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阑珊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2-08-01 14:59 被阅读0次

梅清和从一场无梦的,恬然的假寐中醒来,山寺夜钟已落,月照窗白。于是不必燃灯,环顾禅房,由他适才凭着的小案望去,淡白的月影尽数笼在靠墙那条窄窄的卧榻上,墙是青灰色,卧榻也是一样的黯淡颜色。蓑衣悬在另一侧的墙上,投下一簇灰蓝的影。

梅清和忆起从前,在那些僧人方下晚课,各自回禅房的短暂喧闹里,他躺在那条孤零的塌上,面朝着那道潮湿的灰墙,依稀分辨墙上斑驳的影,耳听着松风虫鸣,还有那人的脚步声,伴着寺钟的嗡鸣,荡开又荡回。

门扉发出细小的吱呀声,墙上的影也摇晃。梅清和屏息凝神,掩耳盗铃般,仿佛是惧怕那人的关切似的,“睡着了么?”话音柳绵一样轻软;“怎的又不去晚课,莫不是怕黑罢?”问话里依稀带着笑意,梅清和睁开眼睛复望墙上飘然的影,是他的衣袂。

怕黑么?那又为何在这一室寂寂里安然地躺着,由日落便开始期待着,那人影默然不响,此间心便开始焦灼。于是他道:“今日诵的什么经?”甫一出口便恨自己生了舌头,被里窸窣一阵,终是撑不住翻身下地,只见那人便在案前安然闲坐,手枕着经书几卷,笑望他道:“今日是双日,自然是读——大忏悔经。”

强作镇定给自己倒了杯水,梅清和干笑两声,叫声“溪云先生”权作问好,忽而想起刚入寺时曾听老住持说过,溪云幼时苦读太过,夜间目力不佳云云,心中暗想:“大约他不曾看穿我此时的脸色。”可那灼烫蒸腾着,饮尽清凉仍不肯退散,坐立难安,他在便难安。

梅清暄静望着他的方向,大抵只能看到他手中素白的瓷盏,春夜里泛些莹润的光泽。今夜的月亮隐在层云中,弥蒙而湿润,多半要下雨罢。便叹一口气,淡淡道:“既无事由,往后的晚课便坚持罢,”顿一顿又道:“这里离大殿有些远,夜路寒凉湿滑,记得叫小厮带上厚些的衣裳。”说罢笑一笑,因见他仍握着茶盏怔愣,便唤道:“小和,”

梅清和回过神来,只把目光落在他随意搭在经卷上的,细长的指节间。溪云是梅清暄的自号,于他是极相称的,梅清和便不敢于寺院重地,贸然称那个与自己过分相似的名,带着少年人莫名的傲气,不肯坦然地承认外来的关照与爱意。眼下他唤自己“小和,”梅清和想到俗世的一个词:“兄友弟恭”。他们本也该是兄友弟恭。

梅清和想告诉他,晚殿规矩森严,跪至双膝酸痛,头昏眼花,念到昏沉欲睡,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每每抬头望去,他的背影就隐在人潮中,也在人潮外,灯海中渺茫的一束,看起来微弱极了。太远了,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如今日这般毫无缘由的罢课,有一次便有第二次,梅清和独住的禅房偏僻少人,最宜静养,偶有缺课,住持只当尊贵的公子体弱,唯有梅清暄,僧值巡查时不见人,散了晚殿必定自来询问。

不可谓不尽心,亦不可谓不迟钝。梅清和心道,大殿万千灯火,都不及这一方斗室的恬然。“你若不惯独行,明日可与我一道。”瓷盏落于杯盘,轻巧的一句话,梅清和竟觉有清凉自心底涌出,轰然惊起春雷。“雨来了。”他茫然自语般念道,蓦然对上另一双沉静的眼。

窗外雨潺潺。梅清和自昏沉的梦间再度感到凉意,外间的风雨比梦中的风雨来得更喧闹些,怔忪着醒来,这是在碧云禅寺宿下的第一晚,险些忘记了时间。只因日间乍然走了许多路,入寺时已过了晌午,又在住持处用了斋饭,寒暄一阵,这厢江流已和几位寺僧将禅房打扫了出来,方请梅施主歇息。自此他便有些恍然不辨时间,午间是寂静的,虫鸣隐约,伴着慢慢摇晃的花叶,倚窗翻着经卷,不知何时睡过去。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暮钟沉沉,便像回到了那些兢兢业业日诵晚课的光阴,提灯走过寒凉湿滑的石板路,山中的夜一向来得早。江流在月出之前来敲过一次门,送些灯油并问他是否要用晚膳,寺院有过午不食的习俗,多年前他倒还颇为辛苦地信受奉行过,如今早已过了对口腹之欲尚存渴求的年纪,许多于少年人而言难忍的戒律已然成了日常,他想起,

梅清和忙打断了自己无休止的想,他让江流自去歇息,不必理他,自掩门回身向那窄塌上歪去,床塌坚硬,被褥虽是新换的,总也有些湿冷的霉气,丝丝缕缕钻进骨缝里,又好比,明明已是初夏,山夜仍凉,雨来得悄无声息,寒凉潜入梦,只好起身去披一件夹袍,重新回到尚存余温的被中,慢慢地醒神。

寂静的空茫中,那人的笑眼渐渐又浮上来,白日里模糊的形象,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明。月已同云同雨混作一团,梅清和知道自己此番醒来必不能再睡,大约二更天已过了,梦已阑珊,于是起身掌灯,淅淅雨声中,慢慢给玉凝回书,想他那里,或是晴朗和暖的好花天,或是游人如织,欢歌载酒。而他来到他们彼此都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可以静静想,慢慢写。

偶来还自去,回首碧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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