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冬,期末复习前夕,我和一位同班的朋友经过多次考虑,终于定下了一家上海徐汇区的旅馆房间,旅馆的位置很偏,但离机场很近。豪掷近一千块钱的往返机票钱,肩上背着那个周末亟待完成的作业,我们俩就这样揣着紧张不安但又兴奋期待的心情,踏上了前往上海的飞机。
我们其实是去找工作的。
与我同行的朋友是个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女孩,此前她曾问我这个寒假有没有安排,我耸耸肩,笑着对她说:“能有什么安排,考完试了就回家过年呗。”
我的回答大约正中她的下怀,她神秘地对我笑笑,说:“你过来看,我在这个兼职APP上发现有好多适合我们的工作。”
她打开手机放在我面前,左手快速地翻着页,“看!有英语助教、实习翻译、展览讲解员、酒店前台、礼仪小姐……我觉得你都挺合适的,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听她说完什么酒店前台,我就难耐地冲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儿地说:“不去。我对这种出卖廉价劳动力的工作不感兴趣,有这闲心我还不如在家多读两本书。”
然后我转身就准备离开教室,她伸手拦住我,说:“你要走也看看条件再说。”
的确,报酬很诱人,尤其是那个负责活动剪彩和日常礼仪的工作,一天根据活动场数,最高可以给到800块。
面对金钱的诱惑,我一个“赤贫”大学生很难不心动,加上当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腔热血,尽管窗外寒风萧瑟,考试在即,我还是突然决定和她一起飞到上海去试试。
这次出行完全是瞒着父母的,所以为了省钱,我们俩买的是晚上十一点半的票,下了飞机一番磨蹭之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两点左右了。出了航站楼之后,提前约好的车迟迟不来,我们俩不得不衣衫单薄地站在路边吹风。
要说我们俩也真够傻的,以为上海的冬天会比北方暖和不少,所以十二月初的天气里,为了造型拉风,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套上了风衣与单鞋。
被半夜阴冷的北风好一顿吹,拉风不拉风的不知道,但从周围人看我们的目光里,我感觉我们俩就像两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白痴。
三催四请地等来了司机,钻进有些破旧的面包车里,挤在一堆舟途劳顿的旅人中间,看着窗外机场明亮的灯光与暗沉的天空交相辉映,我和朋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读出了兴奋与感慨。
短暂地睡了三四个小时后,我就被她拉着起了床,出门发现昨晚竟然下雨了,路面湿漉漉的,气温也比昨天低了好几度。
连着问了好几个路人,我们好不容易找到附近的公交车站,等待、红绿灯、转弯、慢行,然后挤上早高峰的地铁,一个多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结果我们俩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地方。
最后不得已叫来出租车,拿着手机,一点点地请人给我们载到指定的地点。
路上那个司机看我们西装革履,脚踩高跟鞋的,便好奇地开口问:“你们来这地方干什么?看你们也怪年轻的,是来这儿上班的吗?”
我们俩相视一笑,很是骄傲地说:“不是啊师傅,我们今年才刚上大二,专门飞到上海找寒假兼职的。”
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们一眼,说:“小姑娘出门在外可得小心呐,不熟悉的地方还是少走的好,要不然被骗了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
我们嘴上哈哈哈的应和着,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毕竟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骗子什么的不说一眼看穿,但起码保护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总归,最后我们是安全地上了楼,进到一间像是私人美容馆地方,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摆放着一个用作前台的高桌子,正中间则是一张六人座的黑色办公桌——整个房间拥挤到我们只能栖身家具与墙壁的过道里。
接着一个像是老板的女人招呼我们进到另一件更加狭小的屋子隔间里,里面只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我们自觉地在桌子对面正襟危坐,脚上踩着的尖细高跟鞋像一把趁手的武器,鼓舞了我们因为失望而产生的低迷士气。
但来都来了,硬着头皮,我率先开口做了自我介绍,有理有据地陈述了个人的专业能力,以及身高体重这些作为一个礼仪小姐的硬性指标。
等我们二人各自说完,微笑着看向那个化着浓妆,有些老态的女老板的时候,她清清喉咙,拿出一张清单,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们讲述有关工作时间、服装要求和薪金状况的事宜,然后她一脸严肃地看向我们:“不过,在那之前,你们得签一份合约,交九百块钱的押金,之后我才能给你们对接活动。”
我朋友听完后很犹豫,她在犹豫着要不要交钱,毕竟她来时带的钱并不多;
我在一旁也很犹豫,我在犹豫着要不要给这个女老板来上一巴掌,毕竟刚开始你情我愿,撕破了脸皮,我们人生地不熟也很难收场。
但想是一回事儿,做又是另一回事,我只能点点头,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告诉她我们考虑一下,然后再回复她。
可女老板说:“你们要么现在决定,要么就不用来了,我这工作机会也不是谁来都有的。”
转身出正门的时候,女老板和她的两个员工来送我们,女老板说:“你们可想好了,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就你们这个年纪的大学生我也见了不少,想多挣钱还舍不得那点押金!”
走进电梯后,她捏着嗓子刻薄散漫的声音还清晰可闻:“现在这学生呐,都可会占便宜了……”
到了大厦楼下的时候,我俩迎头撞上了一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姐姐,她拿着手机,嘴里默念着地址,我侧耳一听,这跟我们去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吗?
于是赶紧拦下她,问她是来面试的吗。
她说:“是啊,你们也是吗?”
我们俩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身后,凑到她耳边说;“那你别去了,这儿都是骗人的,还没干什么呢就先让你交近一千块钱押金,很明显就是欺负我们年纪小,骗钱的!”
她听完后很震惊地捂住嘴,言语里是掩不住的懊悔:“我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从另一个区过来的,结果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不管怎样,我觉得身后这片地方阴嗖嗖的,所以拉着她们赶紧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穿过马路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结果瞥见女老板的一个男员工在楼下东张西望,看向这边的时候,他眼神警惕地对着我们笑了笑。
我飞快地转过头,一瞬间冷汗直流。
折腾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俩都饿得不行了,就随便找个街边小店点了份生煎,埋头吃了起来。
我朋友很不甘心,她戳着生煎,一脸郁闷地对我说:“姜溪,我还是决定再去试试,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一无所获。”
我问她,你还想去哪里试?你看见下雨了吗?我们俩可都没带伞。
她看了眼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甚在意地摇摇头:“没关系,只是一些雨丝,我还投了几个附近的酒店前台,一会儿都去试试看。咱俩还是一块儿,对不对?”
我盯着她,言语里满是抗拒:“不了。我觉得你也别去了,现在你什么资历都没有,拿什么去找工作,还不是被人家当成肥羊宰。咱俩直接回旅馆得了。”
最后她很固执地向我挥了挥手,一个人冒着细雨,和着稀稀拉拉的人群,消失在了反方向的地铁站。
转过身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我的手机屏幕被雨滴打湿,额前的刘海紧紧贴着头皮,高跟鞋面被水花溅得泥泞不堪,包裹在单薄西装里的身体瑟瑟发抖,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与行人,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瞬间击中了我。
恍惚间,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醒来了,发现只是虚惊一场,我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宿舍温暖的被窝里。
可是逃避不仅可耻,而且没用,我还是一个人,搜着高德地图,挤在拥挤的地铁上,看着玻璃上反射出一个个人影,告诉自己不许哭出来。
周日上午的时候,我们再次赶着凌晨的飞机,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学校。刚坐上校车,我妈就打来电话,问我周末过得怎么样,我只能在电话这头苦涩地微笑,还要装出世事安好,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可事实上呢?
这次失败的上海之旅,花掉了我存了两个月的积蓄,消磨了我对未来工作的激情和向往,浪费了我一个可以躲在温暖图书馆里学习的周末,换来的却只有一副睡眠不足舟车劳顿的身体。
更倒霉的是,周一的羽毛球考试,我因为头疼眼花,连考了两次都没有过——仅剩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在老师皱起眉头之前,主动放弃,打算下次再考。
下课后我走在路上,内心抑制不住地酸楚,还没走到寝室就哭花了眼。
我无声地抽噎着,抹去自己脆弱的眼泪,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没有获得足够的实力之前,我TM的再也不出去找什么该死的工作了!
接着便以更加汹涌的姿态,投入到紧张的期末复习之中——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还年轻,我才二十岁,我这么聪明,现在只需要全力以赴做自己该做的事就行了,何必庸人自扰,杞人忧天呢。
的确,现在已经是新一年的夏天了,再回头看去年那段愚蠢不堪的经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费劲巴拉地跨越大半个中国,只为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找一份“礼仪小姐”的兼职的傻蛋竟然是我?
但尽管与朋友们说起这件事,我总是调侃居多,我却并不后悔曾经做过这样一件事。
可能这样的事在某些人眼里再平常不过了,但在我的世界里,瞒着家人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花着自己辛苦攒下来的零花钱,去投靠一份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兼职,对了,那个周末的作业我没有及时写完,还被我们专业课的老师暗戳戳地骂了一顿……所有这些在当时规规矩矩,教室食堂寝室三点一线的我眼里,都是极为大胆的,离经叛道的行为,同时,也是拼命向外界证明,我已经长大了的讯息。
可我为什么要去证明呢?
从小我父亲就告诉我,女孩子不用读太多书,劝告我最多读到硕士毕业,之后就得赶紧趁着年华尚在,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子;
而我母亲则总与父亲唱反调,说女人就应该独立一些,不说别的,结婚之前自己得先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叮嘱我不能轻易地相信了男人的话;
上了大学之后,我身边优秀的朋友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打卡学习,晒自己拿到的各种奖项。当然她们可能意不在此,但我却无时无刻被这些同辈压力警醒着,告诉自己,你应该去努力,去努力成为一个像XX那样优秀的人。
所以我从懂事起,一直在努力地去附和别人眼中的标准——成为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学做一个成绩优异的中学生,去当一个努力上进的大学生,甚至于以后,披上嫁衣,站在自己丈夫的身旁,被贴上“温柔贤惠,孝敬公婆”的标签。
我一直是这样做的,并且二十年来,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的。
看到这儿你可能会感到迷惑,说这不是讲一个暑假赋闲在家,屁事儿没有净无病呻吟的学生如何思索“去标签化”的“深沉”议题吗?
不好意思,如果这是一场辩论的话,我大约是站在“顺从社会/父母,有利于年轻人的成长”这一方的。
这么说可能不尽合适,但总的来说,我认为去做父母眼中、这个社会认可并倡导的事不是什么懦弱胆小的可耻行为,它并不循规蹈矩,也不是所谓的“向生活低头”,只是奉行经验主义的一种更加高效便捷的生活方式。
宏观来看,中国传统社会价值观要求我们“温良恭俭让”、要求年轻人习六艺、通四书五经,勉励我们“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告诫我们“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等等。现代社会则要求我们争做“四有”青年,要“勤学、修德、明辨、笃实,”要“志存高远、德才并重、情理兼修、勇于开拓”。
微观来看,父母和老师都希望孩子好好学习、听话懂事、孝顺有礼,未来成为一个知上进、懂进退的志存高远的社会中流砥柱,过程中,我们还会遇到来自亲戚朋友与同龄人对我们的各种“隐性”要求……但不可否认,这些要求,大多都出自一个好的立意,总结为一句话就是:你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每个人对于“好”或“更好”的理解不同,论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更是有千百种途径,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顺着前人开拓的路往下走,就算途中错过许多风景,但你会走得很顺遂,很轻松。
高中时,我结识的朋友中有许多是享乐主义的践行者,她们上课时坐在后排打瞌睡、有时逃课上网、偶尔打架斗殴。她们过得十分畅快肆意,似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在不到十八岁的年纪就实现了许多人眼中的“按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
某天晚自习时,我分发作业时经过她们,提醒她们小声一点。
她们起初放低了声音,后来却鬼鬼祟祟地招手,示意我过去,说她们今晚要去网吧包夜,问我感不感兴趣。
可能一半为了合群,一半为了寻求刺激,我犹豫地点点头,选择暂时将作业抛之脑后。
晚自习结束后我跟着她们,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看她们与自己的男友说说笑笑,微凉的晚风吹来,我对自己脑子一热做下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
到了网吧之后,万幸里面的环境不错,我坐在位置上一时无事可做,为了缓解尴尬便打开浏览器看起了美剧,刚过十二点,我就找借口说自己生物钟来袭,困得不行,趴在电脑前睡了个极不舒服的短觉。
那是我第一次去网吧。之后在这帮朋友们的带领下,我陆续地尝试了抽烟、拉帮结派、喝酒喝到烂醉、看完午夜场电影后在街上大喊大叫……平心而论,第一次的感觉总是新奇的,但我并不享受这整个过程。
后来升入高三,这样的事情我便很少再去做了,更多的是在品尝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之后,回归正常的安稳与坚定。
我十五岁的表妹与我的那些朋友很像,她性格很好,长得也很漂亮,但从她的经历来看,她又着实算得上亲戚口中的“不良少女”。
每每我被告知要同她谈谈,规劝她好好学习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进屋,然后关起门来,对我说上一句:“哎呀姐,你就别劝我了,就你这三好学生根本就不懂我们的世界。”
那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是跟父母对着干,让他们心力交瘁然后灰心失望吗?
是跟老师对着干,让他们生气恼怒然后无可奈何吗?
是跟同学对着干,让他们害怕厌恶然后退避三舍吗?
看她捧着手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充满了疑惑,但最后只是摇摇头,转身出了屋门。
然而我因为“好学生”的身份被嘲讽的,并不只有这一次。
在我去尝试那些,在我看来大不韪的离经叛道的事情的时候,我的朋友们有时会开玩笑地对我说:“不会吧?你连这都没试过?”
然后她们会劝我:“人生苦短,得做点疯狂的事,要不然等以后老了,你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学习学习和学习,那多没劲呐!”
然后我就更加不解了。
难道每个人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像青春疼痛文学里描写的那样吗?难道只有经历过辍学、打架、早恋、堕胎、与父母老师反目等等这些桥段才算“青春”吗?难道用自己不成熟的心智与身体去对抗这个社会的种种规则才叫“勇敢”吗?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因为家庭原因,很小的时候就给黑社会做手下的许小波是女主罗琦琦青梅竹马的大哥哥,旁人评价说小波打架特别狠,但后来被老大李哥教训之后就收敛了许多,碰到硬茬子来闹事儿的更多地选择和平解决。后来罗琦琦在歌舞厅因为与敌对的黑势力产生了冲突,便生出了用酒精导电来攻击对方,同时也用来自卫的想法。
可被小波知道后,他第一次动手给了罗琦琦一巴掌,痛心疾首地告诉她:“像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一定要学会爱自己。”
他说:“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们要飞出去看看,所以一定不要太早让自己的翅膀受伤。”
这句话当时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并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了我做任何冲动的决定前,最后的底线。
如果说成长是一场关乎个人的盛大祭祀,那么有的人选择,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以绝对壮烈的方式祭奠自己;有的人则选择在韶华已逝,满头白发时,以最为平淡的方式为自己点上一根蜡烛,然后静静等待它的熄灭。
但无论哪种方式,我们都是为了向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与价值,选择平淡选择顺从,不代表就是懦弱或者屈服,遵循父辈的教导与社会的旨意,也不代表我们就不能拥有自己的价值观与梦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所有迷茫着的、别扭着的、意图通过反叛来证明自己的青年们,可以平安无虞、自在随性地走过自己的青春年华。
就像二十岁的我,最大胆的也不过是瞒着父母和朋友,飞往上海见识下“社会险恶”,除此之外,我一直待在父母为我规划的“舒适圈”内,毫无后顾之忧地,野蛮生长着。
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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