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帝国的崛起(上)
中国的文化人喜欢谈论大国崛起,尤其是德国一战后、二战后的崛起,诸如工业革命、品牌意识、创业大潮、工匠精神、职业教育等,都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而在我看来,更值得谈论的是1871年德意志民族国家统一时的崛起,而不是德国一战后、二战后的崛起。因为两次战败并没有让德国一蹶不振,只要人还在,有思想,精神不死,再次崛起就是水到渠成的事。要知道这是一群觉醒了的、高素质的、有信仰的人,即便把它再打个稀巴烂,也没有人相信它不会崛起。

而1871年德意志民族国家统一时的崛起(德意志第二帝国),是一次精神和思想的崛起,也是一次极具传奇色彩和借鉴意义的崛起,它使长期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民族凝聚成了一个统一的国家,这个国家一旦成立就让世界目瞪口呆。而在此之前,甚至没有人知道德意志是谁?它在哪里?正如歌德1830年所说:“如果我们在维也纳问这是哪里?答案是:奥地利。如果我们在柏林问这是哪里?答案是:普鲁士。但没有一个城市,甚至没有一块地方,能使我们坚定地说:这里就是德意志。”

虽然找不到“德意志”的存在,但“日耳曼”一词在历史上却早有记载。日耳曼人发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他们彪悍、勇猛、骁勇善战,且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北欧海盗”。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他们越过北海、波罗的海南迁,罗马时期迁移至现在的德国北部,并分裂为多个部落。公元前51年,罗马统帅凯撒在他的《高卢战记》中就将莱茵河东岸的所有野蛮人(日耳曼人、凯尔特人、斯拉夫人)统称为日耳曼人,从凯撒东渡莱茵河开始,日耳曼的德意志才有了记录在案的历史。

公元前58年,凯撒率领的罗马军团在现今德国的米卢斯与裹着兽皮的条顿(日耳曼的一个分支)大军遭遇,结果可想而知,8万条顿人的鲜血化为凯撒的光荣与战绩。此后,罗马军团沿莱茵河、多瑙河划定边界,并在两河沿岸修筑了50多座城堡,才阻止了日耳曼人的南下。凯撒的这次胜利只不过是这场野蛮与文明对决的序幕,此后凯撒的继承人、罗马皇帝奥古斯都一直把罗马国界从莱茵河推进到易北河,日耳曼人也愈挫愈勇,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罗马人的骚扰和厮杀。
60多年后的公元9年,日耳曼人终于找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包括3个精锐军团、3个骑兵队以及6个辅助兵大队总共3.5万人的罗马军团,在日耳曼中北部的条顿堡黑深林里遭到了伏击,罗马人几乎被斩尽杀绝,全军覆没。

战争的两个主角,一方是53岁的罗马日耳曼行省总督、经验丰富的军团司令瓦鲁斯;一方是曾担任过罗马军团骑兵队长、并获得了“罗马公民权”的25岁的日耳曼人阿尔米纽斯。简单地说,就是被罗马同化并收编多年的日耳曼小子翻脸坑杀了数以万计的罗马大军。你也许有理由认为这是一个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故事。但文明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对于一个尚处于野蛮状态、却有着强烈民族情感的人来说,包括“罗马公民权”(其含金量堪比今天的美国护照)在内的所有福利对他大概都没有吸引力。
当时正是罗马对外扩张的鼎盛时期,战争的惨败让奥古斯都(罗马皇帝)不得不放弃易北河,把边界收缩到凯撒时期的莱茵河畔。罗马人预感到日耳曼人会借助阿尔米纽斯的胜利大举进犯莱茵河沿岸的罗马军事基地,但意料之中的事却一直没有发生。因为阿尔米纽斯的觉醒只不过是少数人的觉醒,他所提出的联合日耳曼民族、结成反罗马同盟阵线的计划对于大多数日耳曼人来说太过超前,最终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没想到两千年后,德国人从这场战争中重新找回了让他们渴望已久的“德意志精神”。就在德意志刚刚实现统一建国四年后的公元1875年,一座阿尔米纽斯的巨大雕像出现在条顿森林旅游区,德皇威廉大帝宣布:德意志真正的开国之战不是击败奥地利、击败法兰西、俘虏法国国王,而是两千年前的这场条顿森林之战。因为经此一战,罗马军团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罗马人被赶到了莱茵河沿岸,日耳曼人赢得了独立和自由,并因此避免了像希腊、迦太基、埃及那样被罗马同化的命运,开始在世界历史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
条顿森林之战后,日耳曼人继续南下攻城掠地400余年,在与哥特人、斯拉夫人的大融合中逐渐形成了日益强大的力量,虽然他们一直被称为“蛮族”,却在公元410年不可思议地攻占并洗劫了罗马帝国的心脏——罗马城。一切仿佛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西罗马帝国于公元476年灭亡,整个西欧都成了“蛮族”的天下,欧洲历史随即进入黑暗的中世纪。
以日耳曼人为主体的“蛮族”是一个极度崇尚英雄的民族,他们好勇尚武、纪律严明、绝对服从,一路烧杀抢掠却始终找不到归宿,不安定的感觉难免在灵魂深处蔓延,就在他们急需心灵慰籍的时候,遇到了影响他们终生的基督教。信仰基督既可以使这些普通的条顿勇士们获得灵魂上的满足,还能使日耳曼统治者找到维持罗马世界的权威,于是皈依便成为他们最好的选择。

皈依了基督教的蛮族人于公元486年建立了法兰克王国,野心勃勃的国王查理一手挥剑一手高举十字架,南征北战、纵横捭阖,五十年间竟然打了50多场战争。在他的铁蹄下,西起大西洋,东临多瑙河,北至北海、波罗的海,南抵地中海,整个西欧和大半个中欧尽在掌控之中,日耳曼人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统一欧洲的奇迹。
公元800年圣诞之夜,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钟声悠扬、烛光通明,教皇利奥三世在庄严的弥撒时刻为查理加冕,法兰克的国王成了自西罗帝国马灭亡以来出现的第一位皇帝,他的名字也由查理变为查理曼(曼是大帝的意思)。
查理曼一生文治武功,为西欧版图的确立和德意志的觉醒做出了杰出贡献。他倾心于罗马文化艺术,挖掘、整理、收集了很多古罗马文献和手稿,修订《圣经》,重视教育,在各地建立修道院、学校,疏通运河、在诸多城市建设罗马式宫殿,极力恢复罗马时代的辉煌和繁荣。查理曼还把优秀的罗马文化传播到法兰西、德意志和整个欧洲,他在位期间的“加洛林文化”被称为“欧洲的第一次觉醒”,今天的欧洲人依然尊称他为“欧洲之父”。

查理曼不仅具有军人的勇武,商人的精明,而且还有艺术家的浪漫,他以58岁的年龄为自己策划了一桩完美的政治联姻,准备迎娶当时东罗马帝国的皇太后、年届五十但风韵犹存的伊伦娜。这样以来,无须战争就可以将法兰克帝国与东罗马帝国合二为一,从而建立起一个真正大一统的、天下无敌的罗马帝国。遗憾的是这个一厢情愿的计划在东罗马帝国引发了政治地震,虽然伊伦娜也十分仰慕查理曼的雄才大略,但最后还是沦为宫廷政变的牺牲品,这桩未遂的联姻最终让查理曼统一整个欧洲的美梦彻底熄灭。
查理曼死后29年,刚刚建立起来的法兰克帝国甚至还没有形成民族国家意识便匆匆解体。他的三个孙子用一纸《凡尔登条约》将欧洲大地一分为三:西法兰克成为今天的法兰西,东法兰克成为今天的德意志,中间部分就是今天的意大利(最终被东西两大国瓜分)。此后,西法兰克很快建立了统一的民族国家——法兰西,但东法兰克却迟迟没有出现统一的民族国家——德意志。“德意志”一词的出现指的是东法兰克人使用的语言,后来代指居住地。直到公元919年东法兰克王国更名为德意志,才有了德意志历史真正的开端。

公元962年,德意志国王奥托一世进入罗马,重演了150年前查理曼加冕的一幕,德意志国王成了皇帝,为了显示自己是罗马帝国的继承人,干脆更名为“神圣罗马帝国”。帝国鼎盛时期的疆域超过100万平方公里,包括德意志、奥地利、法国东部,意大利北部、捷克、斯洛伐克、荷兰、比利时、瑞士、卢森堡等几乎整个欧洲,人口2300万,实力雄厚,堪称无敌。
尽管看起来很吓人,可帝国的权力实际上掌握在300多个大小诸侯、领主手中,每一个领主都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领地和权威,却对统一的、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没有兴趣。帝国历代的君王都注重罗马皇帝的头衔,看重“君权神授”的权威,查理曼的辉煌使他们无一例外地心向往之,他们都试图统一天下,却从来不把德意志内部的民族统一和国家崛起看得很重要。帝国实际上就是一个松散的、虚弱的、苍白无力的封建领主联盟,恰如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所说:“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帝国。”
这种有名无实的现状对于德意志民族而言是个悲剧,而对于罗马教会来说却是福音。此时德意志三分之一的土地被教会占据,有资格当选皇帝的七个“选帝侯”中的三个是大主教,教会还以征收“十一税”的形式疯狂敛财,导致帝国内部分裂,矛盾重重,德意志因此被称为“教皇的奶牛”。1517年,因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工程建设所需,教皇利奥十世大肆兜售“赎罪券”,导致德意志传教士马丁路德首先发难,从而引发了一场席卷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

就像从天而降的狂飙一样,宗教改革无情打击了天主教会的特权和罪恶,彻底改变了欧洲的宗教格局,德意志无疑成了这场运动的风暴眼。以北方信奉新教的诸侯和城市组成的“新教同盟”,和以皇帝为首的天主教联盟之间形成对垒,矛盾愈演愈烈,最终兵戎相向,双方的同盟国先后加入,逐渐演变成为一场在德意志土地上进行的、所有欧洲国家都参与的国际战争,史称“三十年战争”。
“三十年战争”从1618年开始一直打到1648年,最终,精疲力尽的双方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宣布停战。这个和约相当于欧洲政治的游戏规则,依据约定,法国、瑞典从德意志得到了大片土地和赔款,荷兰、瑞士得到了从德意志独立的权利,而德意志得到的无异于一纸“死亡证明书”。

“三十年战争”对德意志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连带饥荒和瘟疫,德国人口损失三分之一,男性阵亡过半,300多座城市、2000多个村庄毁于一旦。战后德意志领土上一度出现大大小小300多个独立邦国、1700多个世俗领地和教会领地。分裂割据导致了严重的关税壁垒,从柏林到瑞士,当时要经过10个邦国,办10次手续,换10次货币,交10次关税。
此时的德意志没有教育,没有统一的语言,没有出版自由,没有社会舆论,没有对外贸易……正如恩格斯所说:“除了卑鄙和自私什么都没有,这个民族连清除已经死亡制度的腐败尸骨的力量都没有了。” 德皇的权威荡然无存,各种机构形同虚设,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名存实亡,剩下只是最后一块招牌了。
德意志上下弥漫在无尽的屈辱和悲怆之中,《格林童话》中孤儿与后妈的故事,正是这个民族几个世纪以来沉痛的集体记忆。当时正是欧洲的大航海时代,地理大发现如日中天,工业革命初现端倪,但德意志精英们却被歧视、限制、隔绝于文明世界之外,无所作为,唯有回归自己的心灵深处,在精神上、思想上、文化上求取光荣与梦想。正如海涅的他的诗中所说: “陆地属于法国人、俄国人, 海洋属于英国人;只有在梦想的空中王国, 德意志人的威力才无可争辩。”

十八世纪德意志的天空中,闪耀着思想的群星,一群出色的哲学家诸如康德、歌德、黑格尔、费特希、叔本华、尼采……脱颖而出,就像用魔法呼唤出来一样,他们给德意志思想界带来了世界性的声誉。科学是研究“已知的世界”,哲学是研究“未知的世界”,德国哲学虽然艰深复杂,逻辑严谨,却为理性思考和现实批判提供了强大的背后力量,所以能够在日常生活层次被大众消费。它不仅仅是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集中反映,而且在世界哲学史上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具有超越时空的理论价值。
“狂飚突进”运动是德意志十八世纪文学的象征,歌德、瓦格纳、席勒、海涅等文学巨匠是这场运动的领袖和旗手。他们的作品言辞激烈,热情洋溢,追求精神自由、强调情感力量,充斥着对现实的不满和反抗,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实质上是欧洲启蒙运动的继续和发展。从狂飙突进的激情中冷却下来之后,德意志文学又进入“古典时代”,也是德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转而把古希腊美学中“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视为最高理想,从而奠定了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值得一提的还有德语。德意志最初的语言是日耳曼语,皈依基督教的法兰克王国官方语言为拉丁语,法兰西文化风靡欧洲的时候上流社会以法语为时尚,德意志从来都没有属于自己的、统一的语言。从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开始,德语才得以普及和推广。就像一条无形的血脉一样,从乡村到城市,从贵族到农民,路德翻译的《圣经》全译本用优美的德语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德语为德意志的统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对德意志的政治和文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来的文化巨人们,从小是看着路德的译文长大的,德语是他们走上人生巅峰路途中最坚实的基石,所以他们对路德都抱有深深的敬意,正如海涅所说: “他是这个时代的喉舌和刀剑”。时至今日,将德语作为母语的国家除德国之外,还有奥地利、列支敦士登、瑞士、意大利的南蒂罗尔、法国的阿尔萨斯、卢森堡边境地区和比利时的一小部分,全世界超过一亿人都讲德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音乐就是德意志的另一个上帝。亨德尔的华丽,海顿的自然,莫扎特的优雅,舒伯特的抒情,巴赫对永恒的理解,格鲁克对英雄的崇拜,贝多芬对命运的抗争……组成了人类音乐瑰宝中的绝世风景,德国古典音乐发展到了空前繁荣又无人超越的极致,使德意志人摆脱了压抑而庸常的生活,在音乐中寻找到了迷失的自我。

这些文化巨人和艺术大师的出现,是德意志力量和智慧的集体展现,是德意志民族精神的苏醒和呐喊。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作品,不仅挽回了德意志的地位和尊严,也让全世界找到了德意志的存在和意义,使德意志最终取代法兰西成为欧洲知识界的领袖。
(接《帝国的崛起》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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