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阿尔贝蒂娜向小普表露想去维尔迪兰家,他百般阻挠,不想让她的计划如愿以偿,认为只要她不去维尔迪兰家,就可以远离戈摩尔人的节奏,于是找了自以为安全的提议,说“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在特罗卡德罗广场倒有场很精彩的演出。”随后阿尔贝蒂娜放弃了去维尔迪兰家,打算听从小普的建议,去特罗卡德罗观看“无与伦比”的日场演出,我想小普一定是在脑海中搜罗了很多替换方案,最终选择了极具诱惑力、可以与去维尔迪兰家相媲美的建议,这样“妥善”的建议由不得阿尔贝蒂娜拒绝,只要她拒绝了这个与之相当的建议,便会露出自己撒谎的尾巴,得逞的小普感觉到些许宽慰,丝毫没有料想到接下来的潜在风险。
他在《费加罗报》上发现令他大吃一惊的消息:即将在特罗卡德罗的节日大厅中公演的日场节目,我们已经做过报道,节目单上必须加上莱娅小姐的名字,她同意参加《内丽娜的诡计》的演出。我觉得这不像是印在报纸上原本的文字,而是在小普眼中作了一次变形——加重了“必须”一词,甚至《内丽娜的诡计》都像是“阿尔贝蒂娜的诡计”戏剧化的变体。这部剧作的名字指向了莫里哀的喜剧《斯卡潘的诡计》,内丽娜是里面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跟诡计也不相干,但我依然在这部剧中发现了与《追忆》的两处相似。
《斯卡潘的诡计》中男主之一的莱昂德尔是主角奥克塔夫的好友,他爱上了一个吉普赛姑娘,奥克塔夫有一段台词:“因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他马上把他的爱情秘密告诉了我,并领着我去看这位姑娘,我觉得她实在是美,但不像他说的那样美。他每天就只跟我说着她,无时无刻不对我夸耀她的美丽和她的风韵,赞扬她的才智,并眉飞色舞地向我提起她谈吐的优美,哪怕一言半语他都要告诉我,并总竭力要使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富有才气的谈吐。有时候我若对此不够热情,他就跟我争吵,并不断地责备我对他这种热烈的爱情冷淡。”这段话令我想到圣卢和他的情妇拉谢尔,圣卢称她为“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为她忧悒不寐饱受折磨,在小普耳边不吝赞美之词,但是小普看来她不过是一个木偶玩具,因为他是在一个妓院里认识拉谢尔。最后一句“并不断地责备我对他这种热烈的爱情冷淡。”很有种出自小普之口的感觉。
这一点相似之处并不是《内丽娜的诡计》放在这里最主要的联想,还有另外一点更加贴合当下的主题,就是关于阿尔贝蒂娜的谎言。哦,我还没有说为什么莱娅小姐出演的消息会让小普吃惊,因为她是阿尔贝蒂娜一天下午在游乐场的镜子中看到的两个少女的朋友。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提到莱娅时,曾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对小普说“噢!不,她绝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女人。”接下来阿尔贝蒂娜就会否认认识她,继而在又一次提及时已经忘了先前的否认,又说认识这个人,弄得小普不知道她究竟认不认识莱娅小姐,但疑窦已经涌上心头,再一次因为嫉妒陷入了痛苦中。这只是她众多谎言中的一个,而阿尔贝蒂娜招认谎言的特质跟《斯卡潘的诡计》中的诡计多端者斯卡潘如出一辙。
斯卡潘是刚才所说的少爷莱昂德尔的仆人,莱昂德尔从父亲口中听说斯卡潘向他说了自己的坏话,于是来质问斯卡潘告密这件事,但是他无意间揭穿了更多谎言,却没有触及事件的核心。在此摘录其中的几段对话。
莱昂德尔:说吧,骗子,你的良心会清楚地告诉你对我做了什么事情。
斯卡潘:我老实对你说,我真不知道。
莱昂德尔(走向前来刺他):你真不知道!
奥克塔夫(拦阻他):莱昂德尔!
斯卡潘:也罢,少爷既然你要我这样,我向你承认就是,几天以前人家送给你的那一小桶西班牙酒,我和我的朋友已把它喝了,我在桶上划了一道缝并在周围洒了一些水,好叫你相信酒是流掉的。
莱昂德尔:该死的东西,是你把我的西班牙酒喝了吗?就为这件事我还和我的女佣人大闹了一场,我原以为是她玩的把戏呢。
斯卡潘:是的,少爷,我请求你原谅。
莱昂德尔:我很高兴知道这个,但它不是我现在要问的那件事。
斯卡潘:不是你要问的那件事,少爷?
莱昂德尔:我要问的是另外一件跟我关系重大的事,我要你对我说出来。
斯卡潘:少爷,我记不起我还做了别的什么事。
莱昂德尔(要刺他):你不肯说吗?
斯卡潘:唉!
奥克塔夫(拦阻他):别忙!
斯卡潘:是的,少爷,真有这么回事,三个礼拜以前的一个晚上,你派我送一块小手表给你爱的那位年轻吉普赛姑娘。我回到家时,浑身衣服都是泥,满脸的血,我对你说我碰到了强盗,他们毒打了我一顿,并把手表抢走了。其实,少爷,是我把它留下啦。
莱昂德尔:是你把我的手表留下啦?
斯卡潘:是的,少爷,好看看时间。
莱昂德尔:啊!啊!这下我可知道了多少好事,我真有一个非常忠实的仆人。但这还不是我要问你的那件事。
斯卡潘:还不是你要问我的那件事吗?
莱昂德尔:还不是,不要脸的家伙,我要你向我承认的是另外一件事。
斯卡潘:真要命!
莱昂德尔:我催你快点说。
斯卡潘:少爷,我做的事全都说了。
莱昂德尔(想刺斯卡潘):全都说了吗?
奥克塔夫(站在莱昂德尔前面):唉!
斯卡潘:好啦,对,少爷,你记得,六个月以前,有个扮做狼的妖精,在黑夜里打了你好几棍子,你逃跑时,掉进了洞里,你还以为你的脖子在那里断了呢。
莱昂德尔:这又怎么样呢?
斯卡潘:少爷,就是我扮的那个妖精。
……
习惯于用诡计欺骗他人的斯卡潘就像习惯于撒谎的阿尔贝蒂娜,小普请阿尔贝蒂娜回忆在巴尔贝克的一个日子,那天阿尔贝蒂娜向小普撒谎说她在上绘画课,但小普明白,那个时辰没有绘画课,阿尔贝蒂娜承认她对小普撒了谎:“我一开始对您撒了许多谎,但是我不再对您撒谎了。”小普心里非常想弄清楚她究竟撒了哪些谎,但也知道她的招认会是新的谎言,最后只要她讲出其中一个谎言。她回答道:“那好吧!比如,我以前说大海的气息让我感到难受。”阿尔贝蒂娜触及的永远是无关紧要的一些事,小普想要问的那件事却从她嘴里撬不出丝毫。
昨天还在担心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的小普,现在却只为莱娅操心。她自己提议的维尔迪兰家是放在明处的担心,而小普提议的特罗卡德罗的莱娅小姐则是在暗处无数种可能中的一种,莱娅小姐的出现是一种必然,就像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在爱情中遇到的希尔贝特·斯万小姐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都是普鲁斯特安排的必然因素。阿尔贝蒂娜的两条道路必须堵死,和这两条路相仿的无数条路也必须堵死,只有所有的道路都存在无法让小普安心的隐患,她才可能回到路的中心,也即小普身边。
他让弗朗索瓦丝去特罗卡德罗送字条给阿尔贝蒂娜,让她回来,没想到阿尔贝蒂娜非常顺从,这种招之即来的举动让他感到无限恬静的快意,更加激发了他占有她的欲望,正如小普所言“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像主人,更像主人意味着更像奴隶。”如果仅仅有这样的快意还不足以向“女囚”快速推进,这时她听到了在絮比安的店铺里莫雷尔冲着即将成为她妻子的女人大叫“您给我出去,荡妇,荡妇,荡妇。”放纵与驯服,这声音对小普来说是不是另外一种刺激?
从前在巴尔贝克,小普对外人说阿尔贝蒂娜是他的表妹,可以认为是不想承认情人的关系,但没有没一种可能是小普渴望建立一种长久的联系,只有把不成熟的情侣关系拟化成血缘关系才能更好的留住阿尔贝蒂娜,继而占有阿尔贝蒂娜。在他们对车夫说二人要回家时,小普在“家”这个字眼上显示出了特别的关注,他说“更好地紧闭在我的家中,那也是她的家,这是我占有她的标志。”读至此处,虽然小普几次有将阿尔贝蒂娜发展为“女囚”的意图,并用了“禁闭”、“幽禁”这样充满禁忌意味的词,但我没有觉得小普从本心里认为这是一件禁忌的事。他像他的莱奥妮那样,整日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可能他从中获得的趣味远远大于从外界寻找到的趣味。这并不是为他的行为开脱,只是猜测到的一种可能,也或许读到后面会改变之前的猜测,世界就是这样变化无穷,记忆就是这样充满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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