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了五个孩子,头三胎都是女孩。三妹99天夭折的那个半夜,母亲的眼泪哭干了。
我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村子里和我一样大的都是男孩,我一出生,她就流了不少泪。我稍稍记事时,只要下雨天,忙碌的农人闲下来,父亲在外做木工,我家就成了三姑六婆的乐园,她们喜欢聚到我家纳鞋底、缝衣服,然后东家长西家短,海阔天空,也说自己的孩子。我那时就在门帘后面玩。
母亲又提起我小时候。只因是女孩,不受重视,年轻的她就把我独自锁在房间里,按她的哲学是不想我受轻视,所幸我并未有过意外。她毫不掩饰对我小时候的夸耀,说我懂事,只要看见有人进屋就瞅着进来的人叹气,又一直看着别人离开,每次母亲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噎,我还小,只为她悲哀。
等我年龄渐长,童年的故事依旧上演,我还在一旁听着,虽没有言语,也开始追忆那段零零碎碎的岁月。那段岁月与我是没有记忆的,只因母亲反复描述,我竟“见”到睡在摇篮里的我,“听”见自己的哭声、大人的脚步声,开始有点心痛。她多说一次,我的心就多痛一次,可我并不忍打断她。母亲或许在叙说当时年轻无力又幼稚的一种深深遗憾。她的一次次描述,让我的童年岁月像电影的背景一样被慢慢拉近,有模糊走近清晰,心开始狠狠地痛着,母亲并不知晓,继续叙说着。
女儿出生后,我在母亲家小住,对女儿寸步不离,细心呵护,母亲说没见过像我这般对孩子的,一转身她又和别人说我的故事,那种热情丝毫未减,竟有点像祥林嫂了。我又“看见”一周岁多的我,从房间里爬出来,往母亲做活的田间爬,一条小水沟挡住了去路,我“听见”耳边拼命的哭声。村里人遇见水沟旁的我,大声喊着母亲。母亲撂下手中的活,抱着我一路哭回家。很小的时候在门帘后听着那伤感的童年,无声的泪静静挂在脸颊上,又悄悄地擦掉。
下雨时,看见和母亲相仿的阿姨们又来我家纳鞋底,我就不出去玩,耐心等着听她们重演老掉牙的故事,耐心地等着听母亲说到我的那个片段,渴望“遇见”年幼的自己,然后悄悄地流泪。雨天常遇见的那个年幼的自己成了我灵魂的伴侣,我和她相知相惜。常惊讶小小的我竟没有掉进水沟里淹死。母亲又说我小时候特别聪明,而大了反笨了。我不知道,反正成年的我和别人一样,丝毫没有智慧的迹象。母亲的话应该是对的吧,我只能为丢失的聪慧惋惜。
不管怎么说,女儿的出生,我更能体会她的心情,可那次我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唠叨,说她一次次这样讲,我又怎样想呢?我女儿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让我的女儿也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吧。母亲那时才惊异,当事人不只她一人,而我受伤或许更深。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讲过我的童年,而我早已经从防备自卑的阴影里走出来,全身心地爱护着我的女儿。我惊叹母亲的自控力,竟把多年的习惯一次戒掉,或许母爱是战胜一切的动力。
转眼女儿已经长大,我的两个弟弟都在外结婚生子。我再去母亲家,母亲竟越发周到客气,她总说女儿是人家人,我心里并不认可。
那个端午节,母亲烧了许多菜,我坐在桌旁高兴地吃着,母亲在一旁还一个劲地喊我吃菜,次数多了,我随口说,“你老是喊,好像我是你家来的客。”我没有想到她竟接过话茬再次申明,女儿就是人家的,回家就是客,还对一旁的堂哥堂嫂说,儿子媳妇是她家的,我哭笑不得。我们姐弟四人成家后,都不在她那儿生活,一同回去境遇如此分明,我感觉心里隐隐的不悦,心想,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怎么就变成客,我又不是回到乡下弟媳家,我还须看弟媳颜面,我是回到母亲的家,也应是我的家。我心里很不满,很憋屈地吃完饭,离开餐桌。
母亲的这种“哲学”,我很有意见,她并不知道我生气了。
记得十几年前,已近八十的外婆突然半身不遂,一条腿不能动,一向对外婆很细心的父亲,说家里宽敞,孩子们都在外生活,要把外婆弄到我家生活,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我也不明白。父亲还是偷偷去了外婆家,可外婆和母亲如出一辙,说她有儿子,身子不便,怎能去女儿家住呢。父亲未能接来外婆同住,直到外婆去世,母亲竟很心安。
我终能从母亲这种哲学中弄明白了,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终只是某姓家的人。我不能理解母亲的哲学,而她竟能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让我读书,还在高中补习了好几年,按母亲的哲学,她可是为外人培养孩子,而她竟也承受下来。
无论母亲的哲学是多么让我不能接受,我还是要感念母亲送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我总不能苛责不识一字的母亲吧。
可是,我如今只有一女,女儿大了,将来有新家了,要回我家,我总不能说是来客人吧。而我和老公老了,按母亲的哲学就只能呆在自己家中了。
哎,是母亲的哲学有问题,还是计划生育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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