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像我这种必须到外市地区工作的人,星期天回家就成了问题。到谁家住呢?
小舅舅家自然成了我的第一选择。一来他家在县城的闹市区,我遛街比较方便;二来家里只有他和小妗妗两个人,待我还算真诚,我自然也不必拘谨。只是如今小舅舅正被重病缠身,也不知现在的身体怎样,于是,等学校一放假,我就驱车赶了来。
走进胡同,我进了信达超市后面的一座两间的小小的两层楼房,为了节省空间,紧贴着东房搭建了一间两平米的耳房,这就算厨房了,随便搭起的灶台,大大小小的锅盆,让人想象着这里的烟火气。厨房的门朝西开着,我进入又穿过朝南开的一道门走进外屋,就见瘦弱的小舅舅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半躺着,腿缝间可看见他瘦似骷髅的面庞,一双眼睛深深地塌陷进去,我似乎只能看见他脸上的两个黑窟窿。他见我进来,道了声:“小丽来了。”里屋随之有了动静,躺在床上的小妗妗往外挪了挪肥胖的身体,探出了脑袋,黑白相间的头发蓬松无形。她也和我吱了一声,随后慢慢起身。
许多年了,我早已习惯了小舅舅家的贫困状况,好像看惯了一张渐渐落下伤疤的脸。一年年过去,他们就这样艰难度日。似乎那疤痕越来越深越来越大,无法修补。
小舅舅一家是城里的农户,没有土地,也没有谋生的职业。两个儿子很早就辍学在家混日子,像父亲一样游手好闲,最终娶媳妇成了难题。好不容易东拼西凑给其中一个儿子娶了,可当孩子嗷嗷待哺的时候,那儿媳妇却一去不返,永不回头。多年过去,小舅舅如今的光景是:没有住房,子无职业且锒铛入狱。老两口老迈,疾病缠身,经济无源致使孙子无依。这怎一个“困”字了得!
我“唉”了一声,随手把给他们拿的电热壶放在了桌子上。帮不上什么大忙,也就是在我也需要他们的时候尽我一点点心意罢了。人啊,只会围绕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呢?小妗妗照常是那句话:“我正想这个星期不知道小丽回家了吗,正和你舅舅念叨着,你就进来了。”在我的印象里,因为中间缺少血缘的纽带,当妗妗的都不会待外甥好的。但我小妗妗却没有这样的私心,“丽,还有中午的柴火大米,好吃,一会儿给你炒上,你看。”我朝她给我端过来的电饭锅里看了看,有大米、小米、炒豆、还有红萝卜,再加上调味,锅里红红的,香香的。我的食欲大增,连说“好的,好的。”等吃过饭我往外走时,听小舅舅轻声地说:“去遛遛了吧?”我“哦”了一声,便闪出了门,走上华灯初上的陵川街头。
陵川这座小县城,是我生命里挥之不去的一缕血液,这里有我好几家亲戚。姨姨一家的生活也随着社会的发展,水涨船高似的越过越好,一儿一女均结婚生子,过着大众化水平的生活。我认为,只要我们都有或公或私的事做,并且和人民大众一样的忙碌充实,这便是一种幸福的安逸。
我走在被路灯幽幽地照着的街道上,依稀记起了陵川县的旧貌。那时没有这么直通的大街,没有明亮的街灯,那时的小巷都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土路,那时的百姓兜里没有那么多钱。可发展的车轮总会载走贫困,运来富裕,人们被时代的大潮淘洗着、自身奋斗努力着,过上了比较舒心的生活。远处传来悠扬的广场舞曲声,中老年的妇女翩翩起舞。此刻,我被陵川人民的幸福耳濡目染着,心情也不由自主地清朗起来。
可是,我的小舅舅却与这一切进步无缘。是什么让他和这理应的发展背道而驰,生活水平反不如前?这个不由自主的念头,隐隐地,使我的心情不佳起来。因为这两天,我与这家人的生活正有着交织,不然,我也很少想起。
我漫无目的地又折回了家中,小舅舅和往常一样,正面朝门口半躺在床上,两条腿二郎地搭着,可以直指推门而进的任何人,那样悠闲。身上的一身黑色衣裤因为长期没洗显得铮明瓦亮,包裹着他那瘦得出奇的身体。他拿着手机刷着抖音,里面传来主播哇哇的喊叫,他闲适地看着,微笑着。这一切,让我很快想起了旧时吸食鸦片的“东亚病夫”。
在我的印象里,小舅舅总是这样悠悠然享受着生活。至今,我的脑袋里总有这样的画面,这是我小时候住在姥姥家看到的。小舅舅嘴里哼着小曲,揣着两只手从外面进来,总是掀掀这个“个洞”、掀掀那个锅盖地找吃的。也听有人说他这个习惯不好,他似乎很难改,那手总是悠闲地揣在两个兜里。
可没钱,怎么养家?还有两个儿子呢!记得小时候,爸爸就在矿上给小舅舅找了下井的活,跟着包工队挣点钱也能贴补家用。我的记忆里,他并没干多久就离开了矿区,说,很想家,呆不下去。那个时候,他两个孩子都还小,活泼可爱,跟着别的孩子无忧无虑地一起玩,一起上学。小妗妗在家操持家务,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我记得我妈曾经说过,你小妗妗真是没有,如果有,她真舍得。那个时代的日子,小舅舅就这样手揣在兜里过下去了,因为家里还种着几亩地,也许能勉强过得去。
很快,新时代县城的建设让小舅舅一家成了没有耕地的城里人。没有地种,吃什么?如今,我仍然记得小妗妗在街上摆凉粉摊的样子。卖凉粉的旺季是夏季,小妗妗在日头底下被晒得黑乎乎的。“天黑了,我收拾完了摊子走到半路,你小舅舅才耍罢麻将匆匆赶来……”有一次,她亲口对我说。因此,这样的小本生意也没有坚持下来,小妗妗说,干不下去了。
一步跟不上,十步撵不上。就这样,小舅舅在别人努力挣钱修房盖屋的时候,手揣在兜兜里溜达,在别人为子女的升学就业出谋划策的时候,他叼着烟卷打麻将,而他两个孩子早早辍学在家晃荡。也许,我作为一个外甥女说得过激了,但我不是听说他的大儿子喝酒出车祸怎么样了,就是听说他的小儿子被人骗得怎么样了,诸如此类,仿佛小舅舅的一家就是多灾多难的一家。如此结局,必然是,他的一家在不知不觉中被时代淘汰,他们的生活水平远远落后下来,直到今天悲催的生活现状。现如今最棘手的问题是,小舅舅被查出了重病,不马上做手术就有生命的危险。高额的医疗费,只能是把他们赶回家,等待自然的结局。
落后就要挨打,就要受欺负。关于两个舅舅之前的关系,充斥着我的耳朵和在我眼前上映的,总是极其不睦的点点滴滴。最根本的症结就落在了这两间属于祖宗的老房子上。为兄的不知体恤为弟的,极尽以强欺弱之能事,现代社会的平民百姓照样上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活剧,同样存在于手足之间。因为房子的问题没有在俩老兄弟之间得到根本的解决,上一辈的恩怨必将下延成下一辈的纠葛,这是我不敢想象的。
此刻,在这间我的大舅舅和小舅舅共同拥有所属权的两间房子里,小舅舅夫妇两个继续着他们的柴米油盐。这房子未来的分割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已没有能力去解决,只会听天由命。只是生活的困顿让我唏嘘。似乎于他们家,从儿子到孙子,我很难听到一件如意的事情。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有养出个好儿子。没法,我只能随着小妗妗的流泪而叹息。
我真想对他们说:作为一个男人,对家对生活没有计划,又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父母指望子女,子女寄希望于父母,父子之间只会互相指责埋怨,而不去担当,这个家庭怎么会有发展?但他们愚昧的认知,是不会有深切的体会的。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把我闲置不用的热水壶给他们拿到家,再给他们买点菜,割点肉。应小舅舅之托,驱车一百多里路,把吸氧机给他运到家,以备他重病的不时之需。除此之外,我能做什么呢?
小妗妗的身体也极差,也把吃药当成了吃饭。她的腿病严重,每天去捡超市倒出来的垃圾和菜叶时,走起路来都一跳一跳的,动作夸张滑稽。再加上那身破旧的衣裤,使人感到无尽的辛酸。本就困顿的生活,又都生了严重的病,对这个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过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生活,一辈子对老公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可如今却如此潦倒。女人啊,为着自己,却又不为着自己。应该为什么呢?
一次,我问小妗妗:“你对我小舅舅从来没有什么要求吗?比如,要他去努力挣钱养家。”她的目光呆滞无奈,说:“现在他老了,又得了病,不敢当着你小舅舅的面说啊。”我无语。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耳畔又传来小妗妗在床上的哀叹:“唉……我现在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茫然,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生活不知走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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