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就是疾病艺术家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门旁——整整一面墙都是透明的玻璃。走向它,可以看尽整个房间,白的墙壁,一道浅蓝的墙裙围绕其下。病房里放了一张病床,旁边是洗手间,床上铺着被褥,床边布置了监控仪器,样样齐全。一把椅子背对走廊,朝向阳台的门口。多少年来,这里静静的,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有人按时来打扫,擦拭玻璃,更换床铺,检查仪器是否开着,却没有来过其他住客。
现在,来这里参观的人每天络绎不绝,他们来自不同地方,只求在走廊尽头的玻璃前望一望,以表达自己内心的崇敬。但在许久以前,在城中,这是家不怎么出名的小医院。那时,门诊大厅没有如此宽阔、如此喧闹、如此拥挤;病房里没有如此多病人,每层楼最多只有一两名医生和护士值班;没有如此多精密的设备;密密麻麻的手术室......跟以前相比,这里发生了彻底的变化,连名字都改变了。那时,这里是院里唯一的住院部,整座楼很容易地就藏进夏天的树荫里,丝毫没有现代高楼高高在上的气派。走廊里很安静,脚步声回旋着,似乎所有的出口都被堵住了,任何一滴声音都不许轻易离去。疾病艺术家并不去走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要把这里当作牢笼。偶尔,他会停下脚步,站在自己的名言下,仰起头,继续思考——这句名言现在出名了,很多人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一睹墙上的这一行原文。他们带来鲜花,温柔地前行,低声地交谈,仿佛艺术家还住在里面。站在房间在,透过玻璃,望望墙上的字,每个人这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沉思一下。临走时,弯下腰,把手里的鲜花放在已经成堆的鲜花上面。
那时这世界,电视才普及,计算机还没显出什么威力。所有住院的病案都记录在纸上。只有少数几个人,能预见到二三十年后,世界将成为另外一个样子。开始研究艺术家时,为了寻找资料,复原艺术家的早年经历,研究者们只得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去翻看病历,寻找线索,再将它们拼凑起来。住进这里之前,他至少用了十年时间,从事这项高尚的艺术。这是研究者们埋头在各家医院的档案室里,在落满灰尘的档案中检索后,总结出来的。但再往前,他在哪里出生,在哪里生活,他最初想出这项艺术活动时,是在什么时候。令人们疑惑的一切,便没人知道了。有人猜测他改变了自己的真名,并抹去了从前的经历,以阻止别人进一步了解他。不过这些不确定,符合了某些人内心的设想,增加了他的神秘感,让很多人因此更加崇拜他了。既然没有确证,那人们就编造他的传说,乐此不疲。关于他身世的言论,几乎都是这样从民间猜测出来的。比如他出生在某个家庭里,在某地度过童年。在童年中,难免生过病,也许正是某次看病的经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这样的念头,如此种种。
所有传说中那个最广为人知的,你肯定曾经听过,但我还想再次重复一遍。有几个人宣称,很多年前,他们就在一家医学院的校园里亲眼见过艺术家本人。那时,他很年轻,一脸朝气。他和学生们一起去教室里上课、做实验,在夕阳下的校园里读书。看他的穿着,人人都以为他就是一个在校的学生。但后来他做的一件事,却让人们感到不可理解。那一次,在实验室里,他被人发现把当天给小鼠注射的病毒,注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人们发现他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送到医务室后,医生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叫醒。吃惊的医生,想要了解他的信息,以便通知负责的老师,告诉他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给肇事者予严厉的处分。但那天实验室里的同学竟没一个知道他名字的,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其他系或班级的。负责纪律的老师来了,查找了半天,发现他从未注册过,也就是说,他并非这个学校的学生。人们完全懵了,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因为没人发现过。人人都觉得他是个满脑袋怪想法的人,才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既然他不是本校的学生,学校就无法施以惩戒,只好把他当作潜伏的破坏者给驱逐了。很多人看到了这个场景,这个怪人步履蹒跚地走出校门,从此再没见过他。
沉甸甸的病案,记录了这些年,他再次走入人们视野的路线。很显然,他练就了一套对付疾病的本领,否则无法做这样的表演。虽然距离专业水平还远,但很多看过检查结果的医生都说,只要愿意,他能成为一个好医生,他有这样的天份。有不少人争着要雇佣他,但他的理想却是做一名艺术家,很难改变。最初的一两年,他很少去医院,没有留下太多问诊的记录。许多研究者猜测说,在这个阶段,他完全在靠自己的力量来治愈疾病。随着增加病症的技术越来越熟练,病症越来越严重,仅仅依靠自己已经无法抵抗病痛。从这时起,受病痛的驱使,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寻求医生的帮助。接待他的医生总会奇怪他是如何患上这些病症的,将他叫到隔壁的房间里,惊叹着给他做检查。大多时候他能自己走进医院。但有时忽然病发,只得躺卧在街头,伸手向人求助。有的医生好不容易找到治好他的药。几天后就发现,他又出现在另一家医院的诊室里,治好的病又复发了,不仅如此,还增加了其他病。在医生圈里,悄悄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有人把生病作为一门艺术,而不是灾祸看待。很多人把这当作无稽之谈。传播这消息的人都不信,他们带着调侃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笑话。然而,随着时间推延,越来越多的医生,亲自接待了这位奇特的病人。每当有人打听他这么做的动机时,他总是坦然说他是一位疾病艺术家,他正在从事一项艺术活动。但是谁信?在街头,他常常被当作流浪汉,由收容队转送进医院。虽然那些富于同情心的医生愿意给他提供治疗,但其他人大都觉得他精神上出了问题,觉得不可理解,而拒绝医治他。有一次,他就倒在一对情侣脚下,但那对情侣没有搀起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旁边绕过去,径直走了。
渐渐地,人们慢慢了解他,接受他了。当他走进医院时,零零星星的人,对他报以掌声和欢呼,像迎接走向剧场的明星。假如他很久没有出来,医院外的这些人就会咬起指甲。有的人抱在一起,激动地哭出声来。报纸、电台和电视台,开始报道他的情况,以及他身上奇怪的特质。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他是个艺术家,而非一个疯子。他有了一些名气,很多人去他经常出现的地点围观,就像看演出。而他就像一个马戏团,率领着一群野兽,从一个舞台,赶往下一个舞台。专家们在电视上公开讨论这位艺术家的行为,有人说他是个往自己身上注射病毒的疯子,根本不值得人们关注。还有人说,虽然不理解他的感受,但很显然,他并不是个一心求死的人,他只是被自己念头迷住了。人们请来医生、病理学家,在电台上讨论他是怎么让自己得上这些怪病的,可能通过哪些途径。请来公共知识分子,讨论这样一个艺术家,他的言行对公众的影响,是否会惊吓到公众,使公众产生恐慌。请来心理学家,猜测他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因为害怕,究竟是那种原因促使他创造了这样的艺术方式。这时,一家医院的女院长,跑去市政府游说,她告诉市政府的官员们,不应该听任这位艺术家留在大街上。他的身体毫无疑问地,正越来越虚弱,不能再让他在医院间流浪。应该让他住进一家医院,得到专业的医疗救治,顺便地,也让他得到一个专属于他的舞台,使他能够在那里表现自己的艺术。日复一日,在女院长不懈的努力下,市政府同意艺术家住进她的医院,并答应从公共经费中拨出一笔款项,作为艺术家住院期间的治疗费。因为他们也说不准艺术家会走向哪里,会不会在某一天自己宣布停止这个艺术,恢复正常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整件事的结局会是什么。找个地方,把他安顿起来,似乎是个好主意。这样更好管理,如果可能,最好有修个笼子,把他圈养起来,可以进行他的表演,又彻底把他和公众隔离开,那样才真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有人说,这家医院的院长喜欢上了艺术家,而艺术家在内心里,也暗暗喜欢着院长,这都是传说。他们之间的确有些渊源,当院长还是个年轻的女医生时,便在街上与他相识了。最初,她也看不起艺术家的所作所为,觉得他是在浪费自己的才华,自我毁灭。但他们之间似乎有种特殊感应。有好几次,在雨夜里,她在街头和医院间奔走,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尝试劝说他,停止这疯狂的尝试。经过几次生死边缘的解救后,她似乎也越来越理解他了。搬进这家医院之前,他们进行了一次深谈,她对他说,他的表演,看似是在用疾病表演——就像在和狮子、猛兽一起表演,看似是艺术,其实极为凶险。虽然驯兽师每次都能惊险地逃离,得到观众的掌声,但最后难免被猛兽吞噬掉。我不知道他艺术家说了什么,但最终,似乎女院长成了被说服的一方。他们达成了协议,她答应不再劝他。而艺术家也接受她的提议,住进她的医院里,告别街头生活。似乎,他预感到最后的风雨快要来临了。这时,他需要一个舞台,把自己的表演展现给大家,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于是便有了这间病房。病房的样子是他俩一起设计的。他们选择了走廊最里面的这一间,又将整个墙壁打去,改造成玻璃的。这样,外面的人就能够看到他,又不至于打扰但他的思考。
按照约定,他来到这家医院住下,并将一张大大的条幅粘在病房的墙壁上。条幅上只有一句话:“人在疾病中才更像一个人”。
我想这是他从这些年的艺术生涯里,自己总结出来的。在他的一生里,究竟染上过多少疾病,只有天知道。要是别人,哪怕染上这些疾病中的一小部分,恐怕早已经病死了。而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没有死亡,众说纷纭。有的人归结于他的知识,他的智慧。但更多的人并不认可。他们的想法历来很直接,认为他身上的一切源于一种神秘的力量。从一开始,他们就认为艺术家是一位使者,是上天派来传达旨意的。是的,很多人私下里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艺术家身上才会有那么多神秘之处。他的出身,感受,包括他身上疾病的来源,以及......他们认为这些特质都是与生俱来的,无法解释。仿佛有个神秘的光环笼罩着他,他的生命、未来,他所思考的东西以及他生活的意义冥冥之中都被一股神秘力量支配着。由于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大众的眼睛总是无法看清艺术家的全貌,似乎他的身上总有明亮的部分,像是处于舞台正中,也总有部分永远是被遮掩的。正因为此,人们只能看到上天愿意让他展现的部分,而对那些不重要的部分,无论大众还是专家如何好奇,就是无法看透,就像人们无法知道他的身世一样。
自从病房修好后,女院长就再没进去过,也没有和艺术家再有过交流。只是每天,会来到病房外,站在玻璃前,隔着玻璃望一望。这道透明的玻璃隔绝了外界,似乎也隔绝了他们。市政府的款项本来就紧张,她每天忙着接待挤在门口的赞助商,忙的要死,根本顾不上去领这笔钱。赞助商们提供了许多仪器、药品,每个人都超级大方,口口声声这都是资助艺术家进行疾病艺术的。这些设备的价值,远远超过市政府的拨款,除了支付艺术家的治疗费,还有很多剩余,足够建起好几家医院。紧跟而来的是电视台的记者们,他们在玻璃前架起摄像机,镜头对着病房,他们计划把艺术家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通过电视,传递到远方,让所有关心他的人都能看得到。有人说演员和观众是互相成就的,看看艺术家和女院长,医院和赞助商,无不如是。艺术家在这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那个时代,这是空前成功的表演。每天,他只要在房间里转一转,坐在椅子上看看窗外,就能捕获公众的心情,随着他的表演而起伏——稍有好转时为他庆幸,病情恶化时为他担心。他的形象被印在唱片、T恤,甚至印在玩具气球上,由小贩们在公园、医院门口贩卖。电台上的专家又开始讨论,在流行文化的背景下,是什么让大众迷恋上他的,这究竟属于一种什么社会现象。病房外,人们排起长队,耐心地等着参观他的表演,那阵势不亚于任何一个明星的演唱会。那对没有帮助他的情侣也来了——他们结婚了,有了孩子。他们听说这里住着一位疾病艺术家,就利用假期来看他的表演。在他们看到艺术家的一刹那,竟然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天呐,他是我们遇到的流浪汉,记得吗?当时我们没有帮助他,我的为此还受到了心灵的谴责,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原来他是个艺术家,我们当时没救他是对的,是我们造就了他。他俩兴奋地抱在一起,又跳又叫。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不虚此行。有的人体会到了感动,有的看到了生活的意义。还有的,像他们一样,得到了救赎,从此放下了心灵的包袱。
他达到了事业的顶峰。但在这红火中,艺术家的身体却烤得一天天枯萎了——没办法,通常是这样,攀上滑梯的最高处需要耗费很大力气,而滑到底部却只要很短的时间。病痛同时发作了,但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哪怕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还是坚持刮去胡须,穿戴整齐,去向玻璃外的人群致意。“像人,像人”如果疼的无法站立,他就这样低声鼓励自己,把微笑的影像留给世人。他的身体内又多出了几种病症,没有医生能说清在医院清洁的环境中,这些病症是从何而来,这似乎是一种天意,警告任何人也无法阻止他将这门艺术进行下去。医院不得不关闭了参观的通道,让电视台撤走门口的摄像机,宣告医学的努力已然结束。得知消息的人们在楼下的草坪上拉起条幅,点上烛光,彻夜守候,为他送行。好几个人想翻越墙壁,把自己研制的药送进去。还有几个神秘教派的人,带着一顶王冠,想要化妆成医生,混进病房楼里,给他举办一个疾病之王的加冕仪式。但都被市政府派来的警察阻止了,他们守在门口,防止任何人打扰他。经过长久的喧嚣后,走廊的灯光再次熄灭了,这里又重新安静下来。艺术家躺在病床上,似乎陷入了弥留的谵妄。他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向他呼喊,看到站在玻璃外的女院长。一个扫地的大娘,独自打扫着对面的房间。整座楼的闲人都被清走了,只有她在各个病房进出,不知如何进来的。也许因为她在这里工作多年,平时和和气气,与谁也没发生过争执,所以连警卫都没留意,觉得她是无害的。她对艺术家的境遇很好奇。出于善良的本意,她溜到艺术家的床边,劝他说——你看你,已经弱成这样了,能不能对大家说,我不演了,我退出。不,艺术家用最后的力气说,我还可以,我要把表演继续下去。唉,孩子,大娘叹气道——世界上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干嘛非要只抓住这件不放呢?因为他觉得疾病是一种时尚,艺术家告诉她。就像饥饿。在从前,很多人早早就饿死了,大多数画家、作家、音乐家都或多或少地有过饥饿的经历,其中很多人死于饥饿。想想那些饿死的画家、音乐家,他们在饥饿中作画、在饥饿中作曲、在饥饿中思考......就因为他们的努力,最终,当我们谈论起饥饿时,我们会想起他们。仿佛我们在谈一件时尚,一种艺术。但现在,没有人死于饥饿了,同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躺在医院里,等待疾病夺去他们的生命。他坚信疾病正变得越来越时尚,而作为艺术家,追求时尚是他的责任,这就是他创造这门艺术的初衷。现在,他很享受这一切,因为那么多艺术家的精神在支撑着他。他要把这种精神传承下去,并把他关于疾病的信念传递给他人。
早晨,艺术家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去世了。他的躯体被埋葬了,房间却按原样保留了下来。这家医院出了名,引来了各式各样的投资者。不久,一座崭新的住院楼落成了,在它面前,躲在树荫里的那座旧住院楼,更加难找了。在新楼前,立着一座他的塑像。那句流传很广的名言就刻在塑像的基座上。这家医院的股东变得越来越富有。他们一致同意,将医院的名字改为“像人医院”,以纪念这家医院最著名的病人。从那时起,这家医院的楼越建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很快从一家小医院,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大医院。人们蜂拥而来,到这里治病。因为这里还能感受到艺术家的气息。虽然他的人死去了,但他的精神似乎留下了,依然氤氲在这里,鼓舞着所有人,继续生活在他预言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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