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母亲病了,二姐被叫了回来,被叫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娘家。
其实这几年,母亲一直断断续续的生病住院,每次都是我跟三姐轮换着照顾,从没有惊动过远在他乡的二姐。二姐有她的儿女,有她的光景要过,母亲也不愿意麻烦二姐和大姐,只是这一次病势沉重,三姐又突然颈椎压迫了腿部神经,住进了医院,我既要在医院照顾母亲,又要回家给两个上学的孩子做饭,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才在大姐的提醒下,给二姐打了电话。
二姐就这样回来了。
淌过三十多年的岁月长河,二姐苦苦的脸上写满了恓惶,一双灰黄的眸子看人时总是躲躲闪闪,腿因长年在地里劳作,潮气侵袭关节变形,已不能伸直。看着走路一瘸一拐的二姐,我心里一酸,二姐这几十年究竟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可是山长水远的人生,不幸和苦难总是大致相同。在侍奉母亲的这段日子中,二姐零零星星的给我讲述了她这几十年的艰难心酸。
苦难年代,二姐远嫁到了山西,那时山西土地辽阔,成片的棉田和麦海让父母觉得,只要勤劳,肯出力就不愁没有好日子过。当时还有一个隐晦的愿望,那就是父母因成份问题,在家乡总是被人欺侮,想要随二姐嫁入山西,而举家落户那片广袤的土地,最后不知因为何故此事没有成功,但二姐却就此告别了家乡,成了远嫁山外的异乡女,从此与父母天各一方,各自在贫寒的岁月里,苦熬着日子。
那个时候大家普遍贫穷,缺吃少穿是常态,二姐总归是有那么多地,至少不会吃不饱,自己种的有棉花,也不会穿不暖,这是父母当时的心理。可是世间万事,谁又能说得清?父母看着二姐嫁的小伙,憨厚,木讷,会开四轮。可谁知这个看似老诚厚道的山外女婿,却懒得出奇,冬天嫌冷,夏天怕热,每天雷打不动的午觉,要睡到太阳偏西,然后起来吃饱饭才扛着农具下地干活,干不到两个小时,天黑了又收工回家。二姐一个人就在那望不到边的田地里不停的劳作,无垠的麦田淹没了二姐孤独无助的身影,雪白的棉花映着二姐皱纹纵横的面颊,有多少辛酸的泪和着汗水洒入脚下的黄土地,有多少无望的哭泣随着西北风散落在崖畔沟岔……后来不种棉花和麦子改栽果树。二姐说,二姐夫的懒,导致的后果就是贫穷,当时连树苗钱都拿不出来,连自家兄弟都看不起,妯娌不睦,欺她外乡人,她那个大伯嫂,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动不动就指桑骂槐的骂她,甚至动手打她。更为可憎的是,她那个弟媳妇,居然用挑麦秸的杈刺她。二姐口拙力小,骂不赢人家,打不过人家,只能嚎哭和挨打,而二姐夫居然木头人一般任她们欺侮二姐,冷漠无情至此!二姐当时有多恐慌?有多绝望?二姐说她多次想就这么死了算了,可想想父母尚在,她不能走在父母前头,儿女还小,没了她这个可怜的妈,怎么长大成人?她只能擦干眼泪,躲着她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盼着孩子们长大……二姐的述说在多次的哽咽中失声,那是何等无望,何等痛楚的岁月?二姐一点点熬了下来。
在那荒草高过人的地里,二姐凄苦的除草、疏花、套袋、打药……一切地里的活她都无一例外的做着,而二姐夫除了睡觉,就是喊腰疼。没有帮手,二姐独自推着手推车,在坎坷不平的地里行进,遇到实在难过的坎儿就停下车,把果子一笼子一笼子卸下,过了坎又重新一笼子一笼子装回去,时常累的跪在地里干活,潮气湿气就这样浸入了二姐的关节。病腿疼痛难忍时吃点止痛药缓解一下,疼痛过去后又要去地里劳作……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心沉重的快要窒息,本以为天高地阔的汾河平原上二姐的生活应该不错,却不知无常的命运,把二姐抛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是二姐太过懦弱?还是命歪运背?我茫然望天,只觉得我们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推着,身不由己的前行着。
苦难的日子总会过去,就如同春天来了,花总会开的。二姐的儿女长大了,儿子上学时老是学不好,成绩平平,初中毕业后就在村子里学做木匠,不想学习不行的孩子学这门手艺,却非常上心,出师后自立门户,在县城开了一家木艺馆,专门加工寿木。因为孩子做工好,又诚实守信,收费也合理,生意倒也做得风生水起。后又娶了一位非常能干的媳妇,先后生了一双儿女。几年过去,生意越做越顺溜,新购置了场地,雇请了几个帮工,日子眼看着往好的方向发展。女儿已嫁人,生了一双可爱的千金,也平静地生活着。老家就留着二姐二姐夫守着几亩果园,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过着。我问她:“现在还是你一个人干吗?”二姐木然回答:“我现在也干不动了,得雇人,可是现在果子也不值钱,常常是卖完果子,发了工钱后就没有多少余下的了。”二姐说不愿意给娃添负担,自己能动就动着,不想向娃伸手,娃摊子摊的大,花费多,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然后就是长长的叹息。
我们姊妹轮换照顾着病重的母亲,病魔不停地折磨着母亲。在母亲的病榻前,我的心一直揪着,在一个寒冷的早上,母亲走了,脱离苦海,凄凉的走完她苦难的一生。那一瞬间,我有一种窒息般的悲痛,我从此就是一个没有妈的人了。两年前我没有了父亲,那时我说,这个世上再没有我叫父亲的人了,那种荒凉和恐慌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了我,如今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我叫妈的人了。人生之痛,莫过于此。
母亲的过世,再一次让我感受到人情薄如纸、世态冷如冰的世情。父母生前卑微如草芥,但无论是亲戚还是邻里,只要是过事,他们总是忙前忙后,尽着自己所能尽的绵薄之力。我清楚的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邻家主妇去世,天未亮母亲就去帮忙,那时帮忙的邻居都还没去,那家刚刚理事的媳妇担心的问母亲:“姨,帮忙的人咋到现在都还没来?你这一来我心都宽了许多。”母亲说:“甭担心,天明了就都来了,我先来给你做伴,有啥活就先干着。”母亲用她朴素善良的心,实际的行动温暖着刚刚失去亲人的年轻的心,可就是这颗年轻的心的主人,却在母亲过世后,冷漠的旁观,妖艳的注视,连一刀纸都不曾送,别说行情帮忙了。父亲生前也是遇着谁家过白事,总是跑前跑后的帮忙,领着主家孝子请灵,带着主家孝子挨家挨户请人帮忙。他们把他们那一代人去世的,几乎都帮忙到入土为安,可是到了他们离世时,灵前稀疏、凄凉、冷清。那些他们帮过忙、行过情的后人们,却一个个凉薄的的选择了回避。世态炎凉至此!
安葬了母亲,过了头七,二姐蹒跚着回去了,我送二姐去长途车站乘车,看着二姐坐上车,寂寞孤独的身影,像极了母亲,我不禁又潸然泪下,渐行渐远的大客车,载着我苦命的二姐慢慢驶向旅途,直至淡出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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