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年澡

作者: 欧歌zy | 来源:发表于2020-02-07 22:58 被阅读0次
    古镇老街

    文|欧    歌

    腊月二十八,冬雨连绵。

    往年这时候,正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世界。今年倒好,前几天的那场雪,看着飘飘洒洒撒了欢似的,只是那雪花就像孙猴子打下的人参果,落地就不见了,直让那些等着堆雪人的孩子们,好一阵失望。

    不过,这倒便宜了我等回老家过年的人,没有大雪封门之苦,顺顺当当就回来了。

    打着雨伞,行走故乡古镇的老街上,心情别是一番宁静,久违的感慨中,又有些许愉悦的期待。

    这天气,正好洗年澡。

    小时候,古镇就是我心目中最繁华的城市。乡下人去古镇,称作上街,古镇的居民,和乡下人相对应,称作街上人。我们村离古镇虽然只有七八里路,平日里也难得有上街的机会,只有家中主事的人,偶尔去一趟古镇,买个脸盆,扯几尺布,或是添置一两样农具。家境好一点的,会买点水果糖之类的吃食,带回家让孩子们分享一下上街的乐趣。

    小孩子盼过年,于我而言,第一盼的就是洗年澡,因为终于可以上街了。洗澡的大澡堂,只有街上才有。

    从腊月二十八到年三十,上街洗年澡的络绎不绝。洗清爽了好过年,这个专为过年而洗的澡,称作年澡。乡下人一个冬天也就洗这么一次澡,穷也好富也好,忙也罢闲也罢,这把澡都是要洗的。

    这其实也有辞旧迎新的意味。难得洗把澡,效果尤佳,洗去了污浊,似乎也洗去了积攒一年的晦气。

    乡下的汉子从澡堂出来时,脸红扑扑的,眼睛明亮了许多,再加上换了新衣服,整个的气质形象焕然一新。常住古镇的街上男人,便有些酸溜溜的,背地里互相安慰着,撂下一句酸话:“乡下人拽架子,拽来拽去就拽一件大褂子。”

    话说得有点刻薄,却也道出了实情。乡下人没钱,过年做新衣,一般也只是做件蒙棉袄的大褂子,面子账。

    少年时期的我,对进澡堂洗澡并不看好,是我最不喜欢的两件事之一。另外一件是剃头,每到头匠上门的时候,总是躲躲闪闪。怕剃头称为护头,怕洗澡称为护腚,我就是那种护头又护腚的人。

    唯一的例外,是洗年澡,不但不怕,甚至可以说是向往。因为洗年澡和一般的洗澡不一样,有许多附加的实惠。

    每年洗年澡,都是父亲带着我们上街,固定的程序——先进茶馆,后进澡堂。

    在古镇进茶馆,不叫喝茶,而是喫茶。喝茶和喫茶,一字之差,内容却大不相同,喝茶也就是清茶一杯,至多再嗑点瓜子,而喫茶的附加值就丰富多了,要有油条,糍粑,狮子头,烧卖之类的点心,还要有一盘必不可少的凉拌拼盘。

    这个凉拌拼盘,是古镇茶点的一大特色,也可以说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功夫菜。拼盘里的菜叠加堆垒,共五层:第一层是菠菜、元荽、青蒜拌在一起的绿色蔬菜;第二层是雪白的千张丝,豆制品;第三层是卤成暗红色的黄牛肉,也切成像牙签粗细的丝条;第四层是炒出来的五香花生米,退衣后白生生的;第五层是一勺醃制的红辣椒片,被称作“状元一点红”。这道凉拌拼盘,摆在桌上就像一座五彩宝塔,让人看着不忍动筷。

    那时茶馆的茶具,是那种上盖下托的茶盏,喝茶时,左手托盏,右手拈盖,用盖沿轻轻地荡两下,把浮在表面的茶叶划向一边,再吹口气,缓缓地喝上一口。乡下人只有在用这种茶盏喝茶时,才收敛起粗犷,显示出一点文雅来。

    乡下人进这样的茶馆喫茶,其实是有点奢侈。好在一年就这么一次,就像年三十吃年饭,怎么也得弄个十大碗菜一样,这都是年带来的福利,平日里哪有这等享受。

    说到底,这还是沾了古镇街上人的光。古镇虽古,却并不偏僻,辉煌时期曾是县衙所在地,它位居合浦公路中段,一头连着合肥,一头连着南京,是手牵苏皖两省的通衢之地。古镇的常住居民都是生意人,许多店老板都跑过大码头,见多识广,也看淡了世事,渐渐养成从容洒脱的习性,崇尚慢节奏生活。茶馆和澡堂,就是这种慢生活的衍生物。

    古镇人对他们的慢生活,有一句经典概括,叫做“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早上皮包水,是指喫茶,包水之皮就是肚皮。吃那么多的点心和拌菜,是要陪进很多茶水的,圆鼓鼓的肚皮里,多半是水,故称皮包水。

    晚上水包皮,是在澡堂里完成的。劳作了一天,晚上进澡堂泡个热水澡,整个皮囊被满池的热水所包裹,酣畅淋漓,所以叫水包皮。

    茶馆和澡堂,皮包水和水包皮,二者都离不开水,都得益于那条穿镇而过的石梁河。历史记载,这条河还是大禹治水时开凿而成,疏导石梁山之水入巢湖,以绝汛情。汛治民安,也引来了沿河两岸人流的聚居,促使商埠的形成,这才有了这千年古镇。

    由此可见,这石梁河真真是古镇的母亲河。

    石梁河由北向南,古镇的主街由西向东,隔河相望,河西的称为西街,河东的便是东街。初始,河上无桥,东西街的连接,就靠一条小船来回摆渡。直到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下诏,才修建起这座玉栏桥。

    这座与皇帝相关的桥,是有故事的,但说来话长,颇费笔墨,今日洗澡要紧,就把它先撇在一边。各位看官且请包涵,待在下择日专文补述。

    话说这玉栏桥东头,顺着河沿向北,也有一条小街,叫做北闸街,生意兴隆的大澡堂,就在这条小街靠近桥头的河边。

    那时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抽水机,澡堂里的水,全是靠人力,从河里一担一担挑进去的。

    烧水也不是用锅炉,而是在浴池底下安上一口大锅,直接用柴禾烧。从里到外,并排着三个长方形浴池,中间的池埂留有孔洞, 使三池水相通对流。那口大锅安在最里面那个浴池下,那池水也最烫,为防止有人掉进锅里,锅的上方置一块方格挡板,横架在两边的池沿上。

    身上寒气较重的老者,喜欢躺在那块方格板上熏蒸,蒸睡着了,也是常有的事,有的甚至睡得鼾声如雷,惹得我辈孩童们哈哈大笑。被吵醒的老者咳嗽一声,笑声嘎然而止。

    进澡堂洗澡的人,都是先下外边水温最低的池子,身上擦洗一遍,再跨进中间那个温度高一点的水池,接着泡。到了晩间,外边的那池水已赃得不行,泥浆似地。那池子正是小孩们集中的地方,也不计较,因为大人们说了,只有人赃水,哪有水赃人。

    那时的澡堂没有淋浴,只是在出浴后,澡堂师傅递给的一个热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珠了事。说来也怪,就那水,也都一个个洗得白白净净,小脸蛋白里透红,也没见谁身上哪处痒痒。可见,大人们说的话,还是可信的。

    出了水池,外面是个偌大的更衣间,摆放着五六十张躺椅。每两个躺椅间有个小茶几,上面放着白色的茶壶和茶盏,洗过澡的人都有点口干,喝口水是必须的。喝白开水免费,如果想喝茶,就要另付五分茶叶钱。父亲一生不抽烟不喝酒,这壶茶却是免不了的。而这壶茶,也正是我的期待所在。

    澡堂里有个专门卖花生米的小哥,眼贼尖,只要澡堂师傅到哪里泡茶,立马凑过来,问一声,要花生米吧?虽然是问,却带着肯定的语气。因为你既然花钱买了茶叶,那茶总得要喝上几开,而单单地喝几壶茶水,未免寡淡,总得要吃点开胃的东西才好。

    那花生米,是镇上干货店制作出来的五香花生米,也许是有什么独门绝技,吃在口中酥脆奇香,佐茶极佳。花生米用纸包成菱角状的包子,一包大约三四十粒,也是五分钱一包。父亲知道我喜欢这一口,每次都是拿出一角钱,买来两包。

    我茶喝得少,那一包花生米也吃得很有耐心。先是把菱角包子的一角攥在手里,再小心翼翼地拆开另一角,包子便呈喇叭状打开,拈起一粒,轻轻地捻去衣皮,注意,不能把花生米捻成两瓣,要整颗粒放入口中,嚼起来才过瘾。

    澡堂的花生米,和茶馆拼盘中的花生米,虽然都是货出一家,但是吃起来的口感却不尽相同。拼盘里的花生米,香味已散发到拌菜中,充当了调味品。而菱角包子里的花生米是本色原味,一粒入口,满口流香。

    坐在躺椅上,带着洗浴后的轻松,喝一口热茶,嚼一粒白白胖胖的五香花生米,那滋味,美不可言。幸福就这么简单,这也是洗年澡最极致的美好时光。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那个美好时光依然历历在目,回想起来似乎还口留余香。

    也正是这陈年余香,甦醒了我的少年悠梦,牵引着如今的我,在这年关将近时,踏入古镇,循着少年时的足迹,重新体验洗年澡的美好和温馨。

    然而,就像哲人所说,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何况,少年都变成了老年,那茶馆和澡堂又怎能是老样子。

    变化最大的是茶馆。古镇的早茶,如今已成了古镇的一大名片,在这个吃货盛行的时代,茶馆生意出奇地好,周边城市甚至有食客专门组团而来。茶点也更加丰富,开发出“四大件”和“八小件”。

    生意好了,喫早茶就不再那样随意。我还是通过家住古镇的外甥,头天晚上去茶馆打了招呼,预订了几个席位,才得以了却夙愿。茶是喫了,因为有人排队等候,也就失却了闲适的意境。

    澡堂里终于有了淋浴,可以洗得更清爽了。只是,更衣大厅里没见到眼光贼尖的小哥,也没见那包着五香花生米的菱角包。留给我的,只是一声叹息。

    其实也没什么。乡情就好比河里的水,有的东西流过来了,有的东西流走了,还有些东西沉到了河底,不腐不烂,永久长存……

    洗过年澡的第二天,便有武汉疫情的消息传来。

    又过两日,坊间传闻,洗热水澡可以预防病毒,惊讶之余,不禁欣然。


    作者简介:

    欧歌,实名欧玉文,皖中巢湖人,当过军人、中学教师、机关公务员。入简书四载,完成两部长篇小说,其中《决战皖江》已正式出版。另有散文随笔短篇小说故事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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