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我有两个奶奶,亲奶奶王氏,后奶奶宋氏。
亲奶奶的样子,我们这一代谁也没见过。大约我十四五岁时,偶尔从抽屉底翻出了一张发黄的一寸照片,拿给爷爷看,爷爷说这是我头一个奶奶的照片。日本鬼子在这里时,给每个公民办良民证,所以亲奶奶就照了那唯一的相片。亲奶奶是长脸型,也许是照相时太紧张吧,脸色不太和气的样子。从亲奶奶的脸型,我推知她大概是高个子,因为在我的观点中,长脸型的人一般是高个子。我把这张照片拿到昆仑照相馆,央人给放大,人家说没有底片,没法放。那时也不懂得找个人比着照片画一张,更不像现在有这技术那技术的可以制作。再后来连那张唯一的照片也弄丢了。
亲奶奶太老实。太老实的人,农村人叫做“迂”,又叫“老实愚”。亲奶奶就很“迂”,是个“老实愚”。她愚得常常不能按时做下饭来,我爷爷又是很难伺候的人,所以她就常常挨我爷爷的打,据说有时当着娘家娘的面也挨打,使娘家娘大发雷霆。亲奶奶惧怕我爷爷,需要买什么东西了,她不敢问我爷爷要钱,就跑到我大老爷爷家里,坐在我大老爷爷屋门的台阶上哭,说:“大爷啊,你问问孩子他爹,叫他给我两个钱,我截点鞋布给那些孩子做双鞋。”
亲奶奶体弱多病,但生了不少孩子。我的两个姑姑都是四五岁上死的。那么小的孩子,用不着找阴亲,就埋在墓田角上。据说爷爷是个知道疼孩子但不知道疼妻子的人,他疼孩子有时疼得毫无道理,比如奶奶不小心让孩子跌倒了,爷爷就用铜烟袋头敲奶奶的头,比如推煎饼,孩子调皮,不好好推,爷爷就呼呼地跑到磨道里,拉了孩子的胳膊,说:“就别和她推!叫她自家推!”比如吃锅饼,爷爷只和孩子吃,奶奶半开玩笑地说:“你给我点我尝尝!”爷爷就气呼呼地掰那麽一丁点点,冷冷地一声:“给!!!”一次,爷爷和两个儿子旁若无人地吃着甜瓜,亲奶奶在旁边留着眼泪吃甜秫秸。爷爷的这些言行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个识文写字毛笔字算盘都拿得起来红白公事仪式都精通语言斯文礼貌有加举止文明的人联系起来。
亲奶奶死于生孩子,那年她四十岁。那时农村没有什么诊所,离大医院又远,再说那时女人生孩子,不管多么难产,无非是从村里找一个接生婆而已,压根就想不到上医院。亲奶奶撇下两个儿子,那年我父亲十七,叔叔十岁。亲奶奶有个妹妹,身体也极弱。丧礼上,她妹妹哭她时已经没有多大力气,回去后不久也死了。
亲奶奶正月去世;六月,我母亲过门;十月,我后奶奶来到我家。
我小时爱跟着大人去上坟,每次上坟回来必定长病。一长病,后奶奶就说:“这孩子又时气不济了!”就抱着我去找即平老爷爷。即平老爷爷把我抱在怀里,对我后奶奶说:“这是她那个奶奶摸弄了她一把,她那个奶奶看着她亲,就摸弄了她一把!”然后即平老爷爷就两眼恶狠狠地瞪着我骂:“你这个贼老婆!你不是看望着这些孩子好好的,你摸弄她干啥?还不给我滚?给我滚!”我在即平老爷爷怀里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看他的眼,因为他虽然似乎不是骂我,但两眼却是恶狠狠地瞪着我的。
有一次我弟弟生病,神的凡的两下里看。神人说:“他有两个奶奶。这是他亲奶奶来索摸他。他亲奶奶嫌你们和她不亲,嫌你们光和后奶奶亲,有意见!”于是就上供,给亲奶奶糊了衣服,烧了纸,向她解释、道歉。后来我想:死了那么多年的那么老实的人,竟也发起牢骚来,可见心里是很不平了。也是的,后奶奶拉把孙子孙女固然功高,但若没有亲奶奶的繁衍后代,后奶奶的功劳凭何建立?生育者应该比养育者更重要些吧。所以,不管是论资排辈也好,论功行赏也罢,亲奶奶都是应该排在第一位的。然而又一想:我们谁也没见过亲奶奶是什么样子,单靠那张发黄的一寸照片,如何能培养起与她的感情来呢?我们姐弟几个是在后奶奶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又如何不和后奶奶亲呢?不光和后奶奶亲,在两个奶奶的娘家问题上,我们不是也总认为后奶奶的娘家才是我们的亲戚,经常跟着后奶奶去走老姥娘家,而从未把亲奶奶的娘家当作我们的老姥娘家吗?于是我悟出一个道理:人,还是活着!一旦死了,有些问题就难说了。人走尚且茶凉,况人死乎!
爷爷活到九十岁。他生前嘱咐,他老了以后,坟墓要“一条鞭”的,即爷爷在上首,然后是亲奶奶,再然后才是后奶奶。而那种男的在中间,女的在两边的叫做“花葬”。爷爷的安排,说明他还是尊重我亲奶奶的地位和名次的,总有个先来后到嘛。但爷爷去世时,由于原来给爷爷留的空间被别人占去了一些,空间不够,只好把我后奶奶的骨灰移了移,让爷爷在中间,成为“花葬”。我想,亲奶奶大概又有意见了吧。不过,虽是“花葬”,但亲奶奶在右边,右为上,还是尊于后奶奶的。
爷爷与后奶奶的放大的照片,一直挂在爷爷的故居的墙上。每当我看到这两张照片,就想:“应该是挂三张的。”我那苦命的亲奶奶,该又有意见了吧。
后奶奶小人小马,短小精悍,手脚麻利,伶牙俐齿,“能”得很,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女强人”。她在第一个婆家饱尝了守寡的苦楚以后,四十岁上来到我家。
大概因为她一生没有生育的原因吧,所以后奶奶特别喜欢孩子。母亲带了我去走姥娘家,待不上三天,后奶奶就颠了小脚步行八里路去抱我。每次把我抱回来,她总要埋怨我母亲说:“你看!那孩子在家里时,和那‘欢虎’似的!上她姥娘家才待了这几天,这不就成了个‘赖虾’了!”后奶奶是极善于夸张和虚构的,她这话常使我母亲忍俊不禁,因为我天生就是个‘赖虾’,从未‘欢虎’过。后奶奶带我去走老姥娘家时,则是一头小毛驴一副花篓垛。左边的篓子里放个小板凳,我坐在里面;右边的篓子里放礼物。她骑在毛驴上,爷爷牵着毛驴。毛驴在山路“得得得”地走,比坐“奔驰”轿车有诗意得多了。她带我在老姥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回来后就对我母亲说我长了胖了。
在家里,我们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后奶奶的周围;一出门,则是前呼后拥。
我们小的时候,冬天,她把我们装在她那肥大的棉裤腰里温暖我们;夏天,她就把我们放在她用棒槌裤(玉米皮)编的长方形蒲团上乘凉。别人家的蒲团都是圆形的,直径不过半米,而她能编成长方形的,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很令人们羡慕。我们一个个或坐或躺在大蒲团上,她摇着芭蕉扇,给这个扇扇,给那个扇扇,教我们数星星:“一个星,两个星,咕噜咕噜灌油瓶。”让我们看月明:“老母奶奶,好吃韭菜,趴下打滚,拉不起来。”教我们唱唱:“小板凳,拔骨碌,开开楼门看媳妇……”,“菠菜根,韭菜黄,割上韭菜看亲娘……”。给我们讲故事:七仙女、狐狸精、金丝亚腰葫芦……她的儿歌和故事特别多,而其中多半有她夸张和杜撰的成分。
后奶奶是个在家坐不住的人,她成天抱了小的领了大的满村串门子,村里谁家的炉灶门朝哪她都知道。见了人,她就让我们又称呼又问好的,然后就让我们唱唱,然后她便得到人家一通表扬:“你看人家她奶奶出产得这孩子,人家她奶奶就是会出产!”她听了这些表扬,得意极了,就带我们又到另一家去串门。而我母亲又是个极其不爱动的人,就在家里按部就班地做饭做针线。所以她们婆媳配合得非常默契。不过,有时她忙了累了也会大发牢骚:“忙得俺,待去上吊都没有工夫去拴上那根绳子!”
后奶奶胆子大,她能爬到虚棚上够猪饲料,这在别人家都是男人们干的事。我们给她扶着梯子,她总不屑一顾地说:“上一边!甭扶,上一边!”然后蹬蹬蹬蹬地就爬上了虚棚。我们在下面越是喊“慢点,好生着”,她便越是爬得快,叫我们在下边提心吊胆。我们家的那棵大枣树,年年都是她爬上去打枣,因为爷爷胆子太小不敢爬树,即使爷爷敢爬树,也是争不过她的。她两手抱了枣树,两只小脚蹬了树干,蹭蹭蹭蹭地就爬了上去。她得意地站在枣树上,朝着四邻环顾一周,然后大声吆喝我们把竿子递上去。她于是就挥动竿子左打右打,我们则拿了瓢子筐子满院子拾枣子。看到我们拾不迭的样子,她就把竿子别在树叉上,两手扳了树枝狠命地晃起树来,枣子就雨点般落满院子。为了显示她的胆大,她还爱从树上一步迈到墙头上。看到我们在下边替她害怕的样子,她的神采就更加飞扬起来。等她打完枣出溜出溜地从树上溜下来,就拿瓢子把大簸箩里的枣子东家一瓢西家一瓢地去送,得了邻居的表扬和感谢后得意地回家来。
后奶奶比我母亲晚四个月来到我家,农村有风俗叫做“先娶的媳妇后娶的婆,打一巴掌还一撮”,即先娶的媳妇与后娶的婆婆有同等的地位和权力。后奶奶深知这一点,所以她一进门就打算把我母亲制服,以保持她正宗婆婆的权威。而我母亲又是个极善良极老实极不愿操心的人,所以不等婆婆下手,她就拱手把大权交给了婆婆。一个愿意当家,一个不愿当家;一个渴望媳妇尊重,一个愿意尊重婆婆:婆媳两个一拍即合,所以婆媳关系非常好,令村里人叹为观止。一次,她们婆媳两个坐在院子里一边做针线一边交谈,一个要饭的进门来,问我奶奶:“这是你媳妇啊还是闺女?”奶奶说:“是俺媳妇!”要饭的说:“哎约!俺还没见过婆婆媳妇这么好的来!俺还当是你闺女呢!”
虽然如此,但后奶奶还是不能脱那个时代的俗,有时还是要适当折登一下儿媳妇以满足一下当婆婆的乐趣。比如我母亲坐月子,三天就要下床摊煎饼;比如她规定坐一个月子要织多少网子,快满月了织不完,母亲就点了灯熬夜织,她就嫌“点灯熬油”,母亲只好用篦子遮住窗户以免灯光被发现;比如她碰坏了一个砂锅盖,她就把锅盖对得天衣无缝,放在锅台上,等我母亲一拿,锅盖成了两半,她就说是我母亲把锅盖弄坏的。比如我姥爷牵了毛驴搬闺女,她就拖了长腔说:“亲家啊,按正说呢,是该叫那媳妇上娘家待两天,可又一说了,这不又待推碾,又待捣磨,我看咱再说吧!”我姥爷是个老实人,只好空跑一趟。直到有一次,我姥爷在空手而回的路上碰到了后奶奶的娘家哥哥,说起搬闺女搬不了来的事,娘家哥哥气极了,找到我后奶奶,批评她说:“你七老啊还是八十啊?你推不了碾啊还是捣不了磨啊?人家那老子大远远来搬闺女,你叫人家搬不了去。你摆啥架子?这庄里我十门九亲戚,你要是不好生给人家做后娘,不好生给人家做后婆婆,从此我就不进你的门!”自此后她才有所收敛。
后奶奶厉害,在村里的厉害老太太中,她可以排前三名。后奶奶厉害得有些不太讲道理,叫母亲为此吃了不少窝囊气。后奶奶大约应该算是长舌妇了,她热衷于摇唇鼓舌,东家长西家短地拨弄点小是非,所以经常和邻居打仗,一打仗就又骂街又采头发的,母亲听见了就叫我们跑去把她拉回家。后奶奶一边被我们一人一根胳膊硬拽着往家走,一边大声骂我们:“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把大了你们了,你们不给我上前,还向着人家!没良心!我看你们是狗吃饱了食不认炒瓢了?”母亲与妯娌关系极好,后奶奶就嫉妒。婶子坐月子,身体弱,母亲就给她端屎端尿,后奶奶就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比鸡骂狗:“我看你这是闲得没有活路干了?你看你迭溜迭溜一趟!迭溜迭溜一趟!”母亲就把她拉到屋里,小声说:“哎约俺那娘哎!你别说了!你这一辈子又没生养过,你不知道女人生个孩子多么不容易!”奶奶则朝了屋门外,大声喊:“还不容易!‘怕狼怕虎别来那山上住。’我看你就是怕那个黄脸 x 。”
后奶奶还有些小小的恶习,比如上坡打猪草,她比较喜欢从生产队里的地里掰个棒槌扒块地瓜藏在猪草底下;找麦秸,她就多弄根麦约子,把两个麦秸匀成三个以多挣工分;打芝麻,她则悄悄抓几把装进口袋……她还教我们也这样干,我们坚决不跟她学,并且严厉制止她这样干,她就狠狠地骂我们:“傻蛋!随你娘!人家别人家那孩子都有点心眼,就你娘几个!傻蛋!教的那曲子唱不得!你们这号人,就宜量饿煞!”可我们是宁肯让她骂个够,也决不跟她学。
后奶奶以说污言秽语为乐趣。如果骂一个人傻,别人说“傻瓜”,充其量说“傻蛋”,后奶奶则说“傻X”、“傻鸟”。说起辣的东西,她就拖了长腔唱道:“葱辣舌——蒜辣心——,芹椒辣到那腚门门!”母亲就批评她说:“哎约俺那娘哎!人家是‘芹椒辣到那脚后跟’!”她则很不以为然地否定母亲的纠正,用了更高的声调道:“人家就是‘芹椒辣到那腚门门’呢!”她饶有兴趣地把“腚”字读成重音。
后奶奶好大喜功,但往往是干些看似成事实则败事的事。比如她热衷于当媒人,但大多是乱点鸳鸯谱。我本家五婶是她的娘家侄女,五婶的娘家哥哥曾经痛心地对我弟弟说:“你奶奶这个人啊,是个好人,也是个坏人!你说你五叔一个知青,她给他找了你五婶这个文盲。听说你大姐也是她给找的婆家。”
后奶奶伺候我爷爷那是在村里出了名的,那简直和伺候皇上差不多。但她骂起我爷爷来也是颇具水平和特色的。爷爷四岁丧母,五岁丧父,跟了他奶奶长大,从小娇生惯养,所以吃饭很讲究,又奸馋,她就骂他:“穷酸!饿得你三根筋抽着个头,你就没有这些症候了!”爷爷不大关心人,她就骂他:“你这号人,够了数了!你少年丧了父!中年丧了妻!你这个独虫!你独得那墙头上都不长草!”
亲奶奶老实,老实得可怜;后奶奶厉害,厉害得可爱。(完)
2002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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