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1

作者: 半脑5 | 来源:发表于2017-01-21 01:24 被阅读0次

    "怎么说呢?"

    “怅然若失。”

    卷缩在墙角的我的影子对我说道。

    此时是凌晨五点,二十分钟前我从梦中醒来,现在正坐在沙发上对着影子抽烟。

    在日光灯的作用下,墙面上的我的影子十分清晰,连嘴里吐出的烟雾都在墙上显示得一清二楚。何至于连烟雾都能映出影子来,影子简直一副要从墙里爬出来的模样!

    当然我十分清楚,这不是灯的问题,也不是墙的问题,更奈不得影子和烟。恐怕,是我自身出了问题。

    年轻漂亮的女友不告而别并彻底消失是在两个月前,没有落下一件私人物品,没有留下一丝可寻的蛛丝马迹,唯独在桌上留下了一本令我生厌的《爱伦坡短篇小说选》。

    公正地说,她这人亲切和善,不发莫名其妙的牢骚,不做超出限度的抱怨。睫毛细长,但从不打理,长在那双明亮的眼睛上倒显得格外静谧,感觉十分自在。今年二十四岁,在这个时间点上她拥有此后再也无法回溯的美好身段,却不追求任何新潮,指甲从未染色,高跟鞋也一双没有,最新的衣服都源自遥远的学生时代。对内衣的要求称得上简陋,最简单的背扣式,全部黑色,花纹也一概没有,将想象力从乳房完全挤压出去的罩杯。对卫生巾都没有讲究,月经降至时便叫我从便利店随手拿上几包。我每次都给她拿不同的牌子,绝不重复。用完超市所有品牌卫生巾却不留一句评语的女人,天下之大恐怕就只有她一人了。对一切卫生巾一视同仁的她唯一的嗜好是搜集尺度大胆的情趣内裤,整整塞满三个抽屉。我并非指责她,反而对她这一嗜好倍感欣慰,每次当她脱得只剩下顽固的黑色背扣罩杯和奇异的情趣内裤时,我的下体便硬得一塌糊涂。黑色背扣罩杯,情趣内裤,简直一对天生搭档!她供职于一家以妖怪为主题的奇异服装店,离家稍远,店面大得出奇,因其大胆的艺术嗅觉在市里颇有名气,全国的时尚杂志也上过好几次。若是旺季她的收入比我还高出一截。上班时穿的工作服是店里的经典体恤,以墨绿做底色,图案是喝着可乐、满头眼镜蛇的灰色美杜莎,当然本人远比衣服地道百倍。与我的相处也绝无问题,性格上彼此适宜,生活上虽略显安静却不失情趣,就连性爱都是次次顺利通关。总之,除了钟情于爱伦坡这点,她对我来说无可挑剔。

    起初从杂志社回来发现她和她的东西全都不见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她这人向来独立,一想到什么便立刻行动,从不瞻前顾后。突然不见是常有的事,春天的时候还有过一次,消失两天后才接到电话说是和猫去海边度假了,五天后返回。无须担心,水到渠成,等她回来便是。

    一个星期后,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处于安全的顾虑,我打了个电话去她工作的服装店,打了六个均无人接听,只得亲自跑一趟。身着复古紧身西装、留着山羊胡、带着绿色圆片墨镜的店长在狭窄而深邃的储衣室里接待了我。他的脸很瘦削,墨镜似乎宽了些,很容易往下坠。整个对话过程中,他不断地去扶起墨镜,每扶一次便用细长的舌头来回地舔上下嘴唇,活像只怪模怪样的蜥蜴。

    我向他简单说明了缘由,他便一边扶眼镜、吐舌头,一边把话一股脑地讲完。

    “噢,原来你是说她呀。忘不了,忘不了哟。她一个月前就没来上班了。虽说我们是家名店,但我的方式却自由得很哟。想走便走了就是,想回来如果我们还需要的话,随时回来便是。她这人虽说相当沉默,但在店里时生意确是特别的好,当然你瞧,她走了生意还是好得不得了。让我想想,以前她也消失过几次,最长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便回到店里,那种感觉也很奇妙,好像她压根没有离开,昨天还在店里上过班一样,不过客流量的细微变化倒是有的。不过这次她消失了三个月,从她消失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她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你瞧,这可不,三个月过去了哟。不过要是你看到她,为我带话,随时欢迎她回来,工资嫌不够再加就是。我要说的就到此为止了,也挤不出多余的东西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你瞧,生意嘛,好得没办法哟。”

    接着他就头也不回地穿过隧道般的储衣室过道,走进我看不到的黑暗之中,简直如洞窟一般。

    之后我从便利店买了一大堆速食产品,想到离她月经的时间不远了,便在摆放妇女用品的架子上挑出两包新上市的她还没用过的卫生巾,随后返回家中。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再迈出家门一次,

    一个星期后我才意识到她是不会再返回这里的了。这里,我所居住的公寓,已经不再是她返回的地方了。意识到了这点,寻找和等待便再有没有必要。

    而她不告而别就此消失不再返回的缘由呢?表面上无迹可寻,而我却感觉到责任恐怕不在她那一方,而在我。我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存在是否就仅意味着周遭的不断消失?

    "怎么说呢?"

    “无可奈何。”

    卷缩在墙角的我的影子又对我说道。

    我三十一岁,是一名自由作家。在作家前面加上自由这个词很讽刺,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自由是不受压迫和剥削的状态,而我却时时感受到来自生计的压迫。毕竟作家这个行当,若是你一门心思想写自己的东西,除去真的出类拔萃再加上时运得当,生活下去是相当辛苦的事。卡夫卡就是个例子,生前被剥得一干二净,郁郁寡欢地死去后却大放光芒,才华或许在身心被剥得一干二净时才钻出来也未可知。对于我这样的二流作家来说,才华这种东西不管从裤袋里陶几次都掏不出来,迄今为止连书都没有出过一本,在二流杂志上的长篇怪谈小说倒是连载过几回。我将生活维持在中产阶级水平的秘诀在于什么都写。只要是能够获得收入的工作都痛痛快快地接下,从斯大林曾企图复辟资本主义到现代社会的同性恋情感指南。为此也取了十来个笔名,总不能让读者察觉到写用热气球穿越南美洲的科普小说和写初次使用避孕套指南的作者是同一人吧。在写作这个领域里,我的存在感也好像随着笔名被分割成了十来份,总的来说十分淡薄。好在工作总是应接不暇,因为我十分懂得如何利用技术上的共通性巧妙地将事物转化。比如街边的乌冬面和上等西餐厅的牛扒,单纯作为食物来说他们根本就不具备共通性,但在技术上这种共通性是存在的,只要你能够饶有情调地将乌冬面吹嘘一番,那么就像给薯条加上番茄酱一样,只要加些想象力,上等牛扒也就能被轻易地转化为文字了。斯大林复辟资本主义和同性恋指南的技术共通性就是容易破碎而反复无常的心灵,弗朗茨卡夫卡与弗兰肯斯坦的共通性在于绝望的孤独。而在现实之中这种技术上的共通性也无处不在,避孕药被用来喂虾作为催长剂,男人精液被用来给女人美容,毫无疑问我们活在因技术共通性而膨胀百万倍的世界里。

    但在女友消失后,我却再也无法写出东西来,甚至连原本写到一半的怪谈小说都无法完成。她似乎用一本《爱伦坡短篇小说选》交换了我的技术共通性并顺利地将它带到了我够不着的场所里去。在她消失的两个月后,我接到四个催稿、九个约稿的电话,均告以身体抱恙,需长时间修养。想必也不会再有关于工作的电话找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已维持我十年生活的生计。至于以后我还能不能写出东西来我也不清楚,不过她是必定不会再返回这里了。

    在一个月前,也就是女友离开后一个月,我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中我是一个没有实体的视觉,而梦境处于彻彻底底的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却能感觉到视觉所处的地点及正发生的事情。而这并非是我看到的、听到的,仅仅是我所感觉到的。那是个完全将感官舍弃、隶属于意识国度的梦境。而梦本身就是一种意识,那个梦境就像意识延伸出来的意识,喷射出诡异的烟火。

    我的视觉处在一座大山内部的深处。那山非常巨大,矗立在荒芜的沙漠平原之上,显得颇为突兀。山牢固坚实,除内部破坏外的任何一种意外都不可能对它造成一丝损害。山顶上的天空挂着月亮,每天梦中的月亮都在变化着形状,跟现实中的一模一样。山中有个生物在间歇游走,是长长的靠身体滑动的生物。因无法看见而不敢断定,蛇或蚯蚓等皆有有可能。生物间歇游走的目的是啃食山的内部,这里啃掉一块,便游走至另一地方啃掉另一块。它只做这一件事,在每日的梦里都不断重复,好像这就是它存在的理由。生物啃食掉了许多山块,身体却没有一点膨胀,始终保持不变的形态。或许它是一道门,那些被啃食的山块通过它身体这扇门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堆积起来。山内部不断地被生物吃掉,我想若是真的不停做同一个梦,山迟早从内部崩塌掉,化作尘土回归平原。

    在这因梦而长得像海岸线的一个月,我每次都从同一梦中醒来,却醒在不同的时点里。午后阳光满地的一两点有过,凌晨街上只有猫的两三点也有过。每次从梦中醒来总做奇怪的事,把CD机拆得七零八落,用胶布缠住同时抽五根烟,看着科普记录片手淫半小时……非做不可,放佛远处的某座公寓里有古怪石猴用血红眼睛监视着我。

    “怎么说呢?”

    “备受煎熬。”

    卷缩在墙角的我的影子对我总结道。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亚特兰蒂斯1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bfmgb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