游客都来赶这平安夜盛会。

我们在天星码头坐船渡海,来到“必到打卡地”金紫荆广场。广场上来了一批又一批大陆观光客,如同我们一样,以金灿灿的金紫荆为背景照了一张相。来香港必到金紫荆,如同来北京必到长城,来上海必到浦东,来广州必到小蛮腰。97年这里有一件划时代大事,中国正式收回香港主权,这里是香港回归祖国的象征。
178年前的1840年,林则徐销了英国人的鸦片,引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两年后,清廷作为战败国签订了屈辱的《南京条约》。其中割让香港成为中国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的标志性事件,香港进入了英国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殖民统治。时至今日,这里已从昔日的东方小渔港成为中西方文化剧烈碰撞交融的全球大都会。
我住的C酒店所在位置就能很好说明这一点。它位于弥敦道文明里。弥敦道是纪念一位叫弥敦的港督而命名的,而我们农村有一打的文明里,却绝无一个叫弥敦的。极洋与极中的名字就是这样毫无违和的存在。来香港前已有酒店房间小的心理准备,但见到本尊时,房间的小还是超出了想象。香港酒店的空间底线是人还能够转身。在洗漱区,一人站的空间就集合洗漱、如厕和淋浴功能。在休息区,人面前是小书桌,往后一倒,便是床。近日屯门一楼盘开售总面积14平方史上最小单元。开发商辩称“皇帝也只睡一张床”,群众戏称其为“龙床” 盘。大家的话看似都没毛病,但常此居住易得幽闭症。
第二天一早,我们直奔香港岛的制高点太平山。下了中环地铁站,一路见到大量菲佣向汇丰银行总行大楼聚集。今日是圣诞节也是香港公众假期,菲佣都放假了。她们挤满银行大堂,铺上纸皮或塑料布席地而坐,或打牌或聊天或吃东西。有些菲佣甚至坐到了银行前的马路中间。银行对面是终审法院大楼,楼前有一批香港人士打着五星红旗拿着大声公集会。穿过银行到对面马路往斜坡走上几步,便见到圣约翰座堂。教堂内正在举行大型弥撒,信众们在教主的带领下唱诗歌颂耶稣。移形换影三五步,就让我见识了按自己意愿自由表达的各式人等。人们上太平山通常是在花园道缆车总站坐山顶缆车,它形同火车车厢,已经有130年历史。上山时迎山而上,下山时背山而下。本应是广种树木的山,一路却见“广种”高楼,让人惊叹香港的寸金尺土。太平山顶建有凌霄阁,阁内建有著名的香港杜莎夫人蜡像馆。明星政要的蜡像按真人比例一比一倒模制作,极致到眼珠颜色、毛发植入等都最真实还原,因而栩栩如生,一眼就能辨认出谁是谁。但当用手一摸,硬邦邦的,遗憾蜡像还是蜡像。蜡像馆门前摆放了一尊爆炸头爱恩斯坦蜡像,我连忙合影。作为一个常年用脑的写作者,当要沾沾世界“最强大脑”的光。

太平山凌霄阁是俯瞰香港全景的最佳位置。从另一面,由中银大厦、会展中心、摩天轮、国际金融中心等标志性建筑物构成的标志性香港全景又逐一呈现眼前。午餐在凌霄阁的炉峰餐厅。这里装饰成经典的香港茶餐厅风格,这是一种香港独有的中西餐饮文化混合体。豉汁排骨、豉汁凤爪、鲜虾肠粉,我们由从化吃到香港,但却是香港茶楼最原汁原味的“饮茶三宝”。席间,妻子先上的汤几乎喝完,我的还没上。我急了。侍应正色说,先生,不好意思,厨房按先来后到规矩办事。此时餐厅竟鬼使神差地播放《十七岁的雨季》背景音乐,一下消磨了我的锐气。
下午离开香港岛,在中环码头坐船渡海返回九龙半岛。本来我最想去的香港历史博物馆周二闭馆,因公众假期竟又免费开放。这里的常设展名为“香港故事”,时间跨度从四亿年前的泥盆纪到97香港回归。香港地质探测最古老的岩石来自四亿年前,经历了浅海、火山、湖泽等诸多剧烈地质运动,在约5000万年前形成现今地貌。博物馆分八大展区,花了近2亿港元一丝不苟还原各种模拟真实的场景。例如地貌方面营造岩石隧道、有高大树木的树林、42米长的沙滩。在模拟树林里我看到,六千年前的香港居然也有华南虎、熊、蟒蛇等大型猛兽。民俗方面最瞩目的是还原了长洲岛太平清醮的真实场景。有包山、戏棚、飘色、舞狮、道坛等。现场树立了三座20米高的包山,旁边还矗立十多米高的大力士、土地公及山神等三个纸扎神像。长洲太平清醮是香港最著名民俗,源于清朝中叶。据说当年长洲岛瘟疫流行死伤无数,岛民群集北帝庙,延请高僧喃呒超度孤魂,并抬北帝神像游街,果然制止瘟疫。为酬谢神恩保境平安,逐渐形成了每年农历四月五日至八日举行的以抢包山、飘色巡游为主的太平清醮。民众争抢包山,据闻包子能除百病,如同从化农村掷彩门争头彩,也是一种祈求平安的心愿。后来抢包山终酿事故被叫停,改为分派包子,但太平清醮的热闹每年还延续。

入夜时分,我们又重回弥敦道街头。在离开香港前的最后一晚,我想再体验一下这里的世俗。弥敦道有香港的“最市井”。穿过庙街的地摊灯光夜市、上海街油烟滚滚的大排档,果栏街的生鲜水果市场,嘈杂、脏乱也是似曾相识。搜索地图发现附近有一座古建筑天后庙,但兜兜转转无果,最终是一路问人寻获。天后庙坐落在油麻地街市街一个小公园内,庙前是几棵难得一见的百年老榕,因已过了开放时间只能外观。天后庙大石门正中刻“天后古庙”四个大字,人字防火山墙,双龙戏珠博古脊,是典型的清代祠堂风格。渔民出海打鱼风高浪急,天后娘娘是渔民心中保平安的圣神。此地建庙奉后,表明此处也曾是离海不远的地方。我从介绍牌上了解到,在很久以前,油麻地是浅湾旁的一个沙洲,渔民在此定泊安居。1800年当地始建天后庙,1864年政府扩建。1876年该区重建,天后庙搬离到一个叫榕树头的地方。随着时移世易填海造地,昔日海边的天后庙是离海越来越远,俨然变成热闹市中心的一座“孤岛”,只是天后的名字,还能让人站在光怪陆离的油麻地,勾起咸水海风的回想。
香港的巨变,又岂止是地理意义上的?从积贫积弱到殖民统治再到一国两制,它是一个国家百年风云变幻的一个缩影。香港,这人这地这事,就算再多的言语也难以名状。
2019.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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