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人的年从冬至就开始过了。冬至是节气,一般在阳历12月22日左右,但这个时候阴历还没到腊月,或者刚刚入腊月。农村人往往分不清楚农历和阴历的细微差别,只知道到了冬至就该准备过年了。
冬至在青海农村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尤其在我们家,因为这一天也是妈妈的生日。冬至妈妈会做油炒面来庆祝冬至节并纪念自己的生日。油炒面这个名字是相对干炒面,也就是青稞糌粑而言的。糌粑炒青稞面粉而成,干粉状,易于长期保存。吃的时候,在小碗里放上一块酥油,加上一点开水,拌上青稞炒面,和匀,再捏成小块食用。油炒面则是用小麦面粉,加上鸡蛋、猪油等温火熬炒而成。做成的油炒面呈黄色,膏状,捏一小块放到口中,香而不腻,酥而不脆。和酥油拌的青稞炒面相比,都是人间美味,但不同之妙处,只有吃过的人才能体会。
记得每到过生日的时候,妈妈总会提醒我们:你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过生日其实是纪念自己的母亲。
另外一个过年的序曲是腊八。过腊八节,我们也吃腊八粥。但青海不产稻米,所以很多家里做不了腊八粥,于是用搅团替代。搅团是一种用杂粮做的面食,主要用料是豌豆面,我们俗称豆面。搅团的制作工艺类似东北的疙瘩汤,但比疙瘩汤更浓稠。制作时,在开水中一边洒入豆面粉,一边不停地搅动,等到豆面糊糊在锅里咕咚咕咚地吹起大泡泡,就能闻到豆面的香味,搅团也就差不多好了。吃搅团要调上油辣椒、蒜泥和醋,再配上秋天腌制的酸菜或者花菜。在天寒地冻的西北高原,在万物萧条的隆冬腊月,热乎乎的搅团配上这些调料,一切都刚刚好。
腊八之时,基本上就是三九寒天隆冬时节,村旁河里的冰往往会冻得鼓起来,突出成一个个的大包。爸爸会趁着夜深之时,去河里取若干大冰块放到田里的粪堆顶头,寓意地里有肥有水,来年定会有个好收成。
每年到腊八,家中就正式开始为过年忙起来了,一年在田里的辛苦劳作也随着放到粪堆上的冰块而告一段落。从腊八到除夕的二十多天是一年中最忙的时间,妈妈要负责准备年食,比如上面说的油炒面,还有油饼、麻花、馓子、锅盔、馒头等等,爸爸则忙着杀猪,扫房,祭灶神,买年货,贴对联等等。
杀猪是过年前所有准备工作中的一个小高潮。杀猪前,要请好宰把手和帮忙的街坊邻居,提前准备好两口大锅,在院子里架好临时的锅灶。一大早起床后,哥哥姐姐负责打水,而我负责烧烫猪毛的水。宰把手一到,几个大人将待杀的猪从猪圈里拉出来,侧身压在一个长板凳上,宰把手从猪的身后将长长的杀猪刀从脖子处刺入,直抵猪的心脏,而我一般会拿着一个大脸盆负责接汹涌而出的猪血。
那猪嘶嚎几声后,试着挣扎,但随着脸盆里的猪血满起来,泛着泡沫,慢慢地就安静了,直到那猪再也动弹不得,大家伙就将猪抬到烧好的热水锅里烫猪毛。那锅里的水也不用烧开,有个六七十度也就可以了。大部分猪毛遇到热水很容易掉下来,不太好烫下来的,还要用石块起劲挫几下才能掉下来。小孩们最喜欢拔猪鬃,因为收集好猪鬃可以去供销社换鞭炮。
猪毛收拾干净之后,猪就会被赤条条挂起来,然后开膛扒肚,先把五脏六腑一一取下,然后把大肠、小肠整个分离取出,洗干净后开始灌肠。这个时候,大家都要拿出杆秤来,称一称自己家的猪有多重。印象中,我家的猪小的有一百二十斤,大的有个一百八十斤,但基本没有超过二百斤的。村里养猪能手家的猪,最重可以有二百多斤。
青海杀猪灌肠是很有特色的。大肠面粉为主,小肠猪血为主。宰把手的手艺有很大一部分体现在灌肠的水平上。我发小父亲生前是村里有名的宰把手,灌肠也是一绝。多年以后,等我在北京吃溜肥肠时,我时常会想,为啥家乡的面肠味道很好,而北京的肥肠却一股粪便味道,吃了一口就不敢吃第二口?
等宰把手灌好肠,厨房灶上的两口大锅也烧开了,一口大锅煮新鲜排骨,一口大锅煮灌肠。这个时候我就得拿着爸爸列的清单,请村里的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们来我家吃新鲜猪肉了。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有的人家,我要去上两三次才能请来。先请一圈儿,长辈说了,一会儿就来,然后回家等待客人到来并清点来客。总是有人说来可就是不到,我就得再去一趟。这个时候,妈妈总叫我学其他小孩,要我把客人从他家里拉过来。我脸皮薄,总做不到,于是就要一趟一趟去请。三番五次后,客人差不多到齐了,于是开始上肉,上肠,敬酒。
我曾经作为客人顶替父亲参加过几次别人家的吃肉宴。炕上放一张矮脚的八仙桌,乡亲们依照辈分坐好。爷爷辈会坐在面对炕沿的正中央,然后两侧是叔叔辈的大人,而我们小孩只能坐在炕沿边上。八仙桌上,有五花肉、排骨、面肠、血肠,还有青稞酒。乡亲们们趁着这机会,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一起聊聊谁家的闺女要出嫁了,或者谁家的儿子哪天要办婚礼了,或者谁家刚出生的小孩要摆满月酒了。吃肉宴不准备其他菜,一会儿也就吃完了。大人们酒足肉饱,抹抹嘴巴,拍拍屁股回家,小孩们则拿出自己捡的猪鬃攀比谁捡的多,谁的猪鬃好。调皮的小孩们还会把猪的尿泡(膀胱)偷出来,吹上气,当皮球玩儿。
那时候,村里的小孩们各个都带着一个圆圆的油嘴,从嘴唇往外方圆两三公分的脸都被油浸得湿漉漉的,被风沙吹过,更是明显。我从小不爱吃肉,去参加吃肉宴,一般也就吃几片面肠,血肠的腥味较重,不敢多吃,那油腻的五花肉更是不敢尝一口,所以基本没有过油嘴。
吃完新鲜的肉宴,我的工作还没完。我还要按照妈妈开的清单一个个送肉。每家一碗,碗里有一块五花肉、一段面肠和一段血肠。二十多家,我要一一送到。比起请客吃肉宴,这是个轻松活儿,除了家里没人的,我基本都能送到。到对方家,叫门,送碗,接碗,然后等待对方把碗洗净,里边放上些许青盐当做回礼,然后回家,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杀了猪,就该扫房了。为啥叫“扫房”,是因为真的是扫房,而不仅仅是大扫除。扫房对小孩来讲是最辛苦的一天,一大早起来,要把所有的锅碗瓢盆和花盆瓶子搬到室外,用热水清洗,还要负责擦门窗玻璃。西北的冬天很冷,不一忽儿,刚擦的玻璃就结上了冰。大人也不轻松,爸爸要戴上口罩,拿一把大扫帚,把屋顶天花板到墙面整个儿清扫一遍,仿佛要把一年的霉运都给扫走。这大概也是“扫房”这一名字的由来。妈妈则要清洗被褥,更换屋子里的各种装饰。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午后阳光洒进屋子里,我一边和妈妈一起用新洗的被套给被子套上,一边听妈妈唠家常。妈妈时常感叹:“把这个年有啥过头啊”。
妈妈最辛苦的时候,是准备年食的时候。
西北人以面食为主,过年少不了做各种面食。馒头算是最轻松的,而炸油饼、麻花、花花则要费上一整天甚至两天的时间。
妈妈先要和面、发面。一大盆的面,我看着就发愁——那要做出多少油饼、麻花呀。毕竟我要负责拉风箱烧火,而炸油饼又是个慢活,急不得的,基本上我一整天都没法出门玩儿。
一早,妈妈开始揉发面,和上鸡蛋清,或者白糖或者红糖,然后开始炸油饼、麻花和花花。
油饼是最受欢迎的面食,妈妈也准备得够多,除了过年招待客人,还可以留一些给我们上学的时候当午餐吃。那时,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我每天中午从下西河初中回到家里吃午餐,泡一杯浓浓的砖茶,再吃一个压在水缸里的油饼,一边看一回合《薛刚反唐》,一边浓茶就油饼,那惬意的日子一去不返。
炸油饼对妈妈来讲是一个最辛苦的活儿,因为不像蒸馒头那般可以只烧火。炸油饼也好,炸麻花也好,都要一直盯着,不能不够火候,也不能炸过火。对于我这烧火的来说,也是一种煎熬,不能大力拉风箱,也不能偷懒少拉。要是遇上阴天低气压天气,厨房里的烟不能及时疏散,还得忍受烟熏火燎。多年以后,妈妈因肺癌离世,我一直认为,这和常年忍受这种恶劣的室内空气有关。
妈妈其实本可以不用这么辛苦,我们可以去城里买油饼、麻花和花花。但妈妈每年都要执意自己亲手做,子女不在身边,也要请本家的婶婶或者媳妇帮忙做。后来我才明白,城里卖的哪能比得上妈妈亲手做的油饼?妈妈做油饼,一是为了给城里工作的儿女们能吃上妈妈做的美食,二是为了过年招待客人,三是为了让爸爸一年在田里的辛苦劳作能够通过她的手变成幸福的果实……
作为小孩,我们最期待的是除夕当天穿上新衣服去外面找小朋友们玩耍放鞭炮。在除夕晚上,一起耍龙迎接新年,在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起跳火堆祈求健康,中间看看社火表演。
但其实,过年最重要的活动在年前。过了除夕,一切变得乏味,迎客或串门,喝酒或吃饭,一切都是套路,少了祈盼,少了期许。
2018年春节作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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