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怪力乱神。”宋先生单手执书卷，摇头晃脑着，我不自觉也跟着宋先生的节奏一起虚晃起脑袋。
猛然间一颗石子从窗子被丢进来落在我的桌案上，我转头看向窗外，白肖一脸焦急地看着我，手势示意让我跟他走。我偷偷用手指了指仍在讲台前摇头晃脑的宋先生。
白肖嘴里不知道叽歪些什么，我聚精会神地想着，宋先生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好好听讲。”
这一下我彻底回过神来，不再去看白肖。哪知白肖直接冲进课室了，冲我大喊一声：“赵怜，你顾起哥哥还救不救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我提走了，只留在愣在一旁的宋先生气急败坏：“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白肖把我塞进马车之后却开始沉默。
“顾起哥哥到底怎么了呀？你倒是快说啊。”白肖这副模样，我真的有理由怀疑顾起哥哥已经奄奄一息，需要我孤身奔赴江南为他寻医问药。
“哎呀。”白肖已经被我问得不耐烦了起来：“待会你就想办法劝劝顾叔叔，让他别打顾起了，千万别意气用事，先把顾起救下来再说。”
我便不再追问，静心看马车外的街景，熙熙攘攘间，满街都是桂花糕的香气，一个娇憨的小女娃娃在向另一个小男娃娃撒娇要买糖人，男娃娃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口承应下来。一片桃花飘来遮住了我的视线，以前，我和顾起哥哥也是那样的。
我爹是当今丞相，颇得圣上恩宠，这也就意味他根本没有时间陪我。京都传闻丞相府的女儿是个害人精，丞相夫人因为她难产死了，她还不允许丞相大人纳妾再娶，丞相府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怕是要断后了！
作为传闻中的主角，我可真的是有苦不能言，我爹不再娶只是因为他对我娘亲念念不忘，闲暇的日子里，他最喜欢在书房教我写娘亲的名字和一些诗句。久而久之，我也不喜出门，在爹忙的时候，就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写娘亲的名字。娘亲的名字很简单，叶羽，寥寥几笔，承载了整个赵府的思念。
如果我能抱一抱娘亲就好了，我就能藏进她的怀里，给她告状说爹爹忙于公事都不陪陪我。她会怎么说呀？可能是温柔地笑着告诉我要多体谅爹爹，也可能是陪着我一起抱怨。
我第一次见到顾起哥哥是在我八岁那年，彼时他随顾叔叔来丞相府拜访误入我的书房。
由于顾叔叔待我极好，我就没有撵这个不速之客离开。
“你怎么都不到外面玩，整天呆在书房里会憋坏的。”笑脸盈盈地盯着我。我心里暗暗吐槽，这人怎么笑起来跟个大傻子一样，便不搭理他。
他仍不泄气：“我有个好朋友叫白肖，我们改天一起去抓蛐蛐吧，三个人在一起会更热闹。”我继续不搭理他。
“我娘说，小孩子要多笑笑才会可爱，你整天……”
未等他说完，我马上做了个苦笑的鬼脸给他，哪知他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让我有些羞恼起来：“你笑什么呢！”
他马上正襟危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你真的太可爱了。”
“可爱？你怎么会觉得一个害人精可爱呢？”我没有故意找不痛快的意思，我是真的想知道除了我爹之外还会不会有人觉得我其实不是传闻里那样的。
“嗯。”他正色道：“你真的很可爱呀，字又写得那么好看，如果我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她就不会天天念叨我不成器了。”
“你有没有听过我们家的传闻呀？”
反倒是轮到他开始迷惑了：“传闻？怎么会有人从传闻中认识另一个人呢？”
窗外突然下起细雨，阳光未褪，细雨沾染上了阳光的味道洒在了顾起的身上，与窗外知了的声音交织成一个夏天。我心说，他是特别的。
跟着顾起哥哥还有白肖一路穿梭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下河捉鱼到上山猎鸟，一转眼就八年过去了。
“到了，小心一点。”白肖提醒我顾府到了，还未进府就听到顾起哥哥喊疼还有木板重重落到皮肉的声音。
顾叔叔在一旁气得直撸胡须，我急忙跑过去：“顾叔叔，这是怎么了呀？”
“小怜你来得正好呀。”顾叔叔看见我舒展开眉头，说：“你快帮叔叔劝劝这混小子！”
“顾叔叔先让他们……”
顾叔叔随即挥手示意让他们停下。
顾叔叔又是想到了什么，指着被白肖搀扶着的顾起哥哥破口大骂：“这混小子说他要入军营，我就说给他在军营安一个小军官的职位做着，他非要从一名小士兵做起，你说这气不气人？多大的人了，怎么就不懂刀剑无眼的道理呢？”
饶是我这么多年给顾起哥哥求情的经验累积，我也没见过这阵仗，我一时也愣住了，怪不得白肖不肯提前给我讲。
这天下午好一番胡搅蛮缠才把顾叔叔安抚好，我也答应了替他好好劝劝顾起哥哥。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不能理解？”顾起哥哥这样问我。
我只是摇摇头，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从来不仗着年少无知而肆意妄为，我相信他是认真的。
“我最喜欢的是唐代，唐太宗被尊为天可汗的那个太平盛世。可当下虽说无战乱却也远远称不上盛世，前百年间，我朝边疆领土被异族蚕食直到宁清公主和亲才换取这百年和平，可近些年异族蠢蠢欲动几番侵扰我朝边疆百姓，更何况我朝疆土至今未收回。我想做一个将军，想把我朝领地都夺回来，真正的和平绝对不是凭和亲来换取的。”他跟我说着，眼里绽放出光芒。
“那为什么非要从一个小卒做起呢？”
“将军是领军者，可我见过太多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上位者了。”
“所以你要从一个小卒做起，是因为考虑到只有经历过才能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
“嗯。”他笑着赞许了我的话：“等我当上大将军那天，你愿意……”
他的话让我的心猛然砰砰跳起来，我不由得追问：“愿意什么？”
“愿意跟我去城东的那家饺子店一起吃饺子吗？”这后半句话便打消了我所有的紧张。
我笑着说：“乐意至极。”
兴许救世主热衷于玩弄民生，在顾起哥哥说服顾叔叔之前，在我们约定好的那顿饺子之前，先到来的是顾叔叔染上恶疾身亡的噩耗。
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顾起哥哥，我轻轻推开顾府大门，空无一人，满是灰尘。没有想象中的悲郁的哭声，我的眼泪却止不住，我既心疼顾起一个人待在这样安静得像沉溺在绝望的环境里，又不住地想着顾叔叔往日里跟我说过的话。
我往祠堂的方向走去，我看见了顾起。我第一次看见这样被黑暗吞噬的顾起。
他把头埋在两臂间，发髻未乱却也不同于往日的规整，衣袍沾了灰尘也起了褶皱。兴许是听到了我的动静，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疲惫，却仍勉强着冲我笑笑：“你怎么来了？”
我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你累不累？”
他收敛起笑容，冲我张开双臂，我走过去轻轻抱住他。
“你别哭。”
“人总是要面对生死的。总有人会先行离开。”
“我不该惹他生气的。”
他絮絮叨叨着，最后一句是：“等我回来我们成亲好不好，我害怕你会突然离开我。”
我含泪笑着说：“乐意至极。”
人生在世难免遭受琐事烦扰，但如果对方是他，怎样都是圆满。
我却没有想过跟我爹提起成亲的事情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我知道他是个极好的少年郎却未必是好的夫婿呀。”
“如果极好的少年郎还不能是好夫婿，那天底下哪还有所谓好夫婿？”
“他的心都为天下苍生着想，哪还能顾及到你呀？”
“我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倘若不能顾及到我，他便不配提及苍生。”
“你娘当初……”提到我娘之后，我爹突然沉默，不再花费口舌来劝说我，最后令人把我锁在了祠堂，让我好好反省自己。
我有些荒唐地认为祠堂中红烛燃烧释放出的味道是红尘的味道，又嘲弄自己哪里懂得什么红尘禅意。
身后有人靠近，我没有回头，喊了一声：“爹。”
“好多年了，都没跟你讲过你娘的事情。”我爹在我旁边的软垫跪下。
“我娘？”我一时诧异。
“说起来也挺好笑的，我跟你娘，跟你和顾起还有些许相似，当年丈人也很反对我跟你娘的亲事，如今我也充当起‘绊脚石’的角色了。”他故作轻松地轻笑，我却品出了一丝心酸的年岁感和无奈。
“赵家当年家道中落，到了我这一辈，家族已经无法再为我的仕途提供任何助力了。我认识你娘的时候，才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阶层不同却没办法阻止我们相爱。在你娘的鼓励下，我拿着自己的文章上门求亲，我一向自满于自己的文墨，想借此证明自己有能力考取功名。”
“然后外祖父认同了你的才华，同意把我娘许配给你了？”我顺着我爹的话开始猜测。
“算是说对了一半。丈人确实很认可我的文章，却仍然反对你娘嫁给我，他说我能成为一代良臣，却做不了一个好夫婿。‘他的心都为天下苍生着想，哪还能顾及到你呀？’是他给你娘说的原话。我做得居然比他说得还要混蛋。”说到这里，他开始流泪。
“我考中科举之后，三头两天忙着公事不回家不说，在她即将临盆的时候，我被外派处理灾情，我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在江南给她买的布匹都没能来得及送回京都。是我辜负了她。”
“原来我娘是这样一个人吗？往日里常听府里年纪较长的嬷嬷说起我爹每次处理完公事回家给她带醉仙居的烤鸡，她都能开心地不得了。你说的只是你看到的，可是我娘未必会怨你，她会在私下骂你是不顾家的混蛋，却也会给你做助眠的香囊。对于嫁给你，她是真的很开心，她不给你说却通通告诉了那些服侍她的嬷嬷，又何况你是真的念着她。”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双手合于胸前，对陈列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求赵家列祖列宗保佑吾女赵怜一生顺遂，有情人终成眷属，唯愿圆满，伉俪情深，不输吾与吾妻。”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又停住：“顾起明天要出发去北塞了，回房休息吧，明天去送送他。”
我这便知道，他已经同意我跟顾起哥哥的婚事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两年过得很快。白肖时常给我带来顾起哥哥的书信，里面写大漠孤烟的壮阔，写将士胜仗后庆功酒宴的欢乐，写边疆居民的热情。
我给他的书信写京都发生的一些大事，还有家里的一些琐事，甚至具体到嬷嬷讲的逗我发笑的话，我生怕他过得不开心。我把思念装进了天下九州之辽阔中，糅杂进细碎的琐事里。
我正提笔准备写回信，白肖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嘴里嚷嚷着：“江湖救急啊赵怜！你再不快点就出人命了！”
“什么呀，你倒是说清楚。”可他并不理睬我的问话，把一头雾水的我塞进了马车了。
“你要是下次再不跟我说清楚，我就再也不帮你了。”我们到了城东之后，下了马车我气鼓鼓地威胁他。
他丝毫不恼，指着不远处的饺子摊笑着说：“你看那是谁。”
是顾起。整个人黝黑了不少，褪去了青涩，笑容跟记忆里的重合起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笑着冲我招手，说：“我回来了，然后能和你一起吃饺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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