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灌溪志闲
灌溪志闲禅师虽然在各种禅宗典籍中,都明确无误的标明其为临济义玄之法嗣,但实际上义玄禅师只能算是他的半个师父而已,另外半个师父,是末山了然禅师。不过,也许志闲禅师在义玄禅师处感觉得力更深,所以他一方面承认自己的功夫来自于两个师父,一方面又承认在义玄禅师处学得更扎实些。
志闲禅师,不知生于何年何月,河北邯郸市馆陶县人,俗家姓史。
在很小的时候,志闲禅师就在鄂州百岩明哲禅师手下削发为僧了。明哲禅师乃是药山惟俨禅师之弟子,要是算宗门辈分的话,明哲禅师是临济义玄的师叔。如果志闲禅师能在明哲禅师手中获得毕业证书的话,那么志闲禅师就是临济义玄之师弟了。可惜,志闲禅师在明哲禅师那里学习多年,始终没有拿到佛学院的毕业证书。
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志闲禅师依照佛门规矩,在寺院受了具足戒,从此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僧人。
成为了正式的僧人后,志闲禅师立即加入到了行走江湖的大军中。
既然已经跟随正宗的禅宗师父学习了多年,那么自己要参访的师父,肯定也得是禅师才行啊。
当是时,在河北境内弘法声势浩大者,当属临济义玄禅师。
所以,作为河北人的志闲禅师,便一路跋涉,来到了河北石家庄市正定县的临济院参访义玄禅师。
当志闲禅师千辛万苦来到临济院刚见到义玄禅师的时候,志闲禅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义玄禅师就上前一把将志闲禅师胸口处的衣领抓住,并且抓得紧紧的。不但如此,义玄禅师抓住后不但不吱声,而且许久不松手。
义玄禅师之禅宗功夫,那是异常刚猛激烈的,他又怎么可能和志闲禅师在那里啰嗦什么呢。
志闲禅师那里见过这种招数,刚一见面自己的领口就被对方抓得死死的,不但自己连气都有点喘不上来了,而且自己满肚子的学问和满脑袋的招数还没来得及施展出来,就被义玄禅师扼杀在了咽喉处,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
此时的志闲禅师呼吸紧促,而且更是前念不生后念未起,当念掐断之际,不过,就在这时,志闲禅师猛地醒悟过来,此时的心境,不正就是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处吗。
明白过来的志闲禅师赶紧用力从喉咙里挤出话来道:“领,领。”
领者,衣领也,领悟也。一语双关啊。
义玄禅师看到志闲禅师在自己一招之下有所领悟,于是一下把他推开道:“且放你一顿。”
看来,如果志闲禅师在此时还不能有所领悟的话,义玄禅师估计就会提着柱杖来开示他了。
志闲禅师在义玄禅师一招之下就有所领悟,不由得对义玄禅师迅猛而犀利的功夫大为佩服,于是他就乖乖的留在了临济院跟随义玄禅师学习禅宗功夫了。
多年后,志闲禅师也当上了老师,他在给学生们上课回忆这段经历时,非常感慨的说道:“我见临济无言语,直至如今饱不饥。”
对于这个公案,临济宗第十三代掌门应庵昙华禅师评唱道:“灌溪气宇如王,被临济活埋在镇州城里十字街头。当时若是昙华,棒折也不放在。何故?家肥生孝子,国霸有谋臣。”
昙华禅师的嫡孙松源崇岳禅师评唱道:“炉鞴之所钝铁犹多,虽然如是,不因夜来雁,争见海门秋。”
南宋秀岩师瑞禅师作偈评唱道:
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
倚阑频顾望,回首与谁同。
志闲禅师在临济院学习了几年,终于获得了义玄禅师颁发的毕业证书。
既然毕业了,志闲禅师也就重新加入了行走江湖的大军中。
不过,此时的志闲禅师因为怀揣临济院这所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书,所以一路上那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啊。
所以当志闲禅师在江湖中听说末山了然禅师作为一个女尼,跟随其学习的僧众竟然有五百人之多,志闲禅师立即就不服气了。
一个女人开办的学校之学生,怎么可能比临济院的学生还多。
不服气,自然就会找个机会切磋下功夫了。
不过,当志闲禅师气势汹汹的来到江西宜春市上高县末山九峰禅寺后,几招下来,志闲禅师就败在了自己的师叔手下。不但如此,本着愿赌服输的规矩,志闲禅师还口服心服的在九峰禅寺当了三年的园头。
至于志闲禅师和末山了然禅师交锋之具体经过,因为前面章节有详细讲述,所以就不在此复述了。
在了然禅师这里进修了三年后,志闲禅师终于学业大成。所以他后来对自己的弟子们说道:“我在临济爷爷处得半勺,末山娘娘处得半勺,共成一勺,吃了,直至如今饱不饥。”
对于志闲禅师法嗣两家,有些人有点小小的议论,其实这在禅宗江湖中是很正常的事情。
想当年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在天下率先掀起走江湖的浪潮时,整个天下那些参禅悟道之士,不是往马祖道一那里跑,就是往石头希迁那里跑,而且很多人来来去去的要跑很多趟,从而弄得大家都不知道有些人到底该算那个学校的学生了。
比如丹霞天然禅师,石头宗的人把他说成是希迁禅师的学生,而洪州宗的人则把他算作是马祖道一的门人。
对于志闲禅师法嗣两处之话语,南北宋交际间的宏智正觉禅师评唱道:“灌溪恁么说话,且道是临济处得的?末山处得的?虽然一箭落双雕,怎奈有时走杀有时坐杀,且作么生得恰好去?捏聚放开全在我,拈来抛去更由谁。”
明末清初的主峰真法禅师作偈评唱道:
莫谓成龙头角易,拏云攫雾及时难。
今朝特地重拈出,信始渠侬不自瞒。
在临济义玄和末山了然两位老师的双重教育下,志闲禅师终于彻悟了禅宗旨意。
没多久,志闲禅师便来到了湖北崇阳县灌溪寺当上了主持,从此后江湖中人也就以灌溪志闲来尊称他了。
这一天,志闲禅师来到教室里给同学们上课时讲道:“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露裸裸,赤洒洒,没可把。”
讲完后,志闲禅师就走下讲台去了。
十方无壁落,东西南北四维上下都是没有边际可言的。此无障碍也。
四面亦无门,东西南北四面都是没有门的。此通行无阻也。
上述两句是说真心尽十方世界而无有障碍,若有所碍,则不名真心也。而真心无门可入,无门可出,无有出入,乃真无门也。并且真心若有出入,则不名真心也。
露裸裸,在禅宗典籍中很多禅师也写作净裸裸,此喻真心之纯也,喻真心之全体显露一览无遗也。
赤洒洒,此喻真心之净也,无物粘附也。
没可把,既然真心没有障碍没有边际没有出入全体直现无物粘附,那么,你的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无法思维作用了。此时,你又有什么可以攀援可以依靠可以把握的呢?
志闲禅师“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露裸裸,赤洒洒,没可把”之语,在中国禅宗史上的知名度和流传度是非常高的,很多禅师在上课时,都常常引用这句话来开示学生。
一个学人,要体悟到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是非常不容易的,要达至露裸裸赤洒洒没可把之境,更是不容易的。
在那些大宗师眼里,不论你达到那种圣境佛境,不论你有什么心得体会,此时的你要明白的是,任何的一机一境,都是不能依倚的,都是必须扬弃的,都是不能执滞的,一旦有物(境)可依可附可靠可执可念可思可得,则不能露也不能赤也。若有所依倚,你和常人何异,你和凡境何别。
在这里学人更须知的是,本着禅宗绝对不执滞于任何一机一境的原则,所以,纵使志闲禅师的这个话语,同样不能执滞。
所以有僧人前去参访云门文偃禅师,然后对文偃禅师说了上述志闲禅师的话语,然后问文偃禅师怎么看待这个话语。
文偃禅师直揭根本且翻进一层道“与么道即易,也大难出”。
南北宋交替间的崇觉空禅师在给学生们上课时,先提举出志闲禅师的话语道:“十方无壁落,四面亦无门。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
随即崇觉空禅师把拂子举起来说道:“灌溪老汉向十字街头,逞风流,卖惺惺,道我解穿真珠,解玉版,濄乱丝,卷筒绢。淫坊酒肆,瓦合舆台,虎穴魔宫,哪咤忿怒,遇文王兴礼乐,逢桀纣逞干戈。今日被崇觉觑见,一埸懡囉。”
这一天,有个江湖中人慕名前来参访。见到志闲禅师后,这个僧人道:“久向灌溪,到来只见沤麻池。”
志闲禅师道:“汝只见沤麻池,且不见灌溪。”
这个僧人马上问道:“如何是灌溪?”
志闲禅师道:“劈箭急。”
灌溪寺所在之灌溪山有条溪水,此溪水流较大,不但供人饮用,更可灌溉农田,所以当地人把这条溪水称为灌溪。这个参访之僧人以溪水来代指志闲禅师,更代指志闲禅师之禅法。
沤麻池者,沤麻用之水池也。
这个僧人说久向灌溪到来只见沤麻池,这是在用静止的池子来对应流动而充满活力的灌溪,在用小小的沤麻池来对应长大的灌溪,在用只能沤麻的水池来对应作用更大的灌溪。这也在暗示志闲禅师之禅法是静止的没有活力的起不到多大作用的禅法。
所以,这个僧人之话语,既有挑衅意味,更是探竿影草。
僧人们的这种问话,在江湖中那是屡见不鲜的。比如有僧人问赵州从谂禅师道:“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再比如有僧人问黄龙诲机禅师道:“久向黄龙,及乎到来只见赤斑蛇。”
面对来访者的挑衅,志闲禅师冷静的回应说你只看见沤麻池,且不见灌溪。这既是在说对方只能沉浸在沤麻池这种境界中从而没有见识没有眼光,也在说明“灌溪”之博大精深,你根本还没品尝到呢。
果然,这个僧人马上追问道如何是灌溪。
你想要领略我的禅法,简单啊,只有三个字:“劈箭急。”
劈箭者,劈物之箭也。急者,迅速、急迫也。
劈箭急者,飞箭破物不仅势如破竹,更兼如石火电光之迅疾也。
飞箭如此,我的禅法也是如此,不仅如飞箭破物般刚猛犀利,更兼如白马过隙如石火电光般迅疾。无你措足之处,无你思维考量之机。要会当下即会,否则禅机飞逝而去,你更兼会死在箭下。
看来,志闲禅师那是完全继承了临济义玄禅师迅猛激烈之禅风的呢。
这个公案传入江湖后,志闲禅师的师弟克符道者作偈评唱道:
一派曹溪与灌溪,龙行风雨动云霓。
峻机箭筈波澜急,撼得毗卢海岳低。
唐末的玄沙师备禅师却不以为然的道:“更学三十年未会禅在。”
明末的密云圆悟禅师评唱道:“灌溪虽能拽转鼻孔,争奈惹人情见。何不待伊问如何是灌溪,劈脊便打。”
志闲禅师门下的一个弟子有一天来到了湖南浏阳市石霜山参访庆诸禅师。
庆诸禅师问道:“什么处来?”
这个弟子道:“灌溪来。”
庆诸禅师道:“我北山住不如他南山住。”
面对庆诸禅师之禅机,这个弟子实在找不到话语来应对,他只得灰溜溜的回到了灌溪寺,然后把自己和庆诸禅师交锋的经过告诉了志闲禅师。
志闲禅师看到自己的学生不能应对庆诸禅师的禅机,不由得马上对他道:“何不道灌溪修涅槃堂了也。”
如果按照宗门辈分的话,石霜庆诸是灌溪志闲的师叔。而且在当时,石霜庆诸不论是江湖声望还是弘法声势,都是远大于灌溪志闲的。可是,庆诸禅师怎么说自己北山住不如灌溪南山住呢?
如果此时你要是在想着庆诸禅师是在和别人比较居住环境的好坏比较双方禅法的优劣,那可就落在庆诸禅师挖的坑里去了。
志闲禅师自然是深知庆诸禅师之用意的。
涅槃堂,是寺院专门安置病重僧人年老体衰僧人或将要圆寂之僧人的场所。
涅槃,则是僧人所要追求的终极目标。
所以,涅槃一词在此乃是双关语,既指圆寂离去,兼指获得涅槃之果。
所以,不论你是在北山住还是在南山住,不论你是在山中住还是在城中住,不论你是在天上住还是在地下住,最后,你我甚至是每个人都会来到涅槃堂住的,而且最终你我都会涅槃的。
如此,住处有何好坏呢?禅法有何优劣呢?
志闲禅师除了精通禅法外,其文学功夫也是非常不错的。《宋高僧传》上说志闲禅师“道行峭拔文辞婉丽,亦江左之英达。”
所以,文采出众的志闲禅师曾经受邀给他的师祖辈禅师五泄灵默写过行状,也受邀给他的另一位师祖辈禅师杨岐甄叔撰写过碑铭。并且志闲禅师还给浙江诸暨市香严寺之经藏撰写过文章。
志闲禅师在灌溪山弘法多年后,晚年又来到了湖南长沙市之岳麓山弘法。
在岳麓山弘法期间,志闲禅师常常爱说一句偈语:五阴山中古佛堂,毗卢昼夜放圆光。
唐昭宗乾宁二年(公元895年)五月二十九日,志闲禅师感觉到自己的尘缘尽了。于是他问身边的侍者道:“坐死者谁?”
侍者回道:“僧伽。”
志闲禅师又问道:“立死者谁?”
侍者回道:“僧会。”
志闲禅师一听,立即往前走了七步垂手而逝。
既然有坐死的有立死,那我在行走中离去,可谓是行死了。
看来,古代那些悟道的禅师,其能随处作主之功夫,实在是令很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啊。
志闲禅师圆寂后,弟子们便在岳麓山中建造墓塔安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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