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决心要成为医生的那一刻，我们的身上已经挂上了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让我们背负一生......——雷涅克
咚咚咚，咚咚咚......门铃声响起，不一会儿，门开了。
看到了我，父亲轻轻哼起了小调，深深凹陷的眼神里虽显得十分憔悴，却也多了几分神气。“爸爸，你脸上的新淤青是又撞到门了吗？”我一边困惑地问道，一边扑向了父亲的怀里。“嗯嗯，刚刚给病人做完手术后不小心磕到的，只是一点点小伤，过几天就会好的呢，并不碍事。”他摸着我的头，缓缓揽入怀中，那疲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慰，黑色的眼圈在窗外霓虹的散射下若隐若现，密密的汗珠顺着额头上的纹路，有规律地排列着，似乎在暗示着又是忙碌的一天。而之后他又朝着窗外望去，陷入了凝思，嘴唇不自觉的上下翕动着，仿佛在向窗外的夜倾诉一天的烦恼，时不时还微微点了点头，那是只有父亲与夜才懂的言语。这时，我突然从父亲怀中挣脱出来，疑惑地问道：“爸爸，今天在电视上看到有个病人把他的主治医生打了呢，但没看到那个医生长什么样，也不知道那个医生现在伤势如何，真希望那个医生现在好好的。”随着我那稚嫩的话音刚落，父亲的心也随之咯噔了一下，思绪断了、那与夜的窃窃私语也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暖流慢慢注入了那早已麻木的心扉，将心中的那份孤独渐渐消融。若干年后，父亲告诉我，正因为幼时的这一句无心之言，使他以后在面对生活的不如意时还仍坚信生活中存在着“善”，而那却成了一股暖流，如同摩尔曼斯克的不冻港，暖流与寒流的终年交汇，成为了爸爸心中终年不冻、不被生活压垮的缘由，你看，生活中的善是多么容易存在，尽管只是一句对陌生人的关怀，却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心态。而当时，幸福悄悄窜上了父亲的掌心，爬进了他的心田，充溢着他的脸庞，而眼泪却也来为这突如而来的幸福悄悄捧场，是欣慰？是感动？还是仅仅是幸福？或许都有，可惜一切都说不清，只能化成一颗颗泪珠来表示此时这复杂的情感了。所幸屋内的幕色还够浓密，才让爸爸以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掩盖了眼泪滑过的事实，而之后爸爸又无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我，而因疼痛而抽搐的手却仿佛在提醒父亲的用力过猛，因此才稍微松开了一点点，同时不缓不慢地说道：“有我的宝宝这么关心他，我想那个医生肯定会没事的。”
“可是为什么那个病人要打医生呢？”而听到这的父亲，如同一位智者失算后的那般猝不及防、惊慌失措，他的眼神在复杂变化着，一会儿注视着我，一会儿又凝望着那漆黑的夜，如此交替反复着，在这无声的短暂时空里，只剩一颗扑通不安的心在那矛盾地跳动着，以及那月光映照下随风舞动的叶影......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风吹叶的沙沙声率先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也好像是行人的谈笑声打破了这一切，又或者是一粒沙砾落水后的叮咚声，总之，一种无形的“存在”使父亲在那犹疑不决的一瞬间下定了维护一个孩子对美好世界认识的决心！而当后来的我行走在学医的路上时，父亲总以当初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而自豪，而这已是后话。“因......”沙哑的声音从父亲声咙里慢慢飘出，仿佛久病刚愈后的那般低沉而又软弱无力，这时，父亲注意到了自己声音的异常，随即清了一下自己的嗓音，嗫嚅地答道：“因为那个医生和病人在进行某种类似于打架的康复训练呢......”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意识到父亲当初说这句话时的言不由衷，欲言又止，而这却也是后话。说着说着，爸爸的眼神又朝窗外瞥了一瞥，起初是显得那么惊慌，如同草原里落单的小牛四处搜寻自己家人时的那般孤独无助，但很快又变得那么坚定，并朝着漆黑的夜色微微点了点头，那晚，夜与他有了一个心有灵犀的约定......那时候的我如果再长大一点点，大概就可以看出父亲那行为的异常吧。可惜的是，那时的我尚且年幼。“进行这种打架训练医生也会受伤吗？在学校里，老师常跟我们说打架是不对的，打架的人都是坏人，最后都会被警察叔叔带去关在一个小黑屋里的呢。上次我在幼儿园里看到XX和YY他们都要同时玩某个玩具，但他们却都互不相让，后来就打了起来呢，然后我跑过去跟他们说打架的都是坏人，要被警察叔叔抓去小黑屋的，他们听完后便哇哇地哭了出来，还嚷着要回家找爸爸妈妈，不想去小黑屋了，后来他们也没再打过架了呢。所以老师还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我。”说着说着，那自豪的神情悄悄地爬上了我的脸颊，溜进了那清澈的眼眸，也滑入了那浓密的双眉，如同泛起的涟漪，由此及彼，慢慢将那波纹播散到池塘的四周。“如果病人情绪一激动，有时候可能会受伤的”爸爸一边说着，一边咯咯的发出了笑声，而那强颜欢笑的背后却该藏着怎样的忐忑不安呢？而后仿佛为了缓解自己此时内心的慌乱不安，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又抱紧了我，然而那双手，却因疼痛而在不断颤动着，不过我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的宝宝这么小就做了一件令爸爸如此骄傲的事，不单单老师表扬你，爸爸也要表扬你呢”说完，便亲了亲我那圆嘟嘟的脸颊，脸上既有幸福，也有我幼时懂事的欣慰，而那眼泪仿佛也具有灵性，从父亲的脸颊急速地划过，在我的眨眼间，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泪痕，消失在了暮色中，而我则继续不解地问道：“爸爸，如果医生救了一个打他的坏人后会后悔吗？”我的话音刚落，父亲便不假思索地答道：“爸爸敢保证：那个医生不会后悔的。”“为什么呢？” “因为‘爱’，所以无怨无悔。如果你有一天身体不舒服来找他们看病时，你是病人，而他是给你看病的医生，这是你们俩之间一种约定俗成的身份，也是他身为一位医生尚德济世的使命，而这个使命，就好像警察叔叔去抓坏蛋一样，如果警察叔叔抓到一个坏蛋后而受重伤，他们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所有付出，因为他们‘爱’我们，希望我们的生活安宁祥和。而我们如今的幸福，都离不开那千千万万‘爱’我们的人，他们为了我们能生活的更好，都心甘情愿地替我们承担着那生活的苦难而肩负着重任，所以医生救了那坏人，是因为医生‘爱’他，如同爸爸爱你一样，一个爱你的人会后悔自己对你付出的爱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渐渐知道，医生对病人的那种“爱”有个特殊的名字——博爱！而当时爸爸越说越激动，那早已疲倦的眼神里如同一道道流星划过，照亮了整片苍穹；又如同海面上冉冉升起的曙光，驱散了那夜的阴霾，在早已黯淡无光的一天里又重新迸溅出另一道道光芒，点亮了那晦涩的心。
“爸爸，我还是不懂，如果那个医生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后，那个坏蛋又反过来伤害其他无辜的人，那这样这个医生也不会后悔吗？”“咯咯咯，”父亲听着，又笑了起来，那今晚的笑声冲淡了他一天的疲惫，然而在那笑声中，却闪过那紧蹙的双眉，以及那微微的呻吟声，在笑声的掩盖下，一切却是那么难以察觉，事到如今，我还会时不时佩服当时父亲强忍疼痛时的那般淡然自若，而他却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今天我的宝宝提的问题都好有深度哦，爸爸回答起来也有点难呢，容爸爸想想。”说完，眼神慢慢飘向了窗外，飘向了天宇中那弯弯的一轮小钩，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小钩般的月，孤零零的立在繁星中，既照明了贤人的前程似锦，也点亮了歹人的穷途陌路，既装饰了情人们的恬静梦乡，也点缀了单身者的孤独凄凉，你看，月是多么的一视同仁，或许是出于她的本愿，又或许是她那身后意志的反映，无不都跟我们暗示着——生命的平等......过了良久，父亲才缓缓说道：“宝宝，你知道医生为什么受那么多人仰慕吗？他们是人，却似神；他们平凡，却伟大；他们有喜怒哀乐，却只能保持心平气和。如果他知道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当你生病来找他时，他也会待你如其他普通病人一样，虽然内心肯定会充满激愤与不满，但他们仍不能放弃你，因为救死扶伤是他们的天职！而生命，它在医生眼里，没有高贵低贱、没有贫穷富裕，如同我们死后站在上帝眼中一样，都是平等而存在的，所以医生救了那个坏蛋，是自己身份、责任使然，至于那坏蛋后来又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那就该交给警察叔叔了。只要医生他们在救那个坏蛋时，无愧于先贤的悉心教诲，无愧于病人的生命托付，无愧于心中的道德良知，那医生还有什么后悔的理由呢？”天边的一轮弯月伴随着满满繁星，将自己的光辉洒在了那爸爸瘦弱却仍坚实的臂膀上，那一刻，我觉得父亲是个伟人！
“爸爸，我好像有点懂了”听完，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嗯嗯，好儿子，现在有点晚了，该是睡觉时间了哦”。之后，在玩具车的陪伴下，我悄悄进入了梦乡，开始了一个甜蜜而又长长的梦，那咿呀的梦呓，仿佛在述说着那对未来的憧憬。而爸爸，望着熟睡中的我，悄悄地换了自己的上衣，而那上衣的背后却染着一朵朵似花状的血迹，叹了一口气，也进入了梦乡......
十多年后的我，也开始循着父亲的足迹，走上了医者之路，每当回忆幼时的这一次谈话，才顿时发现身为医生的父亲，对医疗事业的挚爱，以及身为仁医对生命的独特认识，这多多少少也影响着如今从医的我，倘若在我那么小的年纪里，父亲就向我道出了为医的艰辛以及那医患间的矛盾，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学医偏见的种子，那么如今的我又将会在何方？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