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5点,叶梅和蔡翠兰一起床就来到门房李玉娥的床前,李玉娥已经睁开了眼睛,郭兰英正拿着一个湿毛巾在给李玉娥擦脸,她对着蔡翠兰说:“姐,你帮我把药再调点,我给妈再抹抹。”叶梅说:“我来吧。”
“不用不用”郭兰英赶紧阻拦:“嫂子你坐着歇会吧。”
李玉娥张开了嘴巴,冲叶梅呜呜啦啦的说了几句话,叶梅没听清楚,郭兰英说:“妈问你身体现在咋样了?”
叶梅支着两个胳膊,慢慢晃动着保持身体的平衡,然后一只手扶住墙,一只手扶着板凳,她的两条腿都从膝盖处使劲的往外撇着,这使得她站姿中下半身有一个椭圆形的空档,她的左腿几乎不能打弯,她靠着右手和右侧的力量,艰难的坐了下去后,卷起裤管,露出已经严重畸形的膝盖,每个膝盖外侧都有鼓鼓的一个大包,左侧的那个尤其大,疙疙瘩瘩的,像是一个大树瘤子一样,她按了一下,凹进去一个坑,半天也没恢复,然后她说:“还是那样,腿还是疼,这一按就是一个坑。”
蔡翠兰说:“你这腿,我看基本上都没法子走路了,人家不是说可以换膝盖吗?咋不换一个?”
“那需要多少钱啊!”叶梅说:“而且,也除不了根了,县城里我们邻居那个老头,花了15万换了个膝盖,过两年还是疼。”
“没用,车子骑得时间长了零件还坏呢,别说腿这都用这么多年了呢。”郭兰英说:“年轻的时候,干农活干得太狠了,但是不干没饭吃啊,啥办法。”
“新农合不是能报销一些?”蔡翠兰继续说。
“报不了多少!膝盖钱不报,你说十多万一个假膝盖,哪有那么多钱换?”叶梅说:“人家还说,我心脏做了支架,就不能做手术了呢。国强那脑瘤要动手术的话,能报销?”
“谁知道呢。”蔡翠兰说:“你妹夫那眼都快瞎了,自己整天在家急的几哇乱叫,有人说新农合能报销手术费,但是人家医院不给做手术啊,你说咋办。”
“能咋办。”郭兰英一边给李玉娥抹药一边说:“老了就认命呗,俺家那口子的腿,现在骨折一年多了,还瘸着呢,敢情就这么瘸着一辈子了。”
“现在不差不多已经一辈子了。”蔡翠兰笑了:“还有啥一辈子的。”
“也是啊。”郭兰英和叶梅都笑了起来。
李玉娥躺在床上,蔡翠兰给她喂了几口粥,叶梅又掰了半块绿豆糕给她,她艰难的用手递到自己嘴边,用仅剩的一颗牙和牙龈,一点一点的在嘴里磨,如是反复两三次后,她把手放了下来,蔡翠兰接过来,丢进垃圾桶后,又给了她一口白水后,李玉娥闭上了眼睛。
高芬熬了一些粥,凉拌了两个黄瓜和两个洋葱,过来喊几个人吃饭:“前两天以为妈不行了,看今天的状况,觉得又好了。”
叶梅说:“今天还能吃东西了,看样子是没事了。”
蔡翠兰问:“嫂子,你们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
“昨天上午十二点到家的,霞家里开车送回来的,7个小时就从北京开到家了。”叶梅说。
“现在真是方便啊,从北京回来都才半天。”郭兰英说:“昨天看到霞的孩子了,都那么大了,还就那么一个,不要二胎了?”
“咋说都不要,说要不起。”叶梅叹口气说:“说孩子马上要上小学,压力大,没精力也没钱再要二胎。他们这年轻人啊,生活比咱们那时候好那么多,你说两人都落户在北京了,一个月也不少钱,不愁吃不愁穿的,咋就要不起孩子呢。我劝她,说两个孩子能分担伺候老人的压力,还跟我犟嘴,说我说破大天也不要。”
“不想生呗。”高芬说:“看看家里这些孩子们,哪个不生两个三个的,还不照样养得好好的,小孩才吃几口饭?”
“大城市上学操心,把一个孩子供出来,大城市比咱们农村花钱。”郭兰英接话到。
“嗨,都是自己愿意,要供养成啥样才叫供养?”高芬不以为然,“哪个孩子没有两只手?哪个不能挣口饭吃?现在这社会,那些初中不毕业出去打工的搞建筑的送快递的,不一样挣个万儿八千的?”
“霞孩子该上小学了吧?在北京好不好上?”郭兰英继续问叶梅。
“好上。”蔡军说:“霞她们户口都在北京,还专门为了孩子上学买了学区房。”
“有户口有房好得多啊。”郭兰英叹气说:“俺家老大广顺在郑州,最近为了小孩上学的事,天天在跑,买不起学区房,也没户口,到处找人啊。”
“你家广顺也算是孩子里有材料的了,能在郑州做那么大生意。”蔡翠兰说。
“啥大生意啊,就是个肉店而已,”郭兰英说:“说要开分店,还没选好地址呢。这孩子要上小学了,”她又把话题绕回来:“整天愁的,公立的学校进不去,私立的一年得好几万,愁死个人,霞家里的是上公立还是私立?”
“公立的吧。”蔡军说:“咱也不懂,她也不跟我们聊这些。”
“还是你们家霞,这考上大学的还是工作好挣钱多。我家广顺这,我看着都发愁。”郭兰英叹了口气。
“啥呀,“叶梅说:”挣的多不到哪去,在北京花的倒是多得多,他们那小孩在北京,报这个培训班那个培训班的,啥机器人、英语、美术、跆拳道的,光培训班就好几个,乖乖,一个培训班一年一两万,霞一年也就给孩子挣个培训班的钱。”
“广顺也是,”郭兰英说:“那些个培训班有啥用,能学出啥名堂啊,白花钱。”
“姐,不行你让发广顺家孩子回县城上呗,家里的孩子现在不都去县城上学去了吗?”高芬对郭兰英说:“上个学而已,在哪上不是上啊?能有多少区别?再说了,现在随便哪个孩子考不上个大学啊,前院廖哥家的孙子,去年高考才考300分,不也走了个学校,现在呀,是个人都能考上大学,让他们回县城上得了。”
“分人,”蔡翠兰不置可否的说:“麦囤哥家的那孙女,那年也是考300多分,考上了个啥大学?毕业后还不是找不到工作,现在郑州干美容。”
“广顺不同意啊!”郭兰英说:“我说了,弄回来我帮他接送,人家不同意,说好不容易自己从村里出去了,孩子不能再往倒处走。”
“咋就倒处走了?”郭勇不认同的说:“他们小时候还都村里上的学,现在不都过得好好的?这个个的,过得好了,心气还高了,还瞧不上家里了!”
李玉娥醒来后想起身坐一会儿,自从春节搬到郭勇家后,她就没被扶起来坐过,半年来,她觉得自己都已经躺的不知年月了,她呜呜咽咽的跟郭兰英沟通,用尽力气指了指放在旁边一个如她一样衰老的轮椅,想让郭兰英将自己抱起来放到轮椅上坐一会儿,轮椅上垫着一床破棉絮,棉絮经年累月的使用,已经变得硬邦邦了,那些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的污渍久积在一处,粗布的白底早已辨不出颜色,只能看到黑色棕色霉斑等各种色块拥挤在一起,密密匝匝。
郭兰英不同意,她指着李玉娥的胯,大声说:“妈,两个大洞呢,两个!你咋坐啊,一坐就又得烂开,药就白抹了。”
叶梅在一边说:“再等两天,疮好了就能坐了。”
李玉娥含混的说:“好不了,你爸来了。”
“我哪个爸爸来了?”蔡翠兰问:“我郭村的爸还是我蔡庄的爸?”
李玉娥觉得蔡翠兰的话伤到了自己,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就坐在身边,却不肯不扶她坐起的行为,也让她很是伤心,自己这么一个微小的愿望都没办法得到满足,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悲愤交加,她想说什么但是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便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但是就算哭,在她行将就木的身体和干瘪褶皱的脸上,也整不出什么动静了,因为干涸的眼睛并没有泪水流出来,只有紧瘪的嘴巴和一抽一抽的鼻子,能看出来她是在哭泣。
郭兰英赶紧安慰她:“妈,你就瞎想,我爸现在哪能找你啊,病不是好转了吗?咱们再养养,过两天你屁股上这有两个洞好了,你想坐多久我就扶你坐多久。”
李玉娥哭了一会儿,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依然没有把她扶起来坐的打算,她疲惫而又无奈地闭上眼睛,再次睡去了。
叶梅掩了掩李玉娥身上的床单,问郭兰英:“兰英,小青家里那事后来怎么处理了?”
“嫂子,你不知道啊?”蔡翠兰惊讶的问。
“我过完春节就去北京看孩子去了,只知道女婿出事了,赔了吗?”叶梅问。
“唉,甭提了。”郭兰英眼泪顿时啪啪的落了下来。
小青是郭兰英家里的大女儿,今年31岁,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现年一个9岁一个5岁,女婿在洛阳做快递员,春节前,在一次装货过程中,女婿觉得有些心慌,但是他想着等把货装完再休息,结果,货没装完,人没了。
人在工作中猝死,快递公司给了一个赔偿的价码,10万。老家里的弟弟不同意,于是将尸体停在太平间,春节前纠集了几个叔伯弟兄,带着孤儿寡母的小青和孩子,一共十几接近二十人跑去洛阳,要找快递公司讨要一个公道,冲突中,一个堂弟砸了快递公司的车,于是,除了小青和孩子,其他同去洛阳的一伙人被以寻衅滋事罪拘留了起来,快递公司反过来又找小青索赔修车费来着。
正值春节,一干亲戚男丁们在洛阳被拘留,家里的老人女眷们就不依了,纷纷来到小青婆婆家里讨要公道,让他们出钱去赎人。这边男人的尸骨在太平间耗着,一天300多元的存放费;这边出钱赎人不说,各家还来索要精神损失和经济赔偿,快递公司的车辆维修费,七七八八的加起来,赔偿款还没拿到反倒先欠了接近20万的债务出来。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这事闹的。” 叶梅惊叹道:“后来怎么解决的?”
“解决啥呀,折腾两个多月,快递公司最后只赔了5万,车他们自己修。人在太平间里放了两月,火化后拉回来埋了。”郭兰英擦了一把眼泪:“小青这闺女死心眼,为了躲避家里那些亲戚,自己带两个孩子到我这里,想问问我跟你弟借钱帮她婆婆去填窟窿,我们家那小儿子广航他媳妇,死活一分钱都不让给,说我们给小青多少钱就得给她多少。”
“你家广航这媳妇,可真不是个善茬啊!”叶梅也感叹。
郭兰英接着说:“我让小青回来,一屁股债让她婆婆自己担去,让她把孩子也留给她婆婆,她还不肯,舍不得,自己非要带着两个孩子,你说年纪轻轻的,带着两个儿子,怎么找下家啊。”
“这个小青,咋这么轴呢!”叶梅也感叹:“不过你也别担心不好找下家,现在女的少,好找。”
“是好找,”蔡翠兰说:“我家敏去年跟她那不争气的男人离婚后,不是也带着两个孩子,今年年初就重新找了一个,放心吧,现在女的好找,死了男人的比离婚的更好找,死了男人,再找的人家就不怕原先的去闹了啊!”
“话虽这么说,要带的是女儿,那是好找,可她带俩儿子,咋找啊?再说人家婆婆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孙子被带走跟别人的姓啊!” 郭兰英愁眉不展:“ 你说早知道就人家给多少拿多少,别去洛阳闹了吧。”
“要说不能随便闹事呢!”叶梅说:“咱们平头百姓的,没人没背景,闹啥事啊,这下倒好,本来十万变成五万,人死了,家里赔款拿不到还欠一屁股债。”
太阳西沉的时候,郭勇和高芬骑着电动车从田里回来。
回家时,蔡军正在郭勇院子里溜达,看到他堆在屋檐下的一堆大蒜,问:“怎么这么多蒜没卖啊?”
“价格不好,两毛钱一斤。”郭勇说:“本钱都卖不了。”
“放着不也一样?”
“先放着再说吧。”
蔡军从一个打开口的袋子里,抓了几个大蒜出来,搓了搓皮:“蒜还不错。”
郭勇拿了一个塑料袋和两个马扎过来,“来,给你搓点带走一些。”
“我不用,回头去霞那里的时候,给霞带点,”蔡军坐下来,一边跟着一起搓皮一边说:“北京那大蒜,5块多一斤。”
“这么贵啊!”郭勇说:“赶明个咱也拉到北京卖去。”
“能的你!”高芬说:“不够路费油钱的。”
“唉,这两年种啥都不行,这几天西瓜眼看着要下来了,结果价格也一天一天的往下落,收西瓜的车,也看不到一两个。”郭勇皱着眉头,蔡军看到郭勇黑黝黝的额头上,簇起了一道道沟壑:“看样子今年西瓜也是不行了。一年到头,这点收成见的钱,还没买农药化肥的本钱多。”
“那就别种了算了,”蔡军说:“出去打个工不比种地挣钱?”
“那家里这么多地咋办?”郭勇说:“难不成就撂荒了?”
“撂荒就撂荒呗!”蔡军说:“现在哪个村里不一大片一大片的撂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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