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二刚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就是二十世纪九零年代初期,我们那个山村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喊着高亢的口号,农忙时节雨纷纷,农民时节雨纷纷……对于我的那个家乡来说很大程度上依旧是靠天吃饭,雨水的确是上天的恩赐,所以就连小孩也渴望雨水的浇灌,每次听见爷爷在电话那头怀着喜悦的心情给我说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庄家的涨势也特别好,我也为之感到庆幸,得益于今年的雨水,目前来看,家里的收成相比往年很不错,油菜籽秸秆粗壮、颗粒饱满,辣椒、玉米、土豆的长势都很好,花椒结出的果实像是一簇豌豆,而这些都是乡亲们一年的夙愿,甚至一年的收成是很多家庭唯一变现的主要来源。
家乡的这个时节正是农忙时节,漫山遍野会看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脊梁,头顶骄阳,佝偻屈膝,挥汗如雨,那是村里人都在忙着收割油菜籽、或者是锄土豆地里的草,前几天的早上,爸爸激动的给我聊了一会自己最近的战果,说家里的油菜籽收了五袋,晒干差不多有三百斤,爷爷家的收割了两袋,晒干差不多一百斤,今年的菜籽油吃不完了;爷爷奶奶年过八旬,收割不动油菜籽了,所以爸爸每年这个时候就特意抽空回家,帮忙收割完农作物再出去继续打工,这次爸爸回家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前几天就收割完了油菜籽,爸爸给我说,最近几天下雨,收割了也没有好天气晒,如果不抓紧晒干,怕在袋子里面发霉了,我说那你就在家顺便休息几天,直到晒干了你再出发,顺便收拾一下房子和院子。
然而,从他的口里才得知,家里的院子已经破败的不堪入目,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一样,的确如此,我也能想象的出来那副场景,水泥浇灌的四合院开了裂缝,西边的房子成为了危房,院落里的水泥石板裂缝里长出了嫩绿的野草,花园早已经是野花的天下,门前的闲地里铺天盖地的杂草纵深,门口的地窖因为雨水的浇灌而穹顶塌陷,那一刻我才明白,家不管有没有多么的富丽堂皇,都是需要有人来住的,没有住人的房子也就像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房子也失去了灵气儿,变得开始野蛮生长、杂草丛生,不由得主人。
往年很多时候爸爸也不在家,主要在兰州打工,妈妈给爸爸专职做饭,两三个月妈妈会回家一趟,打理一下院落和地里的农活,她们都不在家的时候爷爷晚上会去住在我家,房子有雨水和山洪也不怕,爷爷会拿着铁锹改水、会扫院落里的积水,会浇灌花园里的花,但是爸爸说今年可能爷爷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所以就没怎么过去住,爸爸说他这次回家,的确感觉爷爷奶奶今年身体大不如去年了,饭量也小了,爷爷大多数时候不爱动,早上下地去转悠一圈,回来后吃个午饭,下午就一直躺在家里休息,爷爷也给我说自己今年不爱动了,想动也力不从心了,奶奶也擀面擀不动了,但爷爷最爱吃奶奶的手擀面,不喜欢吃晾干的挂面,我默默的听着,就像是岁月给我的审判一样,一条一条的都鞭挞在我的身上,而我束手无策。
我家有一院不大的房子,房子坐北朝南,北边是修建于九零年代初期的砖木结构,属于主房,耗尽了爸爸几年的积蓄,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西边的土培房是后来加修的,东边是一五年才修建的彩钢瓦砖房,南边是花园和装杂物的排房,排房是砖木结构属于政府扶助项目,主要装一些农用机械和冬季的柴火,院落全被水泥浇灌,但是水泥厚度并不那么厚,外加常年雨水的冲刷和浇灌,院落变得北边地势低,南边地势高,但排水口恰恰在南边,因而排水成了问题,由于今年的雨水太多,家里的四合院多日积满了雨水,北边的房子屋檐下常常会在雨后有水凹,妈妈在家的时候经常会拿扫帚把积水扫到南边出口去,防止积压的雨水渗透到北房的地基下面,导致地基松软因而造成房屋倾斜,或者她们都不在家的时候,爷爷会去打理,然而今年这些看似简单的日常却难以实现了。
五年前,也就是我刚毕业的时候,那时候门前有颗很大的杏树,每年的夏天便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杏子,杏子甜而不酸,等到杏子熟了,惹来了全村孩子的围观,妈妈是位善良、质朴的人,每次来几个孩子妈妈都要给她们每人摘几颗,杏子没了就摘院子里的梨,梨没了就摘苹果,实在没东西了甚至要找些蔬菜给孩子,总之来我家的孩子绝对不能让空手而归,所以我们都不在家的日子,妈妈倒是赢得了村里小孩子的欢喜,这也让妈妈在村子里有了一定的好声誉,她是位没有坏心的人,村里人的质朴也就建立在那几颗水果和蔬菜上;一到夏天,万物都展现出了自己最鲜丽的一面,花园里也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那都是妈妈一手栽培的,花开最多的也是我认识的就是月季花,五颜六色的都有,匍匐着的草莓,攀爬在墙壁上的葡萄树,花园正中还有颗核桃树,一七年夏天我从美国回去的时候就吃到了第一串葡萄,还有爷爷种的甜瓜,那种口味我今生难忘,它在任何国家任何超市都找不到,还有那不大但很甘甜的草莓,这些都是最近几年妈妈亲手栽种的,由于最近两年爸妈大多数时间也不在家了,所以那些花园的盛景也就慢慢衰落了。
门外杏树旁边是旺财的狗窝,旺财是我上初中的时候自家的狗生下来的一只宠物狗,他的妈妈有一身雪白的皮毛,但他的肤色完全出人意料,从他出生的那天我们一家人就开始喜欢上了他,他的妈妈在生下她们姐妹四个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突然失踪了,后来我和哥哥奔波了好几个村子都没找到,我们以为被别人偷走了,甚至还在邻村的村委会广播里面广播了寻狗启事,最终未果,后来在我们村麦堆后面的雪地里找到了他妈妈雪白的尸体,奶奶看了后说像是中毒而亡,从那以后妈妈就变成了旺财姐妹四个的妈妈,每天给四姐妹们喂奶粉,旺财自从出生就一直赢得全家人的溺爱,他排行老四,最小,但是颜色格外的出众,棕色的毛色里面夹杂着稀疏的黑色,额头有一条白色的线条,像是老虎头上的王字一样,格外引人注目,两只永远塔拉着的小耳朵,伶俐可爱的小爪子,因此全家人一致同意留给自己最小的旺财,其余三只给了亲房,老大给了大姑家,老二给了二叔家,老三叫旺旺给了奶奶,只有旺财能听懂我们说的话,让他把小爪子放到我手里握手,他会毫不客气的放在我手里,而且他还可以分出左右,让放左爪子绝不会放右爪子,他的吠声常常回档在门前的山窝里,让整个院落变得富有生机,直到去年年底因为外婆突然离开,我突然回了趟国,也就是今年阳历的一月份旺财突然老去了,他享年十三岁加,这对于一只宠物狗来说已经算是到了耄耋之年,那天早上,爸爸发现的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僵硬了,匍匐在自己的小窝门口,我惊呼着跑出去看了一眼,轻轻的抚摸着他光滑的绒毛,竟然有好几颗泪珠情不自禁的滑落了下来,我怕爸爸看见赶紧擦干了眼泪,只是嘴里叹息着,哎,可惜了,可惜了……那么可爱的一直小狗,人舍不得,舍不得……
爸爸叹息着说,心疼的旺财就没了,可惜了,哎,老了啊,没办法了,你奶奶前些日子还给我说,旺财老了,牙齿也不行了,骨头都咬不动了,尽量让不要给骨头吃,可能是最近吃的骨头没消化,胃不舒服了,哎……
我看得出来爸爸也和我一样对他的离开表示无奈和不舍,他和人一样,生老病死都是我们无法左右的,所以我们不得已只能舍得。
爸爸说着,叮嘱着让我在家照看着涵宝,他出去把旺财葬在大叔的苹果园里面;那一刻,我还想再看他一眼,但是我强忍着没去看,我怕我越看越舍不得;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说,放心吧,我给安顿好了,葬的很深以防止其它的野物刨出来。
从那一刻起,旺财就一直活在我的脑海里,偶尔我也会翻翻手机里的相册,看看他的动态图片,看着他朝我摇尾巴,亲吻着我的脸庞,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样。
爸爸说那晚的后半夜他听见旺财在叫,但不是那种狗吠声,而是像初次见面的那种热情欢呼声,爸爸以为是看见啥东西了,所以没在乎,或许他是想要再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主人,可惜我们都没能出去看看他,我一直很怀念和感激他,他走了的那几天,每次我路过门前的小狗窝,我都觉得他会像往常一样扑向我的怀抱,亲吻我的脸庞,但是我知道再也不会了。
直到妈妈安顿好外婆的葬礼后,我们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情,我们怕她更加伤心,毕竟妈妈是和旺财相处时间最多的人,旺财也是妈妈一手养大的,我知道,她很不舍得,但后来她也知道了,表现的很平静,回到家只是叹了口气,哎,老了啊,老了啊……
她就像经历过了外婆的事情,忽然变得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很舍得;后来我也慢慢的明白,动物到了一定的年纪,和人到了耄耋之年一样,迟早有一天要对这世间的美好和罪恶告别,我们要对这世间的一切有舍有得,我也得慢慢的学会舍得,不然生活的无情会让你举步维艰。
最近几年,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美好的事情接踵而至,遗憾的事情也偶尔光临;在去年之前,妈妈一直在家务农,爷爷的身体还很好,旺财那时候也生龙活虎,每次打电话爷爷都兴高采烈的告诉我,别担心我,我每顿要吃一大碗肉呢,那时候,偶尔妈妈不在家,家里的事情都会安排给爷爷,爷爷按例都会跑过去住着,顺便给旺财和小猫一些食物,而今年,爷爷身体走不行路了,耳朵也背了,所以也就很少去我家了,遇到下暴雨或者发洪水这种事情,那个不大的院落就无人问津了,只是偶尔会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给我抱怨一下。
娃娃,夏天家里容易发大水,家里一个人都不在,房子水吹没了也没人发现,哎……
我知道她很想回家,但是关于这件事情我无能为力,我也就笑着说说,没了就没了,那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我知道,我日夜都会想起那个四合院。
去年四月份小侄儿诞生了,妈妈被迫又一次走出了那个小山村,我知道这对于她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因为她这辈子只属于那片广袤的大山和田野,连同她身上独有的傲慢和固执也属于那里,气候也只是适应那个山村,走到无论多大的大城市,她都水土不服;很多年她都没有走出那个山村了,最近的上一次是因为一六年和爸爸一起去福建给哥哥装修新买的房子,那时候正是南方的炎热夏天,装修了两个月,妈妈给我说每天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因为新装修的房子没有空调,夜里热的睡不着,汗坠坠的在滴,她一直惊叹为何南方的气候那么热,我明白那种感受,就像我第一次走出那个小山村刚到上海,上海的夏季我也为之惊叹;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我常年在外面上学然后最近五年又工作,所以那个不大的院落从一六年起便开始慢慢的变得衰落了起了。
那天早上,只言片语里我听得出爸爸的叹息和不甘,他给我说想重新翻修家里的水泥院子和西边的房子,但是由于工程比较大,需要的人力和资金也比较大,所以他计划着赶紧出去多挣点钱,后半年开始翻修,但因为妈妈又得带侄儿回家,如果侄儿回家的话爸爸也得回家照看孩子,孩子一个人也没办法照看,我也能感受出父母的无奈和艰难的选择。
大概需要多少钱?我问爸爸;
至少也得需要个三万左右吧;
修!我斩钉截铁的给爸爸说;
我知道,那是我们的老房子,是我的根,是我的一个牵挂,无论我走的多远,每年都要回去住个一两次,虽然次数很少,但是如果房子都危险了,那说明这个家也岌岌可危了,还谈什么家乡,如果若干年后连老家的房子都变得支离破碎了,那可能我真的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给爸爸说我来出资一部分,你给咱修,修的敞亮、修的大方,因为只有每年回到那个地方我的灵魂才得以栖息,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能活得真实,就连这点小要求也不能被社会前进的步伐给剥夺了,我也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那里,让那个家重新找回灵气儿。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上有老下有小,一起下地一起务农,一片热闹祥和,日益增长的物质收入超过了人们的日常物质需求,多出来的年轻劳动力开始外出务工,挣来的钱开始改造房屋;到了二十一世界,年轻人几乎都不待在农村了,因为外面打工比务农收入要高,所以年轻人都跑出去挣大钱去了,挣了钱也不来农村修建了,而是贷款在城里买高楼大厦里的钢筋水泥房,村落里也就只剩下了老人和留守儿童,后来孩子也都被父母带去县城上学去了,山村的学校也因此没落了,后来我才知道了一个响彻山村的名词叫“陪读”,孩子毕业后也不会再回农村了,慢慢的老人也走了,房子也就渐渐的变成了空巢,所以农村就渐渐的衰败了,村落也就渐渐的变成空巢了,这种现象我最近每次回家感受颇深,以前逢年过节我喜欢出门转悠去,和路上的行人聊聊天,现在出去一会会我就回来了,因为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了,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就去山头、去田野找个视线好的地方注视着这个不大的山村。
有时候我就在质疑城市化究竟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呢,还是背道而驰呢;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那个曾经一派祥和并且农作物丰裕的山村已经渐渐的变成了空巢,很多良田也荒废了,而我们的大豆粮食却需要依赖他国进口,年轻人宁愿背负起巨额贷款也不愿再回农村,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吃着各种打过农药的蔬菜水果,挤着狼狈不堪的公共交通,她们对这样的生活都穷追不舍,是她们已经迷失了还是我太清醒呢,还是我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念念不忘呢,新鲜的空气,干净的水源,冬暖夏凉的四合院,四季分明的景色,春季万物复苏的力量,夏季门前成片的油菜花和漫山遍野的五颜六色,秋季有秋收的美景,冬季有闲月里的狂欢,而我已经好久没有目睹这样的盛况了,看起来,我们都在努力的挣钱,或者说努力的苟活在大都市,而仔细想想,我们得到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些什么呢,难道得不偿失是我们高速前进的步伐和代价吗。
写于2019.06.22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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