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的山村。
村里有一桩人人羡慕的爱情,姑娘好看,小伙子健壮。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追着山野的风一起长大。
山村地少又贫,长不出钱,小伙子不得不去城市里打工。
他离开村子那天,对姑娘海誓山盟,难舍难分。
可是,到了城里没几个月,海就枯了石就烂了。
那小伙子被一个富姐相中,她像采花一样,断了小伙子的土根,把他摆放在豪宅的花瓶中。
这件事情,姑娘和谁都没说,有些痛苦只能一个人承受。
她坐在村头的水井边,打算寻短见,哭了一天一夜,最终没有跳下去。
第二天,村里人吃那井水,说是咸的。
这个姑娘叫王月云。小伙子的事情出来之后,月云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因为到处都是小伙子的影子,最后月云决定去城市里打工,躲开这个地方。
眼不见,心不烦!
王月云离开家的那天,娘为她整理好了行李,又给她写了一个地址,对她说:“你有一个姨奶,她住在市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这是她的地址,你去看看她。”
王月云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姨奶?”
娘说:“你这个姨奶和你奶奶是亲姐妹,年轻时,和你奶奶争你爷爷,结了仇,这几十年来,她跟咱们这支亲戚一直不来往。”
娘说着,递给王月云一个布包,说:“这里有你爷爷死前的一张照片,你给你姨奶带去,如果她活着,就让她看一眼。”
王月云背上行李,离开家,上了路。
王月云先坐马车到乡里,再转乘汽车到县里,最后上火车,一天一夜终于到了那个城市。
她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姨奶的家。
她想,爷爷已经死去多年了,算起来,姨奶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应该是儿孙满堂,她肯定早已淡忘了那多年以前的情仇。
姨奶家是一个很深的宅子,院墙很高,门很厚。
王月云伸手叩门,就像推敲一个陈年的秘密。
好半天,才出来一个很干净的老太太。
“你找谁?”
“你是姨奶吗?我是从山王沟来的。”
“你是谁?”
“张月圆是我奶奶。我叫王月云。”
“你进来吧。”那个老太太说。
她领着王月云走进屋。
屋子很暗,采光极其不好。
那个老太太让她等一会儿,打开里屋的门,进去了。
她好久没出来。
王月云想,这个老太太是谁?姨奶,还是保姆?
她开始东张西望。
屋子里摆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家具:飞龙舞凤的翻盖柜子,翘沿八仙桌,高背太师椅……
半个小时过去了,王月云越来越尴尬,她差点要走了。
里屋的门终于开了,那个很干净的老太太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突然变得特别热情,说:“孩子,我就是你姨奶啊。”
然后,她坐在王月云的身边,问这问那,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摸摸她的手,感叹地说:“你的爹娘我都没见过,更别说你了。”
她的手很干瘪。
聊了一会儿,王月云知道了姨奶的一些情况。她一辈子没嫁,至今孤身一人。
月云对姨奶讲了讲家里的一些情况和自己要打工挣点钱的想法,最后她试探着说:“我奶奶……经常叨念你呢。”
姨奶低下头,淡淡地问:“她还没死?”
“我奶奶还活着,就是身体不太好,气管炎。”
姨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爷爷……”
“他去世了。”
“我知道,他是去年四月十四死的。我是问他死前说了什么?”
王月云觉得很奇怪,几十年不联系,又相隔千里,她怎么知道爷爷死了?
王月云说:“我爷爷死时,我没在场。”然后她把爷爷的照片拿出来,递给她:“这是我爷爷的照片……”
姨奶漫不经心地接过去,放进口袋。她疲倦地伸了个懒腰,说:“你反正也没找到工作,就留在我家吧,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算是伺候我,我给你工钱。”
王月云说:“伺候您是小辈应该的,我怎么可以要您钱呢?”
姨奶坚决地说:“那可不行。”
然后她说:“城里坏人多,给别人干活可能受欺负,尤其你是一个女孩子,又刚刚来,人生地不熟。跟我至少很安全。你先在我这里干一些日子,站稳脚跟,一旦发现哪里有好工作,你再去试试。”
王月云觉得姨奶说得有道理,而且都是为她着想,就高兴地留下来。
第二天,姨奶领着王月云到各个屋子看了一遍。
这是一个筒子房,第一间算是客厅,往里走是卧室,再往里走是杂物间,最里边的那间屋的门紧闭着。
姨奶教她怎么用天然气,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马桶……
这马桶王月云最不能接受了,解手要在屋子了里,还要坐着,她极不习惯。
平时,姨奶的话不多。
她原来在一家假肢厂上班,现在靠退休金生活,不富裕也不拮据。
她不像其他老年人,经常凑在一起跳广场舞或者打纸麻将。
她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总是一个人玩扑克。
她发两个人的牌,出完甲方的牌,再出乙方的牌。这样玩一遍可以,玩三遍就应该腻了。可是,她天天玩,一遍,一遍,一遍……
看久了,王月云都心烦意乱。
一次,她忍不住问:“姨奶,你为什么喜欢一个人玩呢?”
姨奶静静地说:“我玩十几年了。”
王月云觉得她可能是太孤独了。
她曾经想过,多陪姨奶说说话,可是她好像不喜欢听什么,也不喜欢说什么。她还是玩她一个人的扑克……
十几年了,这事情也有惯性吗?
很快地,王月云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姨奶从来没有打开过那第四个门,似乎那里面有什么可怕的秘密。
那门一直紧锁着。
有一次王月云收拾杂物室的时候,随手推了推那第四道门,突然听到一个尖厉的喊声:“别动!”
她打个激灵,抬头,看见姨奶正在卧室和杂物室中间的门缝盯着她,那情景让她想起小时候恐怖电影里的某个镜头。
王月云赶快就住了手。
那门锁着,王月云不过是推了推而已。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姨奶没有深究,没有解释,没有强调。不过,在王月云的心里深深留下一个悬疑:那门里是什么?
一天,姨奶说:“我有点事情出去几天,你看家,我今晚就动身。”
王月云说:“你放心吧。”
姨奶淡淡地说:“我走后,你不要进那个门。”
姨奶并没有说哪道门,但是心照不宣。
王月云实在忍不住,问:“为啥?”
姨奶很不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加重了语气:“你不要进那个门!”
王月云急忙点了点头。
天快黑时,姨奶要出去了。她嘱咐王月云晚上睡觉要把门窗锁好,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等等。
她收拾背包的时候,王月云看见那里面装的是满满的冥钱,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姨奶走后,王月云什么也没吃就躺下了。
天黑下来,她想起那第四道门,心里有点发毛!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匆匆见了一面的老太太是姨奶吗?
她一直睡不着,特别是半夜时,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第四道门里传出的动静。她想,里面是什么,怎么会发出声响?
她害怕起来。
王月云平时强制自己不去想那个负了自己的男人,现在她却努力回忆和他有关的一切,她想用悲伤抵挡恐怖。
这个办法似乎有些效果。
可是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不断钻进她的耳鼓,把她的注意力牵扯过去。
她是一个倔强的姑娘,一咬牙,想去看个究竟。
可是她拉了拉灯,竟然停电了。
她的勇敢一下就折断了。
她感到心里很空,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心跳得厉害。暗想,明天白天一定打开它!
时间过得太慢了。
那鬼祟的声音忽而清晰忽然模糊,她实在承受不住这种煎熬了,爬起来点着了蜡烛,然后她举着那一团飘飘闪闪的光亮,朝那个声音走过去……
她站在第四道门前,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时候如果有人在背后吓她一下,她肯定疯掉。
她拿起一把铁锤,用力朝门上的锁头砸去。“当!当!当!……”
她的手有些抖,砸了十几下才砸开。
那扇门好久没开过了,有很多尘土落在王月云的身上。一只很大的老鼠“嗖”地就跑了过去……
她眯眼朝里面看去,猛地一抖,差点昏过去。
王月云逃一般离开了姨奶的家,连夜跑到火车站,在候车室过了一夜,天亮后买票回家。
到了县城,已经是黄昏了,她又乘长途汽车返回村子。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她一路上都在昏沉沉地睡觉。
终于,长途汽车把她放在去山王沟的路口,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王月云朝村里走去。
从这个路口到村里,还有一里路,路边有一片很大的坟地。
过去,王月云夜里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次,并不怎么害怕,可是今天她却十分恐惧。
现在,她还没走到那里,路边的榆树岿然不动,好像都在看着她。
她还在想,爷爷不是死了吗?姨奶不是出门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个长年不开的房子里?他们穿着红衣服是在举行婚礼吗?
坟地终于到了。
她对自己说: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想……
可是,姨奶那双偷窥的眼睛还是在她大脑里浮现出来……
姨奶低低地说:“你怎么跑了?”
王月云大吃一惊!姨奶的声音是从坟地传来的。
她转头看,在朦胧的月色下,一个老太太站在坟地里,脸黑黑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里!……”王月云颤巍巍地问。
她一步步走过来:“我来给你爷爷烧点纸。”
王月云猛然想起,今天是阴历四月十四,正是爷爷的忌日,她都忘了。
她稍微平静了一下,说:“姨奶,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走,我们先回家吧。”
姨奶朝村子看了看,冷笑了一下说:“我不会进村的,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问吧。”
她几十年都没有回过这个村子,这种执拗决不是一下就可以扭转的。
王月云想了想,终于说:“我怎么看见你……在那间锁着的屋子里坐着?”
她没有提到爷爷,她没敢。
姨奶淡淡地问:“你打开那间屋子了?”
“我听见里面有声音……”
“那是一个梦。”姨奶的口气依然很淡。
在这个无风的夜里,在不明不白的月光下,在爷爷长眠的坟地旁边,姨奶告诉王月云:
那是两个泥像。
那两个泥像是她亲手制作而成,倾注了她全部的爱和全部的想象力,它耗尽了她半生的精力。
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美梦。
这个梦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惊扰,争抢。
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无比孤寂,每当夜深人静了,她就会打开第四道门,走进那个逼真的梦里,沉浸在幻想中……
她讲这些时,没有哭,也许她的一双老眼已经干涸。
而王月云流泪了。
虽然这份爱有些偏激,有些扭曲,它的执著和坚韧却打动了王月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部分。
也许,村子里知道姨奶和爷爷的故事的那一代人,都会认为姨奶太任性,太霸道,太古怪,可是谁理解她内心那悲凉而无望的心事?
半个世纪前的一个残缺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它一直流淌至今。
虽然爱情的主角一个在幽一个在明,但是这份爱并没有了结。看来它真的要永恒了!
王月云跟姨奶又回到了城里。
她仍然服侍姨奶。
姨奶给第四道门安了一把更大的锁,仍然不允许她进去。那第四道门仍然神秘。
王月云忽然怀疑那天夜里她看到的一幕是真实的,而泥像是姨奶的谎言!
一年过去了,王月云再没有走进过那个房子。
爷爷的忌日,姨奶又去给爷爷烧纸。她临走时,把一直揣在怀里的第四道门的钥匙留下了,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大雨。
姨奶家的房子太老了,四处漏雨。
半夜,王月云起来用盆接雨。
她想看看第四道门里的那间房子有没有漏雨,就拿出姨奶留下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
她惊呆了,她看见爷爷的脸正慢慢裂开,姨奶的脸也慢慢裂开,接着,他们的四肢纷纷掉下来,脑袋也掉下来,身体坍塌崩裂……
他们一点点没了人形。
最后,他们变成了一堆泥土,混合在一起。
王月云看见姨奶的一只眼睛连着一块脸颊,在那堆泥土的最上面,好像看着她……
姨奶就是在这天夜里死的,她穿得整整齐齐,死在了爷爷坟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