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故乡,我已然记不清具体模样了,只是梦中,依稀会闪过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香喷喷的裹卷,金灿灿的油菜花,层层叠叠的石板房。
呵!我有多少年没回家了呀!
十年!
十年来,辗转南北,仓皇东西。我看见洛阳有牡丹盛开,看见济南有荷花凋谢,我想起北京地铁站下的流浪歌手,想起南京秦淮河上的悲欢离合。这一路走来,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丢失了什么。
直到如今,大梦初醒,却恍如隔世。
原来,我失去了她。
当我踏上列车时,她的身影,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却仿佛就在眼前。
一如十年前,站台上,她不停地追着列车,一边挥着手,一边笑着说:
“天涯很近,家很远,开哥,不要忘记我呀!”
是啊,家很远,坐这一趟列车,我走了十年。
当列车停下,所有人都下了车,我依然恍恍惚惚待在座位上,后知后觉——安顺,这个阔别许久的城市,竟让我感到陌生,不熟识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
这是我的家乡呀!
提着行李出站,我东张西望,一时间,竟不知道往哪里去。
听说,客运站已经搬迁了,而我,忘记了回家的路。
“小哥,住店吗?我家有豪华套间,有单人大床房,空调热水样样有……”
“谢谢!”
我离开了,沿街而走。
这时,我才发现,天边的太阳格外的红,一如那天离别,她的笑容那般,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灿烂,她当时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她清澈透明的眼睛!
那是……她转身离开时,悄然而出的晶莹!
她哭了!
突然之间,我的心,感到隐隐阵痛。
我终于知道,我害怕什么了。
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来到市中心,转过无数的高楼,终于,我找到了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石板路,熟悉的老房,前方,熟悉的安顺一中。
这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步入步行街,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那家熟悉的书店,只是,书店楼下那家裹卷摊,已经不在了。
原来,对面开了家小吃店,依旧卖裹卷。
我买了一盒,一边往前走,一边迫不及待拿起一个送往口中,瞬时间,便觉得索然无味,难以下咽。
店可能还是原来那家店,味道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夜幕终究还是降临了。可以看见,很多学生兴高采烈地涌进裹卷店里。
恍惚中,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一身白裙,长发飘飘,她背着双手,蹦蹦跳跳,张牙舞爪地向我走来。
“开哥,你说奇怪不,一张小小的凉皮子,包卷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又香又脆的,竟这样好吃!”
“那是因为你是个小吃货!”
“等毕业了就吃不到喽,所以现在要多吃点!能吃多少就多少!”
“当心别长胖了,要不然一去跳舞,人家看了,铁定会说,哟!这是哪里来的肥嘟嘟的小天鹅啊!憨憨的、傻傻的,哈哈!”
“混蛋,我不理你了!我告诉你呀,姓吴的,我要是真胖了,跳不了芭蕾,那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跑都跑不掉!哼!”
我停住了脚步,没有往前走,一中,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我终究还是害怕了!
突然之间,我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她现在哪里?她还好吗?
我要回家!
翌日,我租了一辆车,便踏上归程。
还是原来那条路,只是更整洁,更加宽敞了,不再拥挤,且路边都种满了白杨,我感到惊奇,这是我和她曾经一个小小的愿望,而今,竟然实现了。
风很轻,我架着车,一路山程。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是忐忑不安起来。
终于,我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半山坡上,下了车,举目眺望,我看到了层层叠叠的石板房。
这时,一群孩子背着书包迎面走来,满是好奇地打量着我。
“这个大叔是谁呀!”
“不知道,没见过,胡子拉碴的,又黑又丑,一看就不是好人,我阿妈说,遇到陌生人不要说话,人贩子多得很!”
“怕什么?人贩子不敢来我们村,他们都怕我开叔!”
“切,开叔你都没见过,好多年都不在家了,我阿妈说,开叔是个大作家,只有那些当官的怕他,人贩子才不怕呢!”
“你知道什么?开叔当作家以前是个小霸王,可凶了,我爹爹说了,以前偷孩子的人特别多,有一次被开叔逮着了,被他打断了腿,后来就再没有人敢来我们村放肆了!”
“走啦,上学去啦!磨磨蹭蹭的,又要迟到了,开叔好不好,那是大人的事情,我们小孩子别乱议论!走啦!”
“快走,快走,不能在小欣欣面前提起开叔,要不然她又要为她可欣姑姑生气了!”
红日初升,我看着这群孩子渐渐远去,心里五味杂陈。
小欣欣,她是你姑姑么?
真像。
犹记得那年,这里还是泥巴路,但油菜花开得很好,她笑吟吟地从地里走来,我们一起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发呆。
“开哥,我们的家乡会越来越好,对吗?”
“是啊,听说开始建高铁了,交通发达了,家乡就会自然越来越好!”
“可是,到时候你就不在了,我知道的,你的路,在远方!”
“我的路,我不知道在哪儿,我还在寻找!”
“我为你跳一段舞吧!”
她站起身来,依旧是那一身白色裙子,浅笑之间,她在路边摘下几根柳条,将其干抽掉,用皮叶编织成一个圆环,戴在头上。
“我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忘记我!”
她动了,长发飞扬,连衣裙也摆动起来,我却已然忘了她当时跳的是什么舞,甚至连什么样的动作都忘了。
只记得她的眼睛,特别的亮,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的心,仿若被千斤巨石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
一脚油门,我驾车冲进村里,停在村大院中。
这是村里乡亲聚集的地方,虽是清早,但人不少,看到我,纷纷露出诧异之色,一时间,议论起来。
我更加恐惧了,人群中,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好多原本熟悉的脸,却渐渐模糊。
逃离一般,我离开了大院,来到家门前。
一下子,我走不动了。
荒芜的小院,杂草丛生,斑驳的石台阶,长满青苔,陈朽的大门,锁已生锈,抬眼一看,四处皆破败不堪。
这还是我的家么?
依稀记得,那石台阶上,总是坐着一个慈祥的老人,总是骄傲对其他人说,我孙儿一定会考上大学,成为村里面第一个大学生。
她真的如愿了,她的孙儿考上了大学,从此以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都坐在石台阶上,等着孙儿的毕业归来。
然而,孙儿归来的那天,她的墓上,已然布满了青草。
“奶奶!”
我一步步走上石台阶,颓然坐下。
这是我的家!
它像是一本书,有时候很平淡,有时候很精彩,有笑有泪,有苦有甜,虽然它破败了,但每当翻阅起来,依旧心潮起伏,回味无穷。
家,永远是家。
“小开!”
这时,忽然有人喊我,转过头,立马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向我走来。
他身材高大,只是几步便来到我面前。
我缓缓站起身,细看之下,才从他的轮廓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大壮哥!”我惊喜叫道。
这是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曾经虎头虎脑的,活泼无比,他喜欢抓鱼打鸟,而今,十年不见,却成了这般模样。
特别是他身上工厂服装,格外的显眼。
“大壮哥,你还好吗?”
“好什么,就这样了!”他说。
随后递给我一根烟,见我没接,便讪讪收回去,自顾自地抽起来。
“在大院听说你回来了,我都不信,就急匆匆的跑过来看看,你真的回来了,你没变,还是老样子,我大不了你几岁,却成这样了!”
“我……”
“我讨了个婆娘,人还可以,就是话多得很,天天念叨着我没出息,我们也是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啧啧啧,打了十年工,不见挣什么钱,反而背了一身债,在工厂当牛做马,每次好不容易拿到工资,还感觉好像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惠一样,你说这世界奇怪不?”
“在外面是挺不容易的!”
“可不么?不过你带的那帮小子,都出息了,有做工程师的,有的做了大律师,还有很多在外地包厂做生意,这不?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子了,路也修好了,大家对你都很感恩,要不是你以前……”
“以前的事,别提了……他们出息,是他们的造化!大壮哥,她……还好吗?”
“她?哎,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了,我在想,要是奶奶还在多好啊,你会不会一去不回……现在的你,我几乎快不认识了!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但我很清楚一点,你的根在这里啊!好了,我不说了,一会儿过来坐坐,你嫂子还有你侄女都没见过你……”
我想说些什么,发现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着他离去,心里堵得慌,难受无比。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还没回神过来,一个老人,步入我的眼帘中。
看到他,我心里莫名一酸。
记得离家时,他还精神壮硕,而今,他已然脚步蹒跚,满鬓白发。
他是她父亲。
他来到我身前,死死地盯着我,许久后,一声叹息。
“叔!”
“知道么?我现在想扇你一巴掌!”
“可欣她……”
“癌!小腹上长了一个包,越长越大,你走后不到半年,她就离世了!”
“轰!”
一下子,我的脑袋阵阵轰鸣,仿若被雷电劈开,分成两半,痛不可当。
“叔,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来就是想让你知道,她当初之所以不跟着你走,不是我故意刁难你们,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这是她留给你的信,好多年了,她葬在虎头山,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我茫然接过信封,不知所以。
下意识将其打开,信上,一行娟娟小字,呈现在我眼前:“你好呀,作家!我见证了你人生最精彩的每一天,我见证我最充实的每一刻,我见证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日日夜夜,我听说,人会死两次,一次是你停止呼吸的时候,一次是最后一个认识的人忘记你的名字的时候,所以,我现在还活着呢!别为我伤心,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找到自己的路!来世见!”
我满眼含泪,再抬起头来时,老人已经离去。
模糊中,我仿佛看到了那白色的身影,莲步姗姗,浅笑安然,消失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中。
……
吴开阳
2021年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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