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

“老三，你进来的时候顺便带一瓶防晒霜。妈的，这天气，早晚穿棉衣嫌冷，中午穿短袖嫌热，这会儿我的皮肤都被太阳给晒得发烫了。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月，估计回去老婆都不认得我了。”老三在电话这头嘿嘿地笑了笑，连声答应着。

此时的老三，独自开着他那辆七座的金杯车，快速奔跑在送货的途中。因为最近货源较少，到手的单子除开汽油费，利润又微薄，所以他产生了转行的念头。

正好，前两天表哥小林给他打来电话，说是这次他们要到高海拔地区去野外作业，安装什么太阳能，问他要不要同去？据说条件比较艰苦，不过收入很可观。老三回家后跟老婆一商量，她老婆先是坚决反对，继而沉默不语。

从内心来讲她不希望老三去从事这么辛苦的职业，因为他身体不太好，腰椎颈椎和胃都有毛病。但是考虑到儿子今年中考，如果考不进公立高中，就只能留校上私立。私立学校一年光学费就得六万多，这串数字像一块巨石，悬在两个成年人的心上，可以让他们的心情瞬间变成铅块。“那就去试试吧，如果身体吃不消就回来。”在现实面前，她老婆不得不让步。

此去的工作地点是在海拔四千五百米左右的山顶上，住的地方则是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山脚下，没有场镇，离得最近的理塘县城，单边也有八十公里左右，路窄弯又多，来回就得好几个小时，购买生活用品显得极不方便。

自然条件也不好，像我们这种丘陵平原过去的，有极大的可能会出现高原反应。听说这个季节，那里早晚滴水成冰。带去的牙膏放置一夜，早晨等你起来漱口，挤都挤不出来，硬得像石头。拧开水龙头也没水，因为水也被冻住了。吃的东西就更不能讲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这样的环境，用恶劣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可是，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一群人背井离乡在那里讨生活，老三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可是六年前，他还是人人口中的“王老板”啊！——那时候他开了一家以垂钓为主，品茗、机麻和吃饭为辅的农家乐。

那个鱼塘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森林公园里，园里树木葱茏。他家的鱼塘离公园的吊桥处不远，鱼塘两岸生长着粗壮的大柳树和矮墩墩的芭蕉树，鱼塘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池水被围在中间，虽不流动，却显得静谧、清幽。

鱼塘最初只是鱼塘，只限于钓鱼品茗。渐渐地，在那里钓鱼的客人想在原地用完午饭再接着垂钓，一回头却发现这里连餐桌都没有，于是建议老板配套服务要跟上。

老三那时候刚刚晋升为奶爸，家里添了一张嘴，就多出了许多的开销，加上鱼塘承包费，眼看着自己外出打工几年积攒下来的钱所剩无几，父母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整天在酒店里打扫卫生，挣的钱还要补贴老三的弟弟一家。好在虽然每天钓鱼的人不多，但是陆陆续续总有人来。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老三添置了一张餐桌，配了八张椅子。从这里开始，鱼塘总算有了一点点农家乐的雏形。后来经过夫妻俩的辛勤劳作，四年后，餐厅变成了能同时容纳一百人进餐的地方，取名“柳岸园”。紧邻着餐厅的是机麻棋牌室。

淘得了人生第一桶金的老三，提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购置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后来又按揭贷款买了一套大房子。这回是真正意义上告别了西南边陲那个遥远的小村庄，把根扎在了城市的土壤里。那时候的老三，虽然整天穿得黑不溜秋，满身的鱼腥味儿，但是他那和颜悦色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开怀。他热情地对待着每一位前来消费的顾客，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

鱼塘生意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无法再更进一步，就那样稳稳当当地维持了六七年，后来听说整个森林公园要被改造成湿地公园，鱼塘当然也在改造范围内。刚开始以为是谣言，说来说去竟成了真。老三属于承包方，得到了十多万的补偿款。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变得茫茫然。经过一番讨论，夫妻俩还是决定做生意。

经过一番调查走访后，他们决定卖水果。于是拿出一部分补偿款，盘下了大学城侧门的一家小铺面，做起了水果生意，结果由于位置不当道，前来买水果的同学寥寥无几。生意冷清，没做几个月就转手了。接着他们又开了一家奶茶店，还是门可罗雀，于是又转让了。最后老三决定拜师学艺——去学煮面，将来想开一家面馆。不知为何，学了没几天就说不去了，四千块的学费就此打了水漂。一番折腾下来，当初的补偿款就去了一半。

没办法，想来想去自己会什么技术呢？开船？开叉车？开货车？其实都会。不过现在开船的工作不好找，开叉车的工资普遍较低，就只剩下开货车比较赚钱了，于是买了辆七座的金杯车，跑起了货拉拉。

社会角色的巨大转换，短时间内，老三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从心理上，都适应不过来。从前积攒起来的人脉，从前有过的那么一些优越感，都随着鱼塘的消逝而远去。老三的精气神在日复一日风尘仆仆的往返里，一点点萎靡，一点点疲惫。他不愿被以前的朋友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因为他们见证过他曾经的高光时刻。如果转角处相遇，只要对方没先看到他，他都会默默地绕开。

是谁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现实是：我们都有懦弱的一面。再来说老三开车这件事，由于老三一日三餐的饮食不规律加上长时间开车，添了胃病和腰椎病。有时候碰到无赖，不但没得到一分钱运费还装回一肚子气。

有一次老三从成都送货到遵义，送的是一套咖啡厅用的全套桌椅。讲好的运费八百块。售货方说是收货方那边给，到了目的地，收货方把桌子都搬下去了，又说运费是售货方给，让老三回去找老板拿钱。老三给售货方打电话，说明情况让他们就这个运费问题协商好。结果他们就像在互踢足球，把老三踢来踢去的，眼瞅着运费被踢得没得着落，趁对方不注意，老三把原本已经搬下来的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重新扛回了车里，然后快速拉上车门，扬长而去。

等到那伙人反应过来时，车子已经开出去老远了。他们在车子后面追了几步，紧接着老三的电话就响了，是那伙人里的其中一个小伙子，只听他在电话里说：“师傅，这就是个误会，你现在掉头把东西送回来，我们立马给你钱。”老三在电话这头说：“我回来，你们那么多人，打我怎么办？要不这样吧，你们先把运费转给我，我再找个点把东西给你们寄过来。”那个小伙子一听就火了，他对着电话大声嚷嚷：“你送不送过来？不送老子就报警，你把我们的东西据为己有。”老三也在电话这头态度强硬地说：“你报吧，让警察来评评理也好。”最后，那个小伙子恼羞成怒，在电话那头骂骂嘞嘞，问候了老三的祖宗。老三也礼尚往来地把他的祖宗问候了个遍。

经过上千公里的来回跋涉，桌椅被带回了成都。卖方还是坚持不出运费，买方也一直没把钱打过来。从此，那套咖啡色的桌椅就那样灰头土脸地待在老三家的阳台角落里。因为有了这次教训，老三变得更谨慎了，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不给钱就不让卸货。后来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么糟心的人和事了。

但是这两年，货运也越来越不好做。好单不容易抢到，攥在手里的单子，有的还要跨越千山万水。再说一个人开长途车，来回好几天，安全问题也是个隐患。所以，想来想去，想改行。但是，回头一看，自己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选择生活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