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里的人们

作者: 馨夜鸿宇 | 来源:发表于2019-10-23 17:10 被阅读0次

四,辍学者

新搬来阿和宿舍的这位哥们是武校出身,姓张,今年刚满25岁,在此姑且称其为小武。小武是小学学历,小学期间的考试分数一直是年级第一,六年级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孩,长得非常很可爱,有一次那女孩抱住他胳膊来了句娃娃音,顿时使得他全身发软,总之是非常喜欢那个小女孩,希望能和她永远做同桌,后来班主任嫌那姑娘贪玩,教训了几句,把女孩训哭了,这哥们立马上去把班主任打了一顿,打得那家伙住了一星期医院,一个小学生,能把大人打得住院,说来也真是奇迹,后来这哥们就不上学了,学校因为他学习好,不但没有追究过错,而且还多次去家里请他继续上,但他坚决不去上了,大概是容不得再次看到女孩伤心,或者是对学校的日常管理方式过于憎恶,正好他也能发挥所长,转上了一所武术学校,班主任算是证明了他的武学天赋。

自武校毕业后,他在爸爸的公司里打杂,公司有一位副经理,是军人出身,已离过一次婚,有两个儿子,当时正在追求一位公司的年轻女同事,小武跟这位经理聊天的时候,经理透露道他只是想跟那个女同事玩玩,而且骗对方的家人说自己是未婚无子女,这下把小武给惹火了,但现在的小武不再那么莽撞,于是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策略——把那个女同事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只比他大个三四岁,所以很快就追求成功了,但是那位经理是相当记恨,有次竟然在小武的背后比划了两下,小武转过身去,跟那位经理来了次“握手”,片刻间就把那家伙给捏出了泪,这位当过兵的经理再次证明了小武的武学天赋与武校积淀,自此算是学会了好好做人。

正义的小武不再想看到那个狗经理,于是开始了四处打工的生活,他的爸爸开了七家公司,算是个小富商,多次劝他回到公司来个“子承父业”,但小武总是拒绝着,他喜欢现在这种只靠自己来生存的生活,虽然有点穷,但穷得快乐,没有拘束,一边打工一边还能走遍中国,这正是自己由衷想要的生活。

小武紧接着谈了下自己的恋爱史,小学时的那个女孩没有联络方式,只能打听到一些间接消息,听说那女孩现在已经有了男朋友,所以他不再过多打听和打扰,只想那女孩获得幸福。近三年来他在社会上谈了七个女朋友,白羊座的他似乎也发现自己跟摩羯太有缘分,七个女友里居然有五个都是摩羯座,他说在网上看的是白羊与射手配对率最高,怎么总是遇见摩羯呢,嘿嘿,亲爱的小武,其实阿和也是一枚摩羯座,并且早已总结出了十二星座的两两配对关系,白羊与摩羯是六大默契组之一,这在目前的网络资料中是查不到的,只得自行研究出真理。

今年二十五岁的小武,过去有三年是在网吧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对于初恋的想念尤为厚重,心情也非常暴躁,在游戏里宣泄并冲淡着,盖是长期窝在家乡得了抑郁,而且大多数动物的发情期都会异常烦躁,人的青春期也不例外,所以那时的他远不及现在一直走南闯北的他显得开朗,其实现代的环境也非常不利于中国人的生存,我们的古人已习惯于在圆润自然的环境里生活,现代西式环境却使得人们过于清醒地关注于分明的外物,在脱离糊涂的矛盾里,中国人的幸福感极低。

由于忧郁情绪和网吧生活的影响,那三年间小武的体质急转直下,他受母亲的影响看过些《黄帝内经》,按中医理论,他也知道人在夜晚应该入眠养阴,长期在网吧熬夜,肌肉必然消耗巨大,所以后来他满含忧虑地量了下体重,哇塞,足足瘦了三十斤,身材完全没有变,唯独体内的肌肉变松,一身劲力耗尽大半,加上长期抽烟,身体免疫力更是低下,这不,刚从成都富士康到江西,就被江西说下就下的大雨淋感冒了,他并没有多么后悔,即使学过中医也完全没有养生欲。年轻,是否总是意味着轻易的自弃,或者,随意的前行?然而无论何种,年轻的生命总能抵过自然演变的规律,稍加弥补便能继续传奇。

在江西养了两天,小武的咳嗽算是初愈,这才开始了上班,厂里有一些业余文化活动,包括网球课、英语课、剪纸课、桌游等等,在校园里课程是主体活动,在工作岗位上课程不过是一种休闲,小武报了个英语课,他笑说学英语容易找到女朋友,其实应是他个人自小培养的兴趣,遗憾于过早退学,这下可以补补童年了。

是多么开朗的灵魂,使得小武刚跟阿和见面就把自己的故事抖落了个干净,或许是张氏自古出段子手,或许是宿舍环境催生聊天氛围,或许是阿和喜欢提问,总能触及人心的深处,要么就是摩羯与白羊的火花总是参差壮丽,又或许,小武的手相是断掌,阿和的手相是川掌,抽刀断水水更流,川流不息的川掌遇到抽刀断水的断掌似乎更显波涛汹涌,是的,除了星座和中医,阿和与小武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研究手相,只是手相的话题不易展开,所以两人互相看了下手相,见证了双方均是奇人,一见如故之心油然增生,莫非河南人天生都对星座、中医、手相之类的神秘领域感兴趣?反正阿和是在河南人这里找到了同类知己。

手相学算是个庞大的古代理论体系,现代人依然不断尝试着用科学来诠释,所谓的川掌和断掌均是表面特征,真正的命运还要综合婚姻线、事业线、健康线等才能精准推断,三条主线的构造则更倾向于记录人生经历与先天性格。任何手相都是吉凶各半的,有好的一面,必然有坏的一面,人生来就很公平,苦乐均等,唯独内容各异,使命难同。

阿和的身上有一半的河南基因,也同样辍过学,自高三那年阿和就不再去上学,在家里研究了很长时间的中医,最初的动机只是一直学数理化学得想吐,打算换个口味,谁知此路一走即不愿回头,至今仍然对于各种中医理论大有情衷。高三和高四期间去了北京十二回,拜访了一些名老中医(人一出名就没了多少本事,人一老水平就变得有限,所以那些名老中医均无法做到百病百治,即使是最基本的诊断,亦是十个医生十种论,毫无标准与共识的中医学,岂要等到千年后方可复兴?《易经》是中医理论的唯一标准,中医学脱离《易经》已有千年,欲想复兴中医,至少还需努力百年),高四下半年阿和才重新开始上学,第一天去上学就屡见呕吐,大概是校园过敏症犹存,于是接下来的半年里阿和每天只是去一个不好不坏的复读学校上晚自习,白天依然在家里修禅,那里的晚自习是上课的,但只剩了化学和生物课,那半年也没能避免颓废,通过动漫与电影不断释放着应试学习造成的忧郁,最后的高考算是胡乱应付一遭,“武功损失殆尽”的阿和还是考上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差不多大学”,从此才出山做了一名远走他乡的“差不多大学生”。

阿和并没有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之中颓废,那一年半之中没有上网玩游戏,没有流浪到处飘,没有沦为享受控,唯一的休闲是欣赏周杰伦的歌曲,唯一的奋斗是广猎新旧书籍,就过程而言,近两年的追寻心声之旅,使得阿和发现了校园以外的世界有着更高尚的探索与奋斗,而在校园之内除了青涩而珍贵的初生爱恋,其余一无所有。

学生时代是极易荒废的,因为他们的前路尚且渺茫,人生尚无明确的方向,刷手机、看电影、听音乐,成了喂饱时间的三大食品,至于学习则要看心情。青少年虽有求知欲,却没有学业欲,限定地学那么几门课是有违本心的,即使清华北大的学生间也存在有普遍的厌学现象,一群面无表情、内心躁郁的“好学生”,大概就是学校所要生产、社会所要利用的“螺钉人才”。

只是中学要比大学强很多,因为中学没有宿舍制,每个学生相对独立,拥有自己的纯净世界,无从传染混迹,大学则是一阵新鲜,大二往后已是乏味透顶,每当作为大学生的阿和感觉被大学制度严重洗脑时,就试图回忆那段峥嵘却又挣扎的两年岁月,以求避免被这异时异地的习气装上那扭曲的引擎。

传统文化与现代环境均是值得烧断的铁链,青年人和中年人容易沦为固执己见的机器,老年人才意识到无人能够接近真理,为何不在青年时期就试图超越过去,思想的边界总能超出整个世界,长期陷在泥泞里只觉万分可惜。

在人类发展的漫漫长河中,两年仅能算作一粒沙,既然日益璀璨的人类文化已足以使人进入虚拟空间,进而暂时隔离现实的熏扰,一切的沉沦与退隐又何尝不是渺小的插曲,即使是在书籍的海洋里也偶尔才能找到万象更新的幻境,直到化作一条浸满墨水的鱼,代价是过早丢失了对世界的新奇,那时的目光已显得疲惫不堪。

阿和是河南人与山西人的交集,离散型的学业之路算是比一干二脆的河南人要波折一些,愚昧守旧的山西人比较看重教育,所以阿和从小就没有辍学的念头,学习算是比较努力,自从高二屡战屡败,辍学基因才被初步激活,作为河南人的爸爸比较支持他的选择,但作为山西人的妈妈则不大能够完全接受,阿和在高二那年就提过一次辍学,阿和的爸爸并没有过多反应,甚至没有半点惋惜,只是立马富含激情地说了一句:“那就去打工吧”,似乎他也觉得打工比上学更值得自豪,也更能证明自己的儿子已长大成人。

山西的整体环境即是功名利禄的价值观,至今没有听说哪个同学念完初中就不念了,阿和还是勉强参加了高考,却丝毫不具当年参加中考时的热情,他知道过去的自己在学习成绩的追逐与保持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在精神层面上,他已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除了生存,人们还能做很多更神奇更伟大的事,为何要把美好的心灵持续放在校园的名利小游戏里,虚度这朝气的年华,屏蔽那湛蓝的光辉。

教育本身没有过错,教育的方式与方向自中国汉代起却步步走错,走到无可救药的现今,学得好些的可以启发一些明心,学得很差的不但蒙蔽信心,外在舆论更是把人折磨得愤世嫉俗,而决定学习好坏的条件却是三分后天七分先天,那些在学业中遭遇失败的人,谁曾体会过他们长久的窒息。

早年即辍学的河南人群依然庞大,除了小武,跟阿和同一个车间里的河南人里基本都是初中文化水平,连一个98年出生的女孩也不例外,而那个车间里的江西同事则大多是中专出身。

阿和问过同车间一位三十多岁的河南大哥,他回忆起初中阶段,觉得自己什么也学不会,每天就是跟着同学玩,很没意思,所以就辍学了,十几岁的年纪便开始了打工生活。

阿和也问过一个年轻些的河南伙计,那小子刚满十八岁,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厨房当帮手,为人非常随和,自来到车间后喜欢和阿和的老乡郭伟玩耍,最有意思的一次是他在郭伟背后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把帽子扣下来遮住脸,郭伟扭过去看到这一幕,略觉好笑地说“嘿,傻样儿,掩耳盗铃”,那河南小伙便不好意思地掀起帽子,腼腆而慢吞吞地说“我还以为你看不见我”。

这小伙的学习能力并不差,进厂第一天让背的那个零件代码用挺短时间就背了下来,十几岁正是学习的大好年华,如果读了高中他一定可以考到大专以上,但我们并不用在此为他惋惜,现在的他比任何阶段的学生都要快乐,因为他不必每天学一堆不喜欢学的东西,只需偶尔学一些工作中要用到的东西。

学业命绝对不是所谓的努力和方法所能影响的,它更多地取决于身心素质与生辰性格,河南人大概都很尊重这种自然的分布律,察觉自己不适合读书学习的很干脆就退学了。

从客观上看,河南受少林寺文化的影响,似乎更加尚武,纯粹文化的教育并不注重,整个省份只有一所211大学——郑州大学,偏偏又是个人口大省,年年高考人数全国最多,高考本就是一座独木桥,河南的高考则是建在深渊之上的独木桥,过桥的人数极少,掉下去的极多,而且河南人不学则已,一学习就贼优秀,这更加拉高了他们全省的分数线,这样的“教育堵车”,使得河南子弟更加拥有了辍学的客观环境,父母也不会强求家家出状元,能出去打工的均是趁早上路。

如果仅是因为教育资源的问题,这么多年来河南不可能毫无改革,归根结底,仍是百姓的呼声不高,河南人自身就不太重视教育的问题,所以仍应从更宽广的主观文化层面上去看,或许河南人的智慧本就高清,无需再受那般现实的应试教育,河南是道家文化的发祥地与传承地,应试教育却是儒家式的人间生存教育,道家比儒家高了很多层,孔子当年就很难看懂李耳,好比小鸟见到了大龙,其所飞怎及其所腾。

儒家认为“政为大”,现实却是北京和莫斯科这样的政治中心总是堵车,道家则讲“顺其自然”,如果不搞政治,以经济为中心,人民自身就会建设出一个最合理最安宁的城市,上海和香港即是这样的“道城”,大道自在人心,政治反而制造问题,美国为什么一直比中国发展得好,仍旧是因为中国大捧《论语》,美国人学的却是《道德经》。

其他省市的孩子如果过早辍学,大多是因为贪玩和偷懒,河南人辍学,表面上是任性,其实是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河南人都有独特的人生,他们的使命虽然不是得天独厚,却是有着极其必要的深远意义,这种意义,正是常人无法意识到甚至无法想象到的——生命的意义。

在佛学里面有个“无学位”,是佛道修炼的最高层,对比校园的最高称谓博士后,博士的头衔只能证明他多读了几年书,跟“无学”的境界相差仍然很远,这就是很多博士与研究生经常拜访佛寺与道观的原因,他们学会了最艰深的科学,对于更高层的哲学文化却难能参悟,就像建了很高的楼却没有足够的地基,迷茫的他们最为需要宗教哲学的启迪。

“无学”的境界即是完全解脱了诸多苦恼源,已经无需再学习和修行了,如果一个博士说自己什么都懂了,无需再学习了,众人大概会劝他要“活到老学到老”、“虚怀若谷而渺自己为沧海之一粟”,但佛教大师的无学则不可埋汰,毕竟博士的所学不过是某个现代科学领域,西方的科学是不断更新式的无底洞,佛学的境界却是千年不变的人生至境,达到以后自然是无需再修,那层境正是宇宙的终极,岂是任一学历阶段所能企及。

学历只在很小的程度上为人们带来了升华,一个被高端知识完美包装的博士生,起码不会像大学生那般狗模狗样了,最好的辍学应该发生在高考以后,高中学历就足以使得一个孩子成为一个人,接下来的大学只会把人折回成狗,那些复杂生硬的理论会进一步刺激厌学情绪,那些浮躁不安的学生组织会让人性陷入荒唐,那些四面开放的大学文化会使得传统良知慢慢黯淡,比起大学,高中的理论体系尚亲和,文化氛围尚清明,学生活动尚简单,志虑良实之辈正是人间所需,如若教育可以改革,应先将大学改成高中。

死法有千种,活法有万种,人生有舆论上的主流道路,但非同寻常的活法比之主流要多得多,古今中外那么多精彩的人生,无不是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他们不喜欢堵塞在宽大的马路上,独喜欢拘泥在狭窄的小径,请尊重这些奇特的人生,人类的价值,总在少数人的脚下,熠熠生辉。

五,离家者

改革开放的春风拂绿了整个江南,当年的广东经济开发最盛,大量人群都曾涌入,“要打工,到广东”的口号深入人心,阿和在江西这边有幸再次见到了一个湖北人,湖北人最可爱了,这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姐,初中毕业那年正值改革开放兴盛,就去广州附近工作了近二十年,所以阿和更喜欢叫她“广大姐”,只为强调她是在广东打了半辈子工的非常独特的湖北人。

她有一个女儿,还是名小学生,她非常喜欢分享自己跟女儿的生活点滴。女儿比较厌学,嫌作业太多,没有玩的时间,广大姐便用“学习可以换来体面的工作,你现在会洗衣做饭织毛衣吗?你想像妈妈一样到处打工还是想和你伯伯一样当教授呢?”之类的中国传统思想来引导她,女儿暂时是相信了,并且把这些理念当成了座右铭,每当不想上学的时候,就会反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上学”,问来问去,答案总是“我什么都不会,还是上学吧”,广大姐很体谅女儿的厌学情绪,承认现在的小孩比大人都累,长大后肯定都不会再读书学习,看见书本可能都要吐,这怨不得孩子,教育现状搞得孩子也只能这样。

阿和敏锐地感到,那位女儿长大以后可能会勉强念完大学,但绝对不会学得多么投入,她会早恋,会逃学,会交白卷,因为广大姐给她传输的“学习动力”完全基于现实,现在也许可以束缚女儿幼小的心灵,长大后的女儿却怎会仍吃这一套呢?如果痛苦的学习只是为了生存,那么新时代的儿女宁愿放弃生存,反正早晚都是一死,何必生得那般无奈!

经济的发展激化了人们的能量,几人还会单纯为了生存而苟且屈身?中国普及了西式教育,向往自由与独立的心怎能回抑?传统的糟粕不堪一击,地球村所连通的可是全世界的命运,中国人的教育理念还能毒害几人?我们应该相信,一个从小就感觉上学没有必要性的女孩,长大后随着脑筋越来越清楚,她早晚可以看破这个时代的物质面孔,进而就能摆脱那些腐臭思想的枷锁,绽放成为更加芬芳的花朵。

广大姐在湖北恩施上的初中,从初中起就学会了抽烟,湖北的确是挺流行抽烟,不知是湖北的灰尘环境启发了人们的吸烟习性,还是湖北人的吸烟造就了湖北的灰尘环境,连女生都染上了吸烟的毛病,可见这类风气是多流行了。

中午下班时间,广大姐换上广东式的超短夹克(刚刚及腰,好像童装穿在了大人身上),下楼到厂里的吸烟区过了把烟瘾,她的说话嗓音沉重而干哑,略带痰液的磁性,已是老烟腔的特征,所以不怎么多吸,一根长烟吸了两口就扔掉了。

由于食堂饭菜的辣度极其刺激咽喉并提高血压,阿和每天下了班都会喝一点急支糖浆下下火,基本是把这个有名的中药制剂当饮料喝了,广大姐看见了就建议他换个方子,她解释说工厂里是个恒温环境,湿气重,应该喝点板蓝根预防感冒,吃点阿莫西林抑制炎症,然后就是多喝水,最好随身带个饮水杯,泡点薏仁,可以除湿气。

这是上一代人的保健经验,阿和从小就是被父母用板蓝根和阿莫西林喂大的,两种老药已经喝腻,该换换了,薏仁泡水这个倒是挺现代,很多中医名家都推荐这药食同源的薏仁,其味道淡香适中,大可长期食用,然而“多喝水”这类大众化的建议,是害人不浅的,如果学到高等中医便知,人有八种体质,其中震卦体质的人是越喝水病越多的,类似的还有酒、牛奶、豆浆、汽水,均是喝得越多身体越难受,即使不是震卦体质,水饮过多依然会加重心脏负担,留下心脏病发隐患,小孩子如果喝水超量,脾胃就会陷入虚弱状态,发烧感冒自然长久不离。

广大姐非常庆幸她能拥有这外地打工的生活,她喜欢离家远远的,喜欢出来看世界,即使有了女儿,也交给了自己的爸妈抚养,她仍然要远走他乡,过一种独立而广阔的生活,尽管工作当中充满了苦累,她却仍旧为此感到喜悦。是啊,没有家的日子里,就没有吵架,没有忧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分散在各地的家却能除外,是家给了人们牢骚和烦恼,是房子车子票子拘束了人们的灵魂,远处传来鸟儿的歌声,讥讽着人们在狭隘的空间里无味地勾心斗角或者寻欢作乐。

去过外地的人,到处旅行的人,都不过是在无意间沾染一些某个地方的生活习性,至于人生意境和基本的心态,并不会因为时过境迁而发生明显的改善,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让人心旷神怡,所以青藏高原、蒙古草原、名山大川这类非城市的元素成了拯救城市人的稻草,城市人口只需要回归大自然,否则就要被城市折磨得遍体鳞伤。

然而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长期地待在城市,那里交通便利,人口密集,薪酬可以,狗友遍地,当下的城市还没有发展到破败期,所以城市化进程仍旧稳步推进。

如果是为了儿女,我们大概都会心甘情愿地长期工作在屋檐下和方格里,因为我们的工资是负责儿女的生存,至于更高一层的生活,应让他们自己寻觅充实,亲子间的代沟使得长辈人放手,使得后辈人独立。

如果暂时没有儿女,自己的生存则可以将就,因为没有坚实的动力,因为没有固定的圆心,到处飞,四处飘,待遇再好,也不能作为束缚自己的理由,趁年轻,看看世界,见见人物,城市的束缚,总是束不住青年的。

担起责任的时刻便是长大成人的时刻,自觉担的责任越多,帮助的人越多,人生的意义也就越丰厚,但责任并不是固步自封,为了爬出去,即使是狗洞也会有人钻,陪伴子女成长当然再好不过,然而让自己和子女均能独立地生活又何尝不是空间的给予和心灵的成全,几千年前的李聃即有言曰“生而不有,为而不持,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天地造人而不干预人类活动,可谓天生而自灭,给足了自由空间,家庭也一样,父是天,母是地,天地干涉太多,就成了反作用,会明显加快生灵的灭绝,愿万千家庭形散心不散,互相成全各自的命运。

六,回家乡

我们的古人比较忌讳到南方生活,认为南方大地有湿毒之气,容易染上疾病,随着后人的大规模开发,南方大地早已人气旺盛,所谓湿毒基本消失殆尽,然而江西这里仍属奇异,外地打工者患感冒咳嗽频繁,这边的天即是大雨接连,这里的地即是罕见的红土地,此天此地除了久居当地的江西百姓,非外人所能适应,是故病者、离职者繁多,员工不断更新。

阿和的宿舍里也在讨论这种无奈的现象,有人说食堂那个饭菜不干净,大米能吃出来是过期的,有人说那个饭碗就没洗干净,还有人说江西的辣椒太辣,吃了上火流鼻血。

阿和觉得这三种观点都对,三大因素合起来搞怪,是个人都会生病。工厂食堂的厨师都是从当地的小饭馆里招聘进去的,一没大厨证,二没公司统一管理,做出来的饭只够果腹,何来美味与健康;不锈钢的餐盘本就容易沾上菜叶,当地的大妈们又怎能清洗干净;与重庆四川的麻辣不同,江西这边气候略干,辣椒亦是干辣,可谓一条辣椒就能把人带到干热的沙漠,加上食堂厨师厨艺不精,提高食众食欲的办法只有多加辣椒这一项,所以每道菜均是干辣透顶,食之极易坏胃伤津,如此一来工厂的病号便赛过了医院,工人们勉强硬扛,更是有苦难言。

阿和还发现有第四个因素,就是工厂车间的通风口科技含量太低,是随外界气候不断变化的,江西的风一会儿大吹一会儿小吹,气温又随着间接的下雨而起伏不稳,车间内部根本达不到恒温环境的标准,时不时就会感觉有风吹进来,无金属车间的工人又统一穿着塑料拖鞋,风直吹脚面,脚是个很怕凉的免疫力中心,这下一受风袭,诸症自然多起。

阿和头一回遇到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工作第七天,便也出现了此间工人群体里常见的感冒干咳等症状,紧接着便是一阵发烧,阿和采取了自创的魔鬼疗法——整整一天都没吃饭,把脾胃饿虚了以后,出汗就更容易些,那天晚上他盖上被子,依靠出汗散了发烧的热,却是难以散尽,看来这次发烧大不同于以往,阿和只得选择离职归乡,期望回到故乡便能自愈。

辞职后的阿和,心情瞬间大好,连烧也自行消退了大半,也再次像个大学生一样,有了拍照写文的闲情逸致,火车驶出江西后不久,阿和的烧算是完全退去了,只剩顽固的干咳尚留,咳久了咽喉亦是发炎疼痛,回到山西后吃了两次丹栀逍遥丸才让吞咽即痛的嗓子恢复了常态。

从江西到山西,火车要驶22个小时,当时的学生乘客很少,所以火车上尽半数均是打工人员,他们的故事也很多,话语真诚干净,并且大方善谈,阿和的旅程再次充实了一番。

阿和的身边做了一位重庆人,快四十岁的模样,是位开装载机的工人,此行终点是去拉萨,到武汉转车,据说拉萨的工地上有个装载机的活儿,一个月能挣七千块钱,一位老同事邀请他过去试一试,这是他首次去那么偏远的城市,心情还是挺激动的,所以阿和刚上车就被这位大叔带进了话题,聊了很多人生琐事,去往拉萨的行程将是两天两夜,老师傅已经坐不住了,急需聊天解闷。

这位大叔既然是重庆人,那就尊称他为重哥吧,重哥早年是在重庆做烤全羊,后来去广东打工,一来二去就进了沙石场开装载机,那机器他没开过,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学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已经学成了装载机司机兼维修师,然而他更怀念曾经烤全羊的日子,那工作每天流口水的不说,工资也不低。

我们喜欢关注他人的天命,“你是干什么的”、“你要去往哪里”,经常会问这些,这也侧面透露着中国人的人生态度:完成了天命才能回到土里去。重哥反过来问阿和是干什么工作的,阿和告诉他自己也是个工人,刚刚开始工作,还不怎么适应。

到了九江,对面的座位换了一批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跟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叔坐在了对面,那位老太太是去河南南阳给女儿照看孩子的,女儿是武汉大学毕业,在南阳二胶厂工作,女婿也是那个厂里的,只是现在在国外(迪拜)工作,女儿顾不过来,只能把老妈请过去照看下小孩儿。旁边那位四十岁叔子头发已没剩多少,在火车白灯的映照下,那头顶瓦亮瓦亮的,所以下文开始就称他为“亮哥”吧。

阿和问老太太“您女儿从小就学习很好吧”,老太太欣然怀念着“基本没管过,全由她自己学的,好好管很累(操心),不管也很累(需要时刻控制自己不去管)”,老太太早年是在监狱和工厂之类的地方当器材看管员,她的丈夫则是在劳动改造所工作,学霸的家庭千篇一律,他们的父母都从事着类似这般普通而又特殊的工作,没有过多压力施与子女,只愿子女也能以独特的方式生活,这样的家庭模式恰是最出学霸,而那些从事正经的大众化工作、抱住铁饭碗和铁光环的父母,则会要求子女也跟自己一样做个体面的人,一味地让子女勤奋学习考个功名,这样的家庭反而没有希望,结果总是事与愿违,子女的路,从来都是自己走的才踏实,当他们被要求学习的时候,其实已经注定不会再好好学习。

老太太去过浙江,她谈到浙江话真是听不懂,亮哥则说浙江话还好点,福建话才叫个听不懂,最后重哥发话了,他说湖南话才是最难懂的,湖南话跟湖南的辣椒一样是世界之最。

听说了阿和的求学经历,便不由得谈到教育,亮哥说了这样一段明论:“名牌大学毕业生的后劲才大,每个省份真正好的大学就那么一两个,剩下的大学里就是每天吃喝玩睡,玩也玩不好学也学不懂,毕业以后找个小工作混吃等死,混到四五十岁那工资还没有名校生刚入职的时候高,浪费时间上这种大学干啥呀”。

回家的火车路过了武汉,武昌站的光辉依然明晰,对比上海则武汉显得昏暗,对比江西后亲爱的大武汉却是格外漂亮,没有任何地方能比这里更有鲜明的童趣,也没有任何新兴城市能比武汉更有青春的气息,这是一个被环境污染所拖累的魅力城市,虽然它也有自身的缺陷,小人阴影与虚妄贪念偶见横流。

湖北总是制造一些尴尬,一个小子走到阿和旁边,大义凛然地说这是他的座,再看车票,这是五号车厢,他那个是四号,经过一番尴尬后,那小子才满带羞涩地走开了,那副狼狈相,跟一开始理直气壮的请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重哥在武汉下车了,阿和跟一对夫妇换了一下座,让那俩人坐在了一块,自己的对面便成了一位七十来岁的老爷子,这老爷子穿着一种很少见的迷彩服,一问才知,居然是1971年才退役的老兵,老兵面前的桌上摆着一瓶牛栏山白酒、一瓶青岛啤酒、一瓶吉安啤酒,还有两袋子的下酒肉,是些鸡爪子和猪耳朵,他说每吃二两肉就喝一两酒,喝得再多也不会醉,而这三瓶酒正是他一晚上火车的饮品,当兵的时候练出了酒量,一天不喝酒就浑身难受。

阿和和老兵都是在江西吉安上车的,老兵的终点是山西太原,比阿和要多坐两个小时,他是去太原帮儿子干活的,儿子在太原干物流,给各家饭店、酒店送货,当阿和说老爷子这个年纪应该在老家享清福的时候,老兵毫不犹豫地说:“劳动才能致富,劳动才能有个好身体,八十岁的人都在劳动,我这七十多岁就享清福不好,人需要奋斗,年轻人更需要钻研精神,人只要努力就有希望。”好一番热血理论,阿和很久没听过这么充满正能量的话语了。

老兵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比过去好,竞争激烈,所以中国才能这么快就变得富强,“我在北京当过保安,这个比较轻松,零九年时候闹经济危机,我个保安也被裁员了,有力气没处使,跟老板还谈什么条件,有个活儿干,不管多么苦累都是很知足了,我倒是挑的都是容易活儿,以前在老家喂猪,后来当保安,现在是帮儿子发货,都很轻松,时代挺好,比以前舒服多了”。

一夜的火车,那么精神的老兵也忍不住睡了良久,一觉醒来,火车已驶入晋城,可爱的山西,终于到了。

一路上,听说阿和是山西人,很多人就跟阿和谈了一下自己对山西的概念,重哥说你们山西没坡吧,亮哥说你们山西那个路太蜿蜒,兵爷说你山西只吃醋,吃不惯辣椒,但是很能喝酒,醋倒是很厉害的东西,能促进循环,中和掉碱。

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眼里,有一千个山西。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山东人比较讲究这个,山西人虽然没山东人那么实际,却也多少有些传染,众生应该像阿和一样,时常来个实地考察,真正到过的地方,绝对可以形成更全面的概念。

当江西一片绿的时候,山西的春天还没有盛开,草木初露新芽,高山坚挺如铁,淡淡的烟雾笼罩了山面,洁白的大石露出了绝壁,丘陵山脉灰淡随和,爬山登顶一望无际。

一个人对家乡的爱无法用语言尽然表达,一个人的旅行更是沉默了话匣,火车之旅只能透窗观望,脚踩大地之时,才可真正体味到大地的温情 ,这种温情,胜过文学大师的千言万语。

火车上的推销员一路上摆出了很多商品,裤腰带、指甲剪、手机支架、电动鲤鱼玩具,都很正常,进入山西境内后却不太正经了,推出了个跳舞机器人,能观看能欣赏能唠嗑,接着就是自动变焦老花镜,推销之前居然来了句“怎么说来着,台词也忘了”,山西的气氛总是这般逗笑。

七十岁老兵也被山西式幽默给传染了,他给旁边那对儿年轻夫妇谈山西,“一进你们山西就感觉山地都是光秃秃的,我江西那边可是长满了树,你们应该多种树,是个人都要穿点衣服,是个山就要多种树”,单是一句“光秃秃”就逗乐了那对夫妇,后来老兵还自黑起了自己的江西老家,说“还是山西太平,江西那些个贪官气得我牙都痒”。

那个时代的兵似乎都有天命论,去年去世的曾仕强先生就是信仰天命论的一位老兵,这位七十老兵在最后一段谈论中不约而同地也谈到了天命论,说人这一生的富贵、官运、寿命早就写在地公的薄子上了,但是人呀仍然需要努力,直到看见那薄子上写的是什么。

这是一场蒙着眼睛的旅程,看不见未来,看不到自己,只见一车正在努力中的人群,他们的终点原来不在地名,而是在某位神明的小册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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