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永富

作者: 剪草香 | 来源:发表于2018-10-25 23:39 被阅读215次

            牛永富这人好玩的很。他跟我们的护士珊珊说:“我这名字很好记。小时候我家很穷,我妈想让我富,就给我起名叫永富,永远富。”这是一口山东腔。他话很多,也很杂。无论什么人、什么话题,都能搭上话。他并不是幽默的令人捧腹,也没有到出口成章的程度,在口才上他是个一般人。但是我爱听他讲话,爱同他攀谈,因为他的声音、以及发出声音的那双闪烁的眼睛使人感受到快活。这能令人的疲惫感得到一点儿舒缓,紧张的脖子也没那么僵硬了。

          我刚到那所感染病医院时候,永富和一位年纪比他大一旬的女病友同住一间双人病房。上午八点来钟,护士给病人们挂上了吊瓶,病人就被钉在自己的病床上了。这一钉怎么也得半天一上午那么长。有病重的,药多,能一直钉到晚上。这些病人不知道为什么,本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一旦挂上了吊瓶,就平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从早到晚呈现一种木僵状态。这些打针的病人都是带有留置针的,不必顾虑鼓针的问题,但是他们无论老少,一律是那样直挺挺地把自己摆在床上。不说话,也不看什么东西,如果睁着眼,就是瞪着天花板。仿佛打吊瓶就得躺着是一条不可忤逆的定律。永富不。永富有时是坐着,有时是倚着,有时躺在床上,但是把腿高高的翘起来,与床面呈九十度,或是做蹬自行车运动。除此之外,还要跟同屋的病友唠嗑。

            这个女病友是个很阔的太太。皮肤保养的非常好,她刚刚绝经不久,但是年龄看上去至多三十出头。她很娇,护士的下手稍微重了,她就娇滴滴的“哎呦呦呦……”的叫起来。那副嗓子,正是一副古装电视剧里有钱人家“夫人”、“奶奶”的嗓音。她人很和气,经常对我们说“谢谢你”。她每天一个人来打针,她老公据说很忙,儿子在省会城市读大学。她刚入院时很悲观,我们常常看到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呜呜的哭。她哭诉的是她的病情,其实她的病是很好治的。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永富常常开导他的这位大姐,具体是怎么开导的,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都很忙,没时间去细听一二。后来就没再见到大姐哭了。每次进去他们那间病房,都碰上他们在唠嗑。那病房是阴面的,开了一扇很窄的窗,不开灯的话,白天也很黑。他们关着灯,就在黑咕隆咚里东拉西扯,还能看清吊瓶里的药什么时候没了。永富操着他的山东口音,大姐把普通话讲得又棉又软,但是交流的很融洽,很自然,仿佛一对对门多年的好邻居。他们无所不谈——应该说,永富无所不谈。因为话题的走向掌握在永富口里。有一次我进他们病房,听到永富正十分卖力的苦劝大姐出院后找份工作,“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不论事大事小,有活总比没活强,绝不能没工作待在家里!”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这个牛永富,什么闲事也管得来!我听到大姐略带忧愁的说道:“我这个年纪了,上哪去找活干呢?”永富斩钉截铁的回答道:“只要找,没个找不到。反正女人不应该待在家里!”

            后来这位大姐换到了另外一间病房,永富也被调到了阳面的一间病房,第二天早上永富来打针,先跑到护士站问一问:某大姐去了哪个病房?这次跟永富同房的病友,每天下午来打针,而永富则是早上来、中午拔针走。他俩人一直碰不着面。我替永富感到惋惜:没人陪永富唠嗑了。永富会感到寂寞吧。

            我再去永富病房时,他正在看书。他把一个枕头放在床头靠着。他看一本养生的书,还有《特别关注》和《中国公安》这样的杂志。这是他们单位上发的。永富在单位里是领导,每天开着奥迪来打针。他的穿着打扮都很平常,浑身暗擦擦的,甚至可谓寒碜。一件又旧又拧巴的秋衣,说不清是黑色还是什么颜色,有点洗秃噜了的感觉;外面套着条纹针织毛背心,黑乎乎,是件随时都可以丢进垃圾堆的货色;下面穿着一条软塌塌的黑运动裤,蓝灰色长筒袜子,一双风尘仆仆的耐克球鞋。中年男人啊!在穿着上,他们选择的范围真是匮乏到可怜。在你上下班路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分分秒秒有数以百计的中年男子经过你身旁。他们长得都一样:骑着电动车,或穿着旧西装,或穿着旧夹克;不是西装裤,就是运动裤;要么脚踩旧皮鞋,要么是踢破了头的运动鞋。除了西装配运动鞋和运动服配皮鞋,他们仿佛别无选择。至于女人,她们的穿着选择可以超过她们的人口数量,且完全不受年龄身份活动职业等条件的限制,要是用文字加以描述,那非得累到吐血不可。……简言之,永富即使是不修边幅,那也不是他的错。因为正常男人的属性既如此。

            一眼看过去,永富首先给人的印象是黑。其次,他是一个一米八多的大个儿,衣服底下藏了一身膘。他虎头虎脑的,脸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中年男人的脸,大概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鼻子下方带着两个孔这样吧,反正不甚美,但也不出什么问题。只是他的眼睛水灵极了,那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活泼,让人联想到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精力充沛分外好动的顽小子。真不晓得一个中年人怎么保持了一双那样年轻的眼睛!他的黑脸衬的眼睛格外的轮廓分明,黑是黑,白是白。看着这双眼睛,让你觉得心里瓦亮,这双眼睛是透的,好似能让人直接看到他的心里去——干净,亮堂。他身体里的快活仿佛也透过眼睛洋溢出来。这双眼睛我以前没有见到过,以后也很难忘记。

            有一次,我在给病人做体检的时候,不经意地,我们聊起了永富。介时永富已经出院,不过很多病人都知道他。我们都夸他的脾气好,开朗又乐观。一位大姐说道:

            “你别看他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跟我说呀,他刚查出病来的时候,他老婆天天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就怕他想不开!”

            我的心中泛起一股温情。永富是个厚道人,他老婆也是这样的善良、重情重义。

            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在走廊里看到了永富。他是早来抽血化验的。我知道他或许快要出院了。他正在别个病房串门呢,很多病房里都有跟他唠过嗑的人。果不其然,第二天,永富背着一个很大的耐克包,把他床头橱抽屉里的养生书、《特别关注》和《中国公安》以及别的零儿杂碎都背走了。那本《特别关注》,我曾经借来翻过,在一个手头实在没本书打发时间的午休时间,啃着煎饼卷葱,略略地翻看了几页。小时候爱看《特别关注》、《青年文摘》、《故事会》这样的杂志,爱看里面的小故事。童年书少,但凡得到一本可读的书,反反复复翻得卷了边散了页,书中的内容已熟稔的可以脱口而出,拿起书来照样读的津津有味不厌其烦。而现在,我对这些杂志已不再感兴趣。我更愿意跟病房里的人讲话,他们,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操着各式各样的口音,讲他们每天的鸡毛蒜皮。他们说的话总能给我留下些许印象。永富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他知道这一点么?不只是给我,他们护士、医生、还有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对他有独特印象。他出院后的某一天,我听见她们又谈起他。护士彤说:“牛永富出院的时候,我觉得怪‘闪得上’。”“闪得上”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永富住院期间,我有一次去给他量脉搏。看到我细细的手腕,永富说:“你看看你瘦的!你有九十斤没?”我没有。永富说:“你还没我儿沉呢!”我一问,原来他儿都上初一了,一米七多的小伙子,还能没九十斤?我们两个可不具可比性。

            永富跟一个急性重型肝炎的病人同室过几日。那人跟永富一样的病,只是生活上不节制,抽烟酗酒,使他体内的病毒过早的爆发了,击垮了他的身体。那是个中年汉子,他的全身迅速的黄了,然后,呈现出一种衰竭的褐色来,偶尔抬起眼皮看一看时,露出的巩膜是柠檬黄色的。他的肚子和腿虚肿着,因为老是躺着一动不动加上营养不良,他的臀部起了两大块紫黑色的压疮。他全身的皮肤都在蜕皮、脱屑。他没白没黑的挂着吊瓶,大瓶换小瓶小瓶换大瓶……换着换着也总换不来好,换来的是病重通知。他的老婆和儿子守在这里,照顾他的饮食和排泄。他们也跟永富聊天,永富夸他们的儿子孝顺。说起他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关心老子,对于他老子的病,永富说:“他说我死不了!死不了就行!”你能想象得出那个摸样很像永富的半大小子说这句话时虎头虎脑的样子。

            永富的身体状况目前很好。他应该还能健康如常人的生活好多年。或许他的儿子叫永健?我衷心的祝愿他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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