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优子内亲王宅邸里,几个女房正聚在一处听故事。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身材娇小,容貌平凡的女房,似是有了些年纪,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当中更显逊色。她是这里的掌侍,但大家都戏称她为“物语之君”,皆因她平素耽迷物语到痴狂之境,闲暇时也常作物语自娱。久而久之女房们便以听其讲故事来打发时光。
“那夕颜小姐与中纳言后来如何了?”
掌侍摇摇头:“中纳言根本不知道自己那夜误入了夕颜小姐的闺房,他一直将夕颜小姐误认为了别的情人。”
“夕颜小姐何不向他说明实情?”
“中纳言已有正妻,又有众多的情人。夕颜小姐这样身份低微的姑娘,即使做了他的情人又岂会幸福?能与他有一夜交欢,已是天大的满足了。”
“但嫁给老大臣的结局,未免也太过残酷了。”
年轻姑娘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从对面走来了几个年长的女房。“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事。”
“尚侍大人。”年轻女房们纷纷行礼。
尚侍瞧瞧掌侍:“又是‘物语之君’吗?今日又写了什么好故事,可否也让我一饱耳福啊。”
她身旁的女房刻薄地说:“听说上一次掌侍作的‘春夜’和歌传遍宫中,连当世的贵公子源参议都赞不绝口呢。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才女,可是没有辱没先祖文章博士的门风啊。”
尚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菅掌侍啊,我可要劝劝你。有作物语的时间,不如多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吧。你的年纪可不小了,再不成婚,老后可要无依无靠了。”
一旁的女房添油加醋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菅掌侍是非王孙贵族不嫁呢。说起来,下月内亲王要举办歌合,掌侍要不要也去参加啊。几位皇子、亲王都会出席呢,看看凭你的才华能得到哪位的倾慕。哦,只是,你的年龄都够做他们的母亲了吧?”
两人发出刺耳的笑声走远,女房们纷纷安慰菅掌侍:“别理她们,她们是因为源参议称赞了你的和歌而嫉妒呢。”
菅章侍淡淡一笑:“没关系,反正她们说的也是实话。”
“你呀,就是性子软弱才会遭人欺负。我看那源参议也是个风流才子,与你倒是极般配,不如……”
“不要取笑了,那源参议如今是朝中红人,宫内宫外情人无数,不知有多少少女爱慕于他,他又怎会对我这样的……”她话未说完,便羞赧地低下头,转身走进屋去。众女房尴尬地互相对望,不知该说些什么。
入夜,女房们都已睡去,只有“物语之君”仍在沉思。三日之月,如眉如弓,光影朦胧,惹人怅惘。院子里墙角处的夕颜花盛开着纯白的花瓣,像少女纯净的脸庞。菅掌侍的思绪不禁飞驰到物语的世界里。
夕颜之君与中纳言的相逢,便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与他共度春宵,就像一场幻梦。若不是她的身世如夕颜花一般低贱,又会怎经历这般尚未绽放便凋零的悲惨恋情呢。
菅掌侍披上衣服,走入院中,折下一朵夕颜花,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夕颜之君叹息着。她抬头望月,黯淡的月色更为她心头平添几份惆怅。前几日,父亲从封地归京,为她定了一门亲事,让她下个月便辞了宫内的差事,回家成亲。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下级贵族,听说是个相貌丑陋之人,比她还要大几岁。虽为人忠厚,却是个粗鄙的武夫,丝毫不懂风情。一想到要跟这样的人共度一生,她不免感到一阵恶寒。然而若不成婚,日后就要一个人孤独终老么?
她长叹一声,为什么人活在世上会有这么多烦恼呢?回想起少女时代,只要有一本物语,她和姐姐就能够废寝忘食,把什么烦恼都忘了。那时她相信会有像书中一样的贵公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自己义无反顾地坠入爱河。为了追寻物语中风雅的世界,她离开了偏僻的东国来到京城,进入了内亲王宅邸做了女官,也接触到了高贵的男男女女。但是为什么,她反而越来越感到孤独呢?
那个引领她走入物语世界的母亲,早已离开父亲,投入了别的男人的怀抱,从此音信皆无。那个陪伴她度过童年的乳母,年轻时即被丈夫抛弃,因积劳成疾早早过世。那个与她无话不谈的好姐姐,最终嫁给了一个不爱的人,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一命归西。这就是女人的命吧。什么春花秋月的风流,什么举世无双的贵公子,什么矢志不渝的爱情,都只是存在于故事中的,是吗?
她向着月亮喃喃自语道:“但是我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真的想尝尝那爱恋的滋味呢。被心仪的公子抱在怀中,去一个远离尘嚣的小岛,避开人世间这些纷扰,只有我们两个人。哪怕只有一夜,也足够我回忆余生了。神明啊,如果你能听见,可以实现我这唯一的愿望吗?”
“凝露夕颜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
黑暗中忽然有男子吟了这一句和歌,把菅掌侍吓了一大跳。但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玉面少年,其姿容有如神明一般俊朗。
少年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这句可是姑娘所作?”
菅掌侍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地与男人说话,脸已经涨红。“正……正是小女所作,不知公子是?”
少年爽朗地说:“在下是源参议,想必姑娘也有所耳闻吧。总听闻这府中有位文采极佳的姑娘,前几日读了姑娘的和歌,在下心中甚是喜欢。来访数次却未得见姑娘真容,甚是遗憾。今日月色甚好,更思与姑娘一见,共叙衷肠,所以冒昧来访,还望姑娘见谅。”
少年一口一个“姑娘”,叫得菅掌侍面颊绯红,心跳不已,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遇到这等风流之事。莫不是刚才的祈祷应验了么?但她又忐忑起来。 “这……公子,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她下意识地后退着。
源参议却步步逼近。“在下在城外有一处宅子,安静得很,今夜想请姑娘到寒舍一叙,不知姑娘可否赏光?”说罢他忽然凑上前来,低声说,“在下为姑娘日思夜想,魂不守舍,姑娘要拒绝在下,于心何忍?”
菅掌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直以来,只能默默倾慕的源参议,竟然也爱恋着自己吗?
还未等她想明白,源参议已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落。
他有如风驰电骋一般地飞奔着,呼啸的夜风吹得菅掌侍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叶小舟之上,浮于水中央,源参议坐在身侧,船头有个掌舵的矮胖少年。月色洒在水面上,如细碎的金子。
是了,这个情景与自己的梦境是何其相似,莫不是又是在做梦吗?源参议说道:“距离我的宅邸还有一段水路,姑娘不妨在船上浅眠片刻吧。”说罢将菅掌侍揽入怀中。她的头倚在他的肩膀,为他身上飘来的一阵阵香气而迷醉。那香气清淡而幽雅,隽永而绵长——那是橘花香。她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橘少将见菅掌侍已睡熟,招呼掌舵的小哥道:“你可以用餐了。”小哥把桨一扔,兴奋地跑了过来。他向着菅掌侍的头上伸手一抓,一个五彩晶莹的絮状物体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赞叹道:“这姑娘的梦境竟如此丰盈,好久没有这样饱餐一顿了。”
“别忘了留下我的食物。”橘少将也不去管大快朵颐的小哥,只兀自喝酒赏月。
小哥在饕餮美食面前很快现出了本相——一只象鼻熊身牛尾的怪兽,它便是以梦为食的妖兽“貘”。“我知道,女人的灵对我来说也没有用,自然是你的盘中餐。”
橘少将又喝了一口酒:“难怪长久以来感觉到有灵在这附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踪迹,原来,是在她的梦里。”
“这些女人是谁啊?”貘从菅掌侍的梦中抽出几道光,扔到橘少将面前,橘少将将其悉数吸入口中,说道:“她的母亲、乳母、姐姐,还有其他一些不幸的女人。她们在生活中历经坎坷死去,却在她的美梦中安了家,真是不可思议。貘啊,你吃掉了这个姑娘的美梦,不知她今后该如何生活呢。”
貘抹抹嘴巴,又变回了人形道:“美梦也好,噩梦也罢,对于人来说,都是无用之物。拿这个姑娘来说,我若不吃掉她的梦,她迟早会被自己的梦吃掉的。倒是你,对待女人真有一手啊。”他看向面带甜美笑容的熟睡的菅掌侍,“我听说你是被女人诅咒才化为鬼的?那生前一定尝过许多女人的滋味吧?”他嗤嗤地笑了起来。
橘少将面无表情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太久以前的事了,都忘记了。女人也好,酒也罢,在这世上呆得太久,全然品不出味道了。”说罢他将酒杯投入河中,任银色的长发随风飘扬。
第二天一早,同屋的女房发现了倒在院中的菅掌侍。“你怎么睡在了这里,没事吧?”
菅掌侍揉揉眼:“啊……没事,昨晚来院中散步,不知怎地就睡着了。”
“真是的,你也太迷糊了吧。”
“但是,好像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
“又是梦?这回梦到了什么,给我讲讲。”
“……好奇怪,明明觉得特别清晰,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不过,似乎是个特别美好的梦呢。”她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一年后,内亲王府的女房们依然为准备歌合而忙碌着,品评着当世的贵公子们的容貌高下,议论着已升至从三位的源参议新的风流史。
“对了,说到源参议,也不知‘物语之君’怎么样了?一年前突然说要出宫去成亲,后来怎么也没了音讯?”
“辩君前几日还去探望过她,听说刚生了个儿子。”
“我知道,她不就是嫁了个又老又丑的下级贵族吗。一定是没有脸面跟我们联系,当初她还做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
“但我听说她的夫君老实可靠,对她千依百顺,夫妻恩爱得羡煞旁人呢。”
“是啊,作为女子,有个安定的归宿比什么都好。只是,听不到她的物语还真有些寂寞呢。”
“辩君这次从她家带回了好多物语,说是让我们打发闲暇时光的。”
“哎呀,她从前不是把那些物语视为珍宝吗,舍得这样赠予我们?”
“她说,已经无需再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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