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仓颉
两人到达拉萨市区，先把车子开到租车点去还掉，再步行两条街前往市中心的布达拉宫。正是傍晚时分，夕阳金黄色的余晖从云层夹缝中透射出来，如一道光之瀑布，源源倾洒向拉萨市中心那座山头。布达拉宫依山而建，白、红、黄三色宫殿相拥相容，互为栉比，层层塔楼和围墙如通往天国的阶梯，绵延弯折，象征着古早时代至高无上政教合一的权力统治。
这时间已过了布宫开放参观的时间段，景点入口已经关闭，游人只能在围墙外广场徘徊。白城阙非跟着仓颉，熟门熟路地顺着宫殿外围墙根底下的山道，绕到布宫后面。又沿着后山墙的山体攀爬而上，径自来到布宫正后方的一溜山房。
山房落在半山凸出的平台上，紧贴着布宫的后墙，初看去像是堆杂物的小库房，一溜门都紧闭着。屋檐下垂着黑色牛毛毡幔，映着山房的白墙，这色调就跟仓颉的人一样，自有种冰冷肃穆的气质。
白城阙非站在门口看仓颉掏出钥匙，打开了第一间屋子的门。“我走了以后，你还是一直住在这里吗？”
仓颉头也不抬，推开门让白城阙非进屋，自己转身到尾屋门口抱了一堆柴火。“是。”
白城阙非抬腿走进屋子里，里面的环境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一个土炕，一张木榻，再多也没有了。恍惚间仿佛见得小时候的自己，十一二岁的模样，也是在这样昏黄的傍晚，穿一身棉白的藏袍坐在土炕上，两只脚光溜溜浸在盛水的木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
仓颉坐在身边，在昏暗的油灯下缝着一只半旧的布袋子，白城阙非的书包。仓颉很闷，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一下慢跟一下的撩水声，在白城阙非脚底轻响。
“仓颉。”白城阙非两手撑在身后，无聊地叫了他一声。
仓颉抬头看过来，只一眼，知道他只是习惯性地发出点声音，并没有要跟他说话，又低下头继续针线活，并不应他。白城阙非抽了抽鼻子，啊，闷死人了。
仓颉忽然跟他说话。“楚丹嘉措答应了，等你今年念完了小学，秋天让你去外地读书。跟外头的孩子一样，上中学，考大学。”小刀绞断了蜡线，仓颉把书包展开摊在膝盖上整了整。“以后就留在外头工作，跟正常人一样结婚成家。再也不要回来了。”
白城阙非皱了皱眉，用手把身体撑起来，倾向仓颉的方向。“后面这句，也是楚丹嘉措的意思？”
仓颉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是我的主意。”
白城阙非笑了。“你的主意？为什么？楚丹嘉措能答应么？”
仓颉也微微笑了笑。“他不会知道。”
白城阙非用狡黠的眼光探索仓颉的脸，笑道：“仓颉，我都记得呢。楚丹嘉措说过，我身为白城家后人，要是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命中注定有一场浩劫，轻则伤身重则殒命。你是怕我应劫，所以想赶我走是吗？”
仓颉低头抚弄着那只破旧的书包，不说话。沉默稍许后走到木榻上，把白城阙非的书装进去。“外面城里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都住干净的房子，穿漂亮的衣服。我在外面存了点钱，应该够你读到大学了。你喜欢外面的生活。”
白城阙非笑嘻嘻的。“谁不喜欢外面的生活啊。仓颉，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出去呢？你留在这里要做什么？”
仓颉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把整理好的书包放到一旁，转身去隔壁间准备晚饭。“学校也联系好了。到时候我送你去成都。”
白城阙非鼓起腮帮子吹了口气。这傻闷葫芦，能不能好好沟通了，一意孤行，冥顽不化。他还真相信那些喇嘛说的话，魔族兴则白城出。
白城阙非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偷偷跟着仓颉闯入无印神宫，无意间听到楚丹嘉措在跟什么人聊天，说起关于白城世家的过往。
清代朝廷之所以派驻藏大臣治理西藏，是因为此地妖魔横行，驻藏大臣家族其实都是法力强大的法师世家，其中属白城世家灵力最强。也因此白城世家治理西藏时间最为长久。后魔族大兴，天魔一族魔君林迦欲练灭世神器，放逐千鬼祸乱于世。白城家主白城英修为救世，联手无印神宫与西圣宫发动灭魔圣战。在最后一役中与天魔同归于尽。此后正逢乱世突起，朝代更迭。白城世家就此消逝于时光长河中，没在史书上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白城阙非第一次见到楚丹嘉措，是三岁时跟随父母到大昭寺朝奉。父母把积攒了多年的银钱换了一钵金水，到大昭寺给佛像刷金身。楚丹嘉措正在宝殿主持仪式，远远见了跟在农妇身边的孩童，竟亲自近身来拉住了白城阙非的手。
三岁孩子的记忆根本不可能那么深刻，那一幕却牢牢印在白城阙非脑海里。以至于二十多年后，他早已忘了那农妇夫妻的样子，却能很清楚记得楚丹嘉措向他伸出的那只枯瘦的手。
“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楚丹嘉措抬头问农妇身边的汉子。
农夫诚惶诚恐地弯腰躬身。“大师，他叫纳木错。他三岁了。”
楚丹嘉措点了点头。“他是神赐的孩子。他应该叫白城阙非。他是——白城大法师的转世之身。”
楚丹嘉措说话间，叫旁边的寺僧拿来佛像脚下的一串花环，上面细碎的小花朵早已萎顿。楚丹嘉措把花环放到纳木错手上。纳木错惶然地把胳膊拧在身后，旁边的农妇推了他一把，把他的手掰开伸向楚丹嘉措。
花环轻轻套在纳木错手掌上。纳木错害怕极了，他紧紧抓住那花环，全身都在发抖。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花环上枯萎的小碎花忽而抖擞挺立，一朵朵舒展开来，连焦黄的叶子也青绿笔挺，仿佛是刚刚摘下般鲜活。
所有人都惊住了。农夫喃喃地说不出来，“这——”
楚丹嘉措微微一笑。“这孩子，应该寄养在布达拉宫。”
农夫跟妇人伏地跪拜，殷殷哭泣。布达拉宫收养对于平民来说，是天赐的福泽。农夫拉着纳木错，轻轻摸着他的头，又哭又笑说着：“你是神的孩子——纳木错是神的孩子——”
白城阙非叹了口气。从那以后，他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神神叨叨。相比之下，仓颉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了。
仓颉正在隔壁屋子里做饭。白城阙非站在撩起的牛毛毡下，靠着门框看仓颉忙碌。“仓颉，查清楚了楚丹嘉措的事，你跟我去成都吧？我最近赚的钱，够买套房子了。”
仓颉手里挥舞着一只铁勺子，在锅里抄动，头也不回说道：“你后天就回去。楚丹嘉措的事，你别插手。”
白城阙非老不高兴了。“你还不如直接在机场把我扭送回下一趟航班得了。干嘛，你怎么那么怕我淌无印神宫的浑水？”
仓颉闷头把锅盖盖上，转身到灶下添了点柴。白城阙非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踱到他身边蹲下，手上打了个响指，一朵开得正盛的雪莲花赫然出现在他手指间。白城阙非把花递过去：“送给你。别整天绷着脸，多没意思啊。”
仓颉眉头皱得更紧了，扭头盯着白城阙非爱谁谁满不在乎的脸，叹了口气。“不要随便动用你的灵力。”
白城阙非配合地点着脑袋。“知道知道，会损耗元神，会伤到我自己——仓颉，你自己觉得你自己烦不？你就不能跟我说些‘阙非，你越来越成熟了’‘阙非，你长得可帅了’‘阙非，你本事越来越大了’之类的话吗？”
“少主。”仓颉纠正他，把头转回去，盯着灶下的火堆不再说话。高原夜凉，即使是盛夏，一旦夜幕降下，烤着火也只觉得稍热。
白城阙非对着这三拳打不出一闷屁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只好无趣地收了那朵雪莲花，陪着他蹲在灶前。锅里香气四溢，仓颉出去起锅，招呼白城阙非到桌边吃饭。简简单单一大锅杂菜配牛肉，一盆糌粑。白城阙非伸手拿了一个面饼，掰着吃起来。
吃着吃着，白城阙非给干巴巴的糌粑噎了一下。“仓颉，你既然不想带我去查楚丹嘉措的事，又干嘛让我跟你去无印神宫？你什么心眼啊？”
仓颉下颌起落，面色平静地吃着晚饭，给白城阙非舀了一碗杂菜牛肉。“你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面追查有危险，你不能去。”
白城阙非又噎了一下，气不顺地冲仓颉挤了个假笑。“好啊，你不让我跟着，我不跟你就是。别整得有啥了不起。你把我撵回去，我还不会自己偷偷回来，自己去追查？就看你是放心我跟着你，还是放心我自己一个人闯荡了。是吧仓颉？”
仓颉拐了他一眼，那张秀气的脸上眉飞色舞，写满了“谁怕谁”。仓颉皱了皱眉，不吭声。
白城阙非得意地笑了。“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啊。”
仓颉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他一向拿白城阙非没办法。
白城阙非问：“这些年你在做什么？还是每天给寺庙挑水做粗活吗？”
仓颉点了点头。“都习惯了。”
白城阙非叹气。“你也是个死脑筋。白城世家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你还死守着这里做什么？这么多年了，要是穹窿银城还在，总有个水落石出的际遇。可你看别人从地下起多少墓葬，却什么时候起过那么大的一座城？再说了，你跟白城世家也没什么血缘关系，楚丹嘉措一会儿说你是白城家的家奴，一会儿说你会成为西藏王，我们别是给他蒙了啊。你不是真指着自己能成为西藏王吧？这年头，哪哪都行政化了，哪里还有什么王族啊？”
仓颉沉默地望着桌上的餐食，他的目光掠过桌面落到对面的墙上。墙上挂着一把通体乌黑的大金刀。刀柄有一人手腕粗细，上面刻着繁复的暗纹；刀身有双掌宽，刀尾弯起呈弧形，刀刃处有墨玉流彩，一望而知异常锋利。刀背作了特殊的锻造处理，如龙脊背逆鳞横生，鳞片堆叠呈钩状，真如碧波中腾水而出的龙鳞。
这是仓颉从藏王陵带出来的御刀，名叫龙鳞。
仓颉望着龙鳞的刀脊，轻声道：“穹窿银城有我的过去。我想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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