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魔小桑
【连载】归去来兮4
宋氏抱着大丫低头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老太太，一会看看树贵。
她是家里最小的媳妇，几乎没有话语权，好在侯家妯娌之间相处和睦，老太太严厉归严厉，待媳妇们倒也和善。
但此时的宋氏听到婆婆加重语气的一句话，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下，低下头缩到大嫂身后，慢慢起身准备开溜。
“站住。”老太太眯着眼睛斜向宋氏：“跟小八一起走，他这在外面吃苦受罪的，可算是提着脑袋回来了，你可得伺候好喽！”
宋氏低着头，小声答应了一声。
“小八啊，家里得多几个男劳力！你看你哥哥们都赚了一堆儿子，你可得加紧了啊！庆收家这马上就添了，还想让侄子走在前头啊。”
树贵梗了梗脖子：
“娘，哪有儿刚回来就说这个的……再说了，头生闺女多好，以后能帮着带孩子。”
“好！好着呢！白吃十几年饭，养了给人家。”
宋氏的脸腾地红了，她咬了咬嘴唇，硬生生把闯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树贵瞪了宋氏一眼，拎过大丫，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宋氏只好扶着墙一步一挪地跟在后面。
“你娘可真行，才回来啥也不问，直接就是这一套！”
宋氏掩上屋门，抓起围裙准备做饭，树贵却是把大丫往炕上一丢，回头指着宋氏的鼻子低吼：
“你咋说话哩？娘说你声咋了，你还有理了？”说完，推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宋氏对着门外大喊：“去哪？晌午了该吃饭了。”
树贵冷着脸回过头来：
“俺去东村！”
准确说来，这俩村子其实是一个，西村是祖辈相传的原地土著，东村则是当年一个铁匠带着裁缝媳妇安家后繁衍出来的，因为就几户，也就同属了一个保长管辖。村名还是叫龙虎寨，只不过在名字前面加了东。
从自家到东村，不超过二里地的距离，侯树贵却走了将近俩钟头。
为嘛？被围住了。
全村人可是每家都抽走一个男壮丁的，谁家不担心自己亲人？再加上腊月二十三了，年关一进都只管置办年货，或者袖手蹲大街上晒太阳，自然是一眼就逮住树贵，揪着他争先恐后地打听消息。
树贵被越来越多的同村拽得晕头转向，他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人，庄稼活也是把好手，也算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全活人”，可今天，一向能言善辩的他，面对众多父老乡亲，竟然憋出满头大汗，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说？说他们在大山里饿着肚子砍树，有都被砸死，有都被冻死，有都被饿死，有的一头载到不知道啥原因的死？这好比是让他去把全村人播的种子全部刨出来，又好比是自己拿着针去扎破人家心里的那个汽球。
他说不出来，哪怕善意的谎言，都说不出。
“俺、俺啥也不知道……”侯树贵终于还是抱着脑袋蹲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一众人听着这个高大的硬汉如此痛苦得不成样子，悄无声息地四散走开。这还用说啥吗？乡亲们一切都明白了。
头剧烈地疼，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脑袋，又如同千万根细铁丝头在脑子里刮扎。
“看侯八的脑袋！那个大疤拉可真吓人，跟个死孩子嘴似的……”
一个人轻轻地对身边人说着，被那人打了下嘴：“别瞎说，他都难受成那样了，能活着就万幸了。”
侯树贵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到众乡亲半是遗憾半是同情又掺杂着对亲人的希望，有的三三两两聚堆窃窃私语，有的一脸麻木缩到墙根低下打盹去，年轻的小脚媳妇们则或牵或扶着自家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进自家院门。
他蹲到脚麻，才止住疼痛，摇摇晃晃走向东村。
东村的老祖先，也就是那位走南闯北最后把家安在这里的铁匠，姓白，自然他的后人也都姓白。铁匠的手艺失传了，裁缝的手艺却是代代沿袭下来。
树贵的恩人，信封上的白德先，便是一位裁缝，只不过他早些年一直给地主家做活，乡亲们跟他不是特别熟，加上他儿子老早跑出去说是参加啥革命了。
如今，他以这样特殊的身份敲开白德先家大门，心怀感恩，并怀着忐忑。
这封信的到来，对白家来说是个喜讯，可是谁又知道，他离开后又会发生什么呢？那样恶劣的环境，即便是再会来事，再是管伙食的，毕竟是跟小日本打交道，谁敢保证不出个啥意外呢？
吱呀一声，厚厚的木头门打开个缝，探出一双左顾右盼的眼：
“谁呀！”
声音如同黄丽鸟般清脆，却又毫无遮掩地透出几分泼辣。
“俺是从东北回来，受白德先白大爷的托付送信来的。”
侯树贵嘴里叼着烟斗，手里托着那封信。
堂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兰桂，谁呀？”
“娘，是俺爹托的捎信人，是个大个儿。”
女人一边回答着，一边摘下铁链子，打开大门请她所说的“大个儿”进屋。
两扇大门如同乌云般两面闪开，刹那间门中央盛开一朵光芒四射的牡丹花：
一身粉红的丝绸大氅，从头到脚包裹着一个体态丰腴、肤色嫩白的女子，只见她桃面粉腮，双目含情，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媚态十足，令人浮想联翩。
侯树贵的身子一颤，手里沉甸甸的信封一哆嗦掉在地上。他赶忙弯腰去捡，眼前却突然探出一双小巧的绣花鞋：鞋子的底色是黑色，两扇包起，自中间合拢，简洁的线条却用金线镶嵌出云朵的轮廓，两边绣着的粉色牡丹花挂在绿叶之间，栩栩如生，令人有探手去摘的冲动。脚尖的顶端，顶着团粉红色毛茸茸的绣球，如同两朵盛开的绒花。
他看呆了，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从未如此仔细又近距离地看过这样一双美到令人窒息的鞋子，这鞋里的小脚也该是会勾人魂魄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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