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降落

作者: 黄先智 | 来源:发表于2016-02-22 23:42 被阅读31次

    我以前也听过这样的故事:在古时候的中东有一座很古老的塔,这座塔上的每一条路都不通向塔顶。问题就出在塔中的楼梯和塔本身。有两个阿拉伯人不信邪,翻过一整块高原,最后来到这座坐落在河口边的塔。一个阿拉伯人决定顺着塔里的螺旋楼梯向上攀寻,而另一个决定顺着塔的外沿攀爬。他们的较量从午夜开始。一等到月亮越过高高的丛林,他们就开始走上各自的路。

    在塔外攀爬的那个人很快够到了塔顶阁楼的窗台。这并不难,前人已经做了许多落脚之处。他在攀爬的过程中暗暗耻笑那个在塔中打转的人,以此来给自己勇气。午夜,四周都很安静。但漫长的静寂并不是最令人恐惧的。

    他的头刚刚伸上窗台,眼前的一切就吓了他一跳。角落里坐着他正在缝衣服的妻子,而他的儿子已经躺在一旁的床上睡着了。他有些晕眩,晕眩过后发现自己竟然挂在自己家窗台的边上。他呼叫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把他救了上来。

    这种感觉很令人恐惧。当我正顺着绳梯向上攀爬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这个场景。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自己正和那个阿拉伯人处在同样的处境。

    可是还好,当我终于爬上去的时候,我既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也没有看到我的妻子。

    张文在最后搭了我一把,把我拉了上来。我听不清他嚷了句什么。直升机嗡嗡的声音很大。

    “还是没找到,对吗?”张文说。

    我点点头,然后一起帮他把绳梯收上来。

    我们的直升机继续往前开,透过舱门,下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森林,偶尔夹杂着蓝色斑点样的湖泊。这是我们寻找赵武的第二天。我们是最后一批,前面好几批部队已经进行了搜索。这是是上面派下来的一个象征性的任务,可是对于我们,这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临走之前,赵武的妻子我的手不放,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太恐怖了,一直在颤抖,我根本不敢看她。她依依不舍地放开我。她说:“你会找到他的,对吗?”

    但是谁也没有什么把握。那一天,赵武被派第一个下去。这里的森林长得太高又太密,绳梯挂得长长的。当赵武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树丛间后,绳梯上的重量一下就消失了。他们把绳梯收上来又放下去,然后又派了好几个人下去找他,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就这样,赵武失踪了。

    在我听过的那个故事里,那个回去的阿拉伯人,后来晚上再也睡不着了。他被一系列离奇的梦所困扰,以至于他自己也搞不清他是否真的进入过那个塔,而那个跟他一起决心要进去塔的阿拉伯人,现在又在哪里。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又回去找那座塔。

    “这里,”张文说,他把直升机悬停起来,“这里再找一次。定位仪上显示有他的东西。”

    但这也并没有给人多大的希望。在前几次的寻找中已经多次出现这样的事情:定位仪上显示他就在下面,但最终找到的不过是用来定位的手表,靴子,皮带。这些东西互相散落得很远,有的甚至相隔几百公里。看起来,就好像几天之内赵武已经走遍了这几百平方公里的森林。

    “你知道夸父的传说吧,”我对张文说,“夸父死了之后,他的身体变成了大地,呼吸变成了空气,毛发变成了森林。”

    张文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张文说,“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要不这次我下去,你待在上面。”

    “不。我下去。”我说。

    我一边攀下绳梯,一边想着事情。张文是个好小伙子,他有头脑,遇事又冷静,就该待在安全的地方。有些事情这些人是发现不了的。他们应该穿着白衬衫,坐在办公室里。到了下班的时候,就跟女朋友打一个电话。哦,可惜的是,张文还没有女朋友。

    森林真的很密,很密,阳光很难透过枝叶照到地上。地上全是一堆堆落叶枯枝,以及一些动物粪便和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的混合物。我一直提倡,要对这些神秘的玩意有所敬畏。比方说,如果我是那个阿拉伯人,因为这种敬畏,我就不一定敢进那座塔。当然了,有人会说我这是胆小。不过随他们怎么说吧。

    那个阿拉伯人在河口边找到了那座塔,那里的景物和他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这说明他没有做梦。他咬咬牙,又开始攀爬那座塔。不过,这一次,他沿着另一个阿拉伯人的路线,登上了塔里那螺旋向上的幽深楼梯。

    “找到了什么吗?”张文的声音从我腰上的对讲机里传了出来,刺啦啦的。我顺着定位仪上的指示找了很久,在一堆软软的黑色混合物中找到了一颗袖扣。这是我们部队的。

    “没什么。他的一颗袖口。”我回答说。

    “好吧。你上来吧。”张文说。

    就是这样繁琐的搜查让前面几批搜救队的所有人都感到厌烦了:谁知道他到底散落了多少东西?看起来,就好像他的身体变成了森林的一部分。那些遗落到各处的东西,是被森林拒绝的。

    我回去了。在攀登绳梯的时候,我又想起那个同样在寻找友人的阿拉伯人。这是他最后一次进入这个塔,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出来过。他也是最后一个进去这座塔的人。有一个版本的结尾是,那座塔的内部在空间上是无限的。两个阿拉伯人都在黑暗的塔里不断地往上爬,在他们前面进入这座塔的人也在不断地往上爬。他们谁也爬不到头,谁也碰不见谁。

    我快爬到顶了。我拉了拉绳梯,只差最后一步。

    “赵武?”我吃惊地叫了出来。

    张文不见了,而赵武坐在张文的驾驶座上。

    “怎么了?”赵武说,“你找到张文了吗?”

    我有一些反应不过来。“等等,”我说,“你是说,张文失踪了,对吗?”

    “对啊!”赵武说话很干脆,像一个大男孩,“你真的有一点不对劲。你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我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假装很疲累的样子。

    直升机继续往前飞,我打量着赵武。这中间肯定有一个部分出了问题。不是他和张文之间有什么东西出了一个诡计,要不就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对于那些神秘的东西,我半信半疑。谁也不能说我们知道得够多的了。对于那些无法证实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我尊重他们的可能性。我向下望去,这片森林看起来辽阔无垠。在森林的下边,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这次我下去。”赵武把直升机悬停了,他对我晃了晃他手中的定位仪,“你看起来真的很令人担心。”

    我看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想发现些什么。但他就是赵武,和我记忆里的赵武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我下去。”我低下了眼神,干脆地说。

    很多人都很害怕过于茂密的森林,尤其是在这样的森林的深处。这和漂流在大洋中心的感觉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在海上,危险处在你的脚下和头顶。而在森林深处,危险却在你的背后。你不知道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窥伺着你,也不知道前边是不是有为你设下的陷阱。大多时候是什么都没有,但你就是这么觉得。比如我现在。

    咔擦。

    有人在我的身后经过。

    “是谁?”我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张文还是赵武?”

    那个身影没有回答。他也不动了。但我知道他就躲在某一处枝杈的背后。这里太暗,我什么都看不见。

    在我转过九十度之后,那个人又开始跑了。他就在我的身后。

    我只能靠声音去辨认他的方向。他一路上撞断了许多树枝,地上干枯的落叶也被踩得直响。如此茂密的森林,我也很难前进。

    我对着对讲机说:“赵武,我找到张文了!”但是下一瞬间,我又不能确定那到底是张文还是赵武。于是我又说了一遍:“我找到了!”

    但是那边没有任何回音。只有一阵阵持续的闷闷声,提示我对讲机还在工作。仿佛那边是一块完整的,与此对立的大洋。

    我再喊了一遍:“张文?赵武?”

    那个持续奔跑的背影没有回答。

    它跑得太快了,就像是森林里的精灵。所有拦截通途的树枝在它面前都如若无物。我放弃了,停了下来。谁知道了,也许它既不是张文。也不是赵武,只是一头被我惊吓到的小鹿。

    我慢慢走回去。近于达到极限的奔跑让我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那些一路上我和它撞断的树枝,自己我身上的疼痛,都证明这不是一个梦。

    但是当我回到原处的时候,绳梯不见了。

    不光绳梯不见了。我的头顶上方也没有了嗡嗡声。直升机也不见了。

    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处境下,我依然很冷静。上一刻,直升机的消失让我的心稍稍慌乱了一下。下一刻,我马上又平静了下来。

    四周安静得要命。只有大风吹过最上面的树冠发出的沙沙的声音。

    但安静不是最令人恐惧的。

    我在一段木头上坐了下来,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整件事。我可以确定我不是产生了幻觉,我知道幻觉是怎么一回事。我吸过毒。

    这种平静的心情大概类似那个阿拉伯人最终跨进了那座塔的大门。里面只有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哪怕塔中间真的有人,只要他只能感知到他自己,那么那座塔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咔擦。

    我站起来,转过身,一边掏出刀,警惕地看着黑暗的树林深处。

    那个人正在向我走来,一路上咔擦咔擦。

    他很艰难的迈出最后一步,从勾连着他的衣服的灌丛中脱身出来。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先喊起来了:

    “施章?真的是你?”

    他是张文。他看起来很激动。他马上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我以为我们真的找不到你了!”他甚至激动的哭了出来,“赵武说放弃吧。我说再找最后一次。”

    “你这几天怎么过的?”张文松开抱着我的手,摁着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我:“你是不是饿坏了?”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在直升机上,我看到了赵武。他对于张文能够找到我也很惊讶。他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问我:“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你的衣服这么干净?”

    对,他发现这个问题了。这是唯一的证据。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之后,我和张文,赵武,就一起坐直升机回去了。部队给我放了五天假。我失踪了三天,然后回家休息了五天。差不多一个小长假。我对谁也没说这件事,我把它写了下来。

    但回去后我发现我把那个阿拉伯人的故事记错了。它是有结尾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记错了。原故事是那个最开始就进入塔里的阿拉伯人,是他把整个故事完完整整地写了下来。他最后被人从塔里救出来的时候,他正倒在楼梯的中部昏过去了。他一醒来,就宣称自己是那个顺着塔的外部攀爬的阿拉伯人。他在塔顶窗户外边看见了自己的家,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之后他深受困扰,于是又重新进入塔的内部,想寻找他当初的同伴。在食物都被吃光之后,他饿昏了过去。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所有人都认为他疯了。

    因为带领搜救队伍救他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顺着塔外墙攀爬的阿拉伯人。他说他爬上去了,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绳索。然后他把绳索一端固定在塔顶的房间内,另一端从窗口抛下来,他就顺着这绳索降落到地面。以后谁还想上去,就可以用这根绳子了。

    到底哪个是真的?

    我合上书,倒吸了一口冷气。现在我明白了:那座塔骗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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