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前,是女兵们说悄悄话的最佳时刻。琼儿对我说:“珺芳,每天吃钢丝面我很不习惯,家里带来的零食也吃得差不多了,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提起钢丝面,我好像看见钢丝面一根根竖立在胃里,那烩菜既没肉也没油,大铁锅炖好了之后,在上面浇一点葱油。即使如此,白天吃饭时,我不由自主地向东军望去,只见他把脸埋在碗里,吃得像动物一样凶猛,偶尔抬起头腮帮子鼓鼓的,几乎被撑得透明了,嘴边还挂着一圈黑酱。
对于琼儿,我的心情有点复杂,自从发现东军暗恋她,她就成了我和瑞瑞的假想情敌,虽然这个情敌自己浑然不知。或许在花一般的年龄,每个女孩都会认为“情敌”这词儿挺浪漫,代表着人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就像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群芳正在斗艳。
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实力和琼儿竞争,她长得那么漂亮,随便冲哪个男兵笑一下,那男兵就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琼儿不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她坦率地说:“指导员说了,吃不惯钢丝面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我说:“不瞒你说,小资产阶级也在我这儿作怪呢。每次吃钢丝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吃高粱面饼子拉不出大便的痛苦。但是,当我看道一班长吃得很香时,我觉得惭愧。”
“咱们女兵不能和男兵比,他们是铁打的,咱们是水做的。”琼儿说。第一次听她说这么新颖的理论,我涌上几分佩服,“我能把你说的这句话写在日记里吗?”
“最好不要,多抄些令人鼓舞的句子对你进步有好处,不要有软绵绵的东西,你平时小资情调很明显。”琼儿说得很直接。
琼儿的话像一面镜子般照出了我的小,这些天,我被新生活搞得接应不暇,惴惴不安,完全忘记了收敛我的小资情调,经她这么一提醒,我自命不凡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一点。
她有点像自言自语地说:“你说咱们每天吃钢丝面,我怎么还像发面似的胖起来了?”
“那是因为咱们每天早晨要跑步,吃饭前要饿着喊歌,喊完歌见到钢丝面就会感觉很香,大家一起吃饭一不留神就会吃多。”
琼儿压低声音说:“有件事很蹊跷,这几天我的琴盒里总会出现巧克力。” “谁放的?为什么我的琴盒没有,难道你的琴盒是魔法盒子?” “什么魔法盒子?你总是摆出刘胡兰的样子,大义凌然的,男兵见了,吓也被你吓跑了。” “你不怕吃了人家的嘴短?” “不怕,我心里坦荡荡。”
琼儿叹了口气接着说:“哎,只是胖了后胸罩太紧了,一懒众衫小!” “你也真会长,怎么肉肉都往胸上跑呢?看我们贫瘠的。不过,我平胸我骄傲,我为祖国省布料。” 旁边的瑞瑞说完,三个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指导员又开始咚咚砸墙,女兵们立刻安静下来,温柔的呼噜声随即此起彼伏。室内是温暖的,大通铺很拥挤,那是真正的抱团取暖。
外面,强悍的西北风正在咆哮而过,它将皑皑白雪刮得漫天翻卷,填平了沟壑、埋没了道路。一大早,队长就跑来检查内务,发现女兵宿舍里除了刷牙缸子摆得还算整齐之外,床铺上的内务简直一塌糊涂,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这件事他已经说了多少遍了,但眼前的床铺让他感觉像进了农家院。
队长心里想着女兵们年龄小,一时半会没法脱胎换骨,嘴上却说新兵训练必须得玩儿出花样来,现在不修理,以后养成了坏习惯,就积习难返了。
这话一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然后一个惊喜跟着一个惊吓,再一个惊喜跟着另一个惊吓轮番轰炸,生要把一群稀拉兵,训练成有条不紊,在十分钟之内就能整装待命的军人,而且行动之利索,必须超过其他连队。
队长治女兵的本事,被男兵归纳为十二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招数是队长从其他连队学来的,但队长认为此方法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一周下来,女兵们就撑不下去了,瑞瑞在日记里写道:“我当初真的没想到部队生活这么艰苦,天天腿肚子练到抽筋,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 她的这篇日记,不小心被指导员看到了,在会上说她太娇气,还让她做自我批评,那以后,大家写日记都不再说心里话,双关语的句子多了起来,过段日子再读自己都不明白当时是怎么回事。
白天累了一天,夜里更不得安宁,女兵们最害怕的是紧急集合,命令总是在半夜三点大家最困的时候抵达。这天夜里女兵们刚进入梦乡,就听见队长压低了声音在窗户外面说:“北极熊”,女兵们听到这三个字,就像被熊咬了,立刻跳起来,朦胧睡眼还没睁开,就开始快速地穿衣服,打背包。
规定要在十分钟内穿戴整齐,背上背包、来到门外的操场上,还不准开灯,最初得几分钟,屋里乱成一锅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袜子,便是有人穿错了裤子。
十五分钟后,大家终于站到院子里了,外面依旧漆黑一片,冷风袭来直打寒战。
平时爱美的女兵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头发乱糟糟,眼睛上还挂着赤目糊,报数完毕,队伍就出发了。跑了两公里,天边开始朦胧亮,清晨的寒风吹过,才发现身上的汗已经出了几遍。
冬天萧瑟的田野平铺在眼前,一望无际,一丛丛树木,围绕着村庄,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鸣叫,伴随着几声狗吠,农家屋顶上飘起了袅袅炊烟。
之前,队长说今天必须跑三公里,以后逐渐增加,但才跑了半公里,就有女兵的背包散了,只好抱着背包跑,一边跑一边抹眼泪,各种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虽然各班的洋相都很奇葩,但舞蹈班的洋相最多,可谓集体亮丑,她们年龄最小,又长得偏瘦,十五岁的鲍玲穿了一双最小号的大头鞋,但是大头鞋仍然太大,黑暗中匆忙登上无法辨认左右脚,出发后,她才发现自己将左右脚穿反了。拉练回来,队长也不立刻解散队伍,还让鲍玲出列,在前面走一个来回,舞蹈演员平时习惯了走外八字,将大头鞋穿反后,走出了外星人的步伐,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可谓有人欢乐有人愁,鲍玲的眼泪已经流到脸颊,队长赶紧转移目标,让大家看看彼此,这一看不要紧,笑声一阵接一阵,根本停不下来,队长只好用罚大家做俯卧撑来止住笑声。东军身体结实得像一棵硬木树,野营拉练难不住他,俯卧撑更不在话下,几次野营拉练下来,他们班的成绩都是最好的。志勇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这种训练几乎让他散架,他嘴上不说,但谁都看得出,他快撑不住了。
春天来了,女兵们脱掉了大棉裤,把军裤拿到镇上悄悄地改瘦了,显出大长腿的样子,加上她们习惯了挺胸抬头,引得操场上训练的战士们六神无主,宣传队经过时,连长喊向右转,总会有人向左转,步伐也会乱掉,连长气得直骂:“奶奶的,没见过女兵啊?”骂完了,自己扭头朝女兵们瞅一眼,确实美好,低声嘟囔一句:“红颜祸水啊!”
如果男兵正在休息,就会听到有人在唱:“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演出时,台下的战士们对台上的女兵都了如执掌,谁是哪里来的?多大?还给偶像打分,评头论足,七嘴八舌,各执一词。男兵们精力过剩,在偏僻荒凉的军营又没有足够的娱乐便开始追女兵。
琼儿长得最漂亮,因此烦恼最多,不是被套磁,就是收到莫名其妙的来信,来信的人她根本不认识,对方通常会在信里感谢道:你们的演出非常精彩,是我们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最后,都此致敬礼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可否和我一起进步?” 这是几个意思?什么叫做一起进步?还有一封信更逗:“欢迎你们下连队演出,你长得那么美,来了以后不用出声,往那里一站就是鼓舞,大家看了你们的演出,会安心地扎根边疆。”后面的落款是:九头鸟。看来是一名来自湖北的战士,倒是挺勇敢地亮明了身份。
琼儿对自己的长相总是表现出一脸无辜的样子,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洞察到自己的魅力,更不会运用这魅力。瑞瑞被堵截过几次,堵她的小战士还长得挺帅的,是个警卫员,每次见了她都说:“我叫小会,咱俩是老乡,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认识一下,好互相关心。” 吓得瑞瑞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敢再去小卖部了。
这天,琼儿将洗好的衣服往绳子上搭着,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突然,一个男人温热的掌心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琼儿的大脑一个激灵,下一秒,她看清楚是李参谋。李参谋长得像个女孩子,但是很细长,颧骨残忍地突出,似乎专门用来吓人的,他来自北京是琼儿哥哥的同学,自称“你哥让我照顾你”,说话时他的脸蛋红彤彤的,模样有点傻。
琼儿看得出,李参谋显然是喝多了,他这幅样子使琼儿很尴尬,战士们平时不许喝酒,干部们就自由得多。在琼儿眼里,爱情必须是遥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她低头看到李参谋的脚,这么长,这么宽,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白马王子。
琼儿调整了一下情绪:“李参谋,你有事吗?”她单刀直入地问,做出既不害羞,也不害怕的样子,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没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我很好,没什么事的话,你走吧!”李参谋不吱声,低着头垂着眼站在那里不肯动弹。
对面屋顶上是一望无际的青天,远处还有一轮西沉的红日。琼儿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样应对是好。刚巧志勇走过看见了这一幕,他喊道:“琼儿,队长叫你去队部一趟。”琼儿立刻端起脸盆往回走,一边应声道:“我马上就去。”
李参谋悻悻地走了。志勇赶紧追上琼儿说:“队长没找你,是我编的借口。” “我知道。” 琼儿说完就往宿舍跑,看不出丝毫感激,志勇追着说:“你以后少理那个李参谋,他不是什么好人!” 琼儿就像没听见,一转眼进了地震棚,志勇只好讪讪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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