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已经很老了,老得像一块干枯的树皮,浑身遍布着生活的沟壑和褶皱。这块树皮承载着生命的年轮和故事的脉络,由于迟日旷久,埋没所有了的细节,只剩下一片干枯的躯壳。
我的奶奶曾是一个令我倾佩的传奇女性。
她出生于战火纷飞的1936年,“日本鬼子进村了”这样的电视剧台词在她的童年中真真切切地上演过;成长的岁月里她经历过大饥荒,饿殍满地的凄惨景象曾是她多年年的噩梦;嫁人之后丈夫又英年早逝,早早就守了寡-----奶奶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痛苦,那些年里她和她的孩子们没有被人看不起过,凭借着倔强要强的性格,奶奶忍受了村里人的白眼和指责,硬是将四个孩子拉扯成人,看着他们娶妻嫁人生子,渐渐儿孙满堂,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趁未老之际,带大了一个又一个的孙辈。
我便是奶奶带大的,童年中最浓墨重彩的角色不是父母,而是这个温和却倔强的老人。她会把饼干和牛奶锁在自己的木箱里,让我“可望而不可及”,却在放学时变魔术般从手里掏出一块小饼干放在我的口袋;她会逼我穿我不喜欢的老土的衣服,吃有怪味的萝卜和菠菜,逢年过节给我包一顿肉馅的饺子;她会无视我的哭泣,却在我嗓子吼哑的时候,直接往我的嘴里塞一颗糖------我屈服于奶奶刚硬却怀柔的政策,把她当成我生命中一抹亮丽的色彩。以至于每次家中回荡起“以前想方设法让我帮你们带孩子,现在嫌我不中用,什么也不听我的了。不想让我呆在这个家里,你直说啊!”这样不和谐的声音时,我都无条件地确认“那不是奶奶的错”。
我本以为她会普普通通地老去,像所有故事中饱经风霜的老人一样安稳地享受天伦之乐,然后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平静地与世界作别,没有ICU中插满管子的痛苦经历,也不必在子女的哀嚎中过度地恋恋不舍。可是命运大概和奶奶开了此生最后一个玩笑,我的奶奶,一个最要强的,说一不二的农村妇女,在她的晚年却意外地被疾病所打败,模糊掉她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我记不清奶奶从什么时候开始糊涂了,那年她突发脑溢血住院,爸爸面色沉重地说:“所有的事你不用操心,想办法先照顾好你自己,奶奶这边儿,你不用担心。”于是,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在家里看到过奶奶的身影。那时候我习惯在一次次的家庭争吵中选择沉默和逃避,也渐渐反思和成长。可是恍然间偌大的家只剩我孑然一身,安静得令人慌张。我一个人做饭,洗衣服,看着爸妈奔波于不同的地点,唯一的默契是,对于奶奶的病情,我们都只字不提。
冬日里一场鹅毛大雪的降临,这似乎在欢迎着奶奶的回归。奶奶出院了,她原本消瘦的脸颊似乎饱满了三分,似一颗晒干过重新焕发出水润光泽的葡萄,只是脚步蹒跚,精气神儿也不似从前。疾病大概消耗了她太多。
也是在那之后的半年或者一年,时光很无情地终止了奶奶“独断专行”的权力,并且提醒着她“老去的事实”。
她开始遗忘很多话语,常常弄丢假牙,或者把扫帚,抹布随便乱放。她经常站在客厅或者卧室门口徘徊,嘴里还自顾自地嘟囔着“我要找什么来着?”一双手仿佛不知如何安放,索性就抄在衣袖里。当我走上前出帮忙的时候,她只会用茫然的笑容强行化解自己的尴尬,“走吧,啥事儿也没。”我开始习惯她健忘的样子,像一个冻久的硬柿子被放入了温暖的房间,渐渐融化掉由外而内的冰碴儿,展露出原本的质朴的本色。我想,兴许,奶奶会温和,会柔软许多。
高中三年我都在城市里读书,很少回家,自然与奶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终于,某一天我背着重重的书包走进客厅的时候,她端着粥碗,眼神木木地甚至带着敌意地盯着我,像陌生人一样。
我喊她:“奶奶,我回来了,过周末。”
她没有任何反应,若是从前,她一定会赶快招呼我说:“快放下,饭刚做好,热乎着呢!”现在呢,她依旧端着她的粥碗,继续用筷子完嘴巴里拨着碗底沉积的米粒,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爸爸无奈地笑着说:“太久没回来,都不认识你了!”不认识?怎么会,我是她带大的孩子啊!尽管之前我已经知道奶奶可能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痴呆),但当现实骤然间轮转,我被迫着接受却依然很困难。“没事儿,多看两天,熟悉就好了。”爸爸依旧用类似的话安慰着我。
奇迹终究没有在奶奶的身上重演,这两年我看着她渐渐的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啼笑皆非也无可奈何。她会把塑料袋当成抹布在餐桌上擦来擦去,她会用拖把去扫门前的落叶,她会分不清鞋子的左右脚------后来,她开始翻找广场上的花坛,收回一堆又脏又旧的垃圾袋和饮料瓶,然后整齐地码在屋子的一角;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从前最挑剔卫生的奶奶,如今居然许久不换衣服,不洗澡,甚至对所有强迫她洗澡的子女骂骂咧咧,当然很多时刻她已经分辨不出她们是谁。而我,每当尝试与奶奶目光相对的时刻,我总会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汗酸味,看着她发皱变色衣服上的斑点,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心酸与同情,我的最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奶奶,如今竟然被改造成了一个普通的邋遢的农村老人,她开始忘记过往的所有,所有的苦和甜。然后被糊涂的想法驱使做出更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慢慢成为子女的负担和拖累。
我看着她又喃喃自语得从我面前走开,我看到她不厌其烦的在广场拨开草丛收集废纸片和垃圾袋,我看着她把原本干净的房间堆得像小垃圾场,我看着她变得执拗和暴躁,像一个烦人的小孩令人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这个执拗的,倔强的老人什么时候还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在我嚎啕大哭过塞给我一颗水果糖,或者招呼我擀饺子皮,包饺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还会再往我的碗里留下许多的菠菜和萝卜,看我一脸嫌弃地吃完;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还会再与爸妈大吵一架,然后叫嚣着“离家出走”------时光一去不复回,大约往事只能回味。
不知为什么,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雪天,她步履蹒跚的走向庭院,然后意味深长地盯着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会不会那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糊涂的余生?那天我推开大门,看到她又拿起了放在墙角的扫把,静静地扫着地上的薄雪,而我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扫帚,百感交集地说:“奶奶,我们去屋里吧!”
“好啊,好啊,老了,扫不动了!”
“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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