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当年殷寿炙人以炮烙,难道是用来吃的么?他也不食人,也不见他加什么佐料。”
那之后,进来一个猴子也似的小沙弥,畏畏缩缩的向前凑了几步。他先躲在两个的身后看看,然后才伸出一个被月光照得锃亮的光头,小心翼翼地叫了几声:“师父,师父?”
待看清楚了地上,小和尚一撇嘴,就大哭起来。
耳不烦道:“这是第几桩了?”
眼不见说:“偏都是些和尚!怎么,这是跟那一个有仇么?”
“哪一个?”
“便是他们的祖宗!”眼不见指着正殿里那一尊丈二高的金像。
耳不烦不置可否,却回过头来,随手在那小和尚的光头上屈指一弹,笑一声:“你吵死啦!”
小和尚一声惨叫,随之止了哭声。
耳不烦道:“我问你,那女子是何时来的?”
小和尚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嗫嚅说:“便是黄昏时候。”
耳不烦问:“一个女子,怎好让她宿在这里?”
小和尚回答:“她本是来这岭上寻亲的,不曾寻得,便过来这里投宿。”
又问:“左边也有客栈,右边也有驿馆,她不去那里投宿,怎么偏来你这小庙?”
小和尚回忆了一下,说道:“她说是没了盘缠,又道自己是个信善,师父看她楚楚可怜的,便允了。”
眼不见大笑:“果然可怜。偏我也是个信善,从此也去庙里住吧。”
耳不烦又问:“她可说过寻的是什么亲人么?”
小和尚道:“说来奇怪,原是寻的一个和尚。我问她跟和尚有甚亲故,她还说是宿世的因缘,今生的孽障。我还欲再问时,师父却嫌我多嘴多舌了。”
“可曾问过是什么和尚?”
“说是唐三藏。”
眼不见道:“果然是他!”
“说是那东土大唐派往西天取经的。”
耳不烦问:“后来呢?”
“后来,”小和尚略一思索,又说,“我等用了斋饭,师父便着我为那女子整理客舍。她却不去歇息,反去殿上说什么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因此央我师父给他讲经。师父原不情愿,道是冬夜天凉怕冻煞了她,她又邀我师父去她房里讲经。”
眼不见大笑:“不必说,你师傅必又允了。”
小和尚摇摇头说:“只是允了她讲经,却未去她房里。”
耳不烦道:“原来是个有操守的?”
小和尚又点点头说:“我师父嫌客舍狭窄其实有些不便,便带了她去自己房中。”
耳不烦气恼:“莫废话,且说后来如何?”
“后来,师父房里着实有些奇怪的响动,扰得人心烦意乱的,我不能念经,也难入梦,没奈何只好又去看月亮。”
眼不见嗤笑道:“你不去看戏,却看什么月亮?”
“我师父从前说,常看月亮,心便空灵,心空则一切皆空,是大修行。只是今夜看了未久,突然听得一声惨叫,我听得分明,那不是师父的声音又是谁的呢?”
言罢,又哭出声来。
耳不烦又弹他一下。
“我本想进来探看,又听得一声冷笑,不是那女子的声音又是谁的?略一迟疑,便透过门缝向院子里看去,便第一次见了那从前只在经上念过的邪魔。我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只是可惜了我的师父呀!”
眼不见奇道:“这却怪了,怎么你会欢喜?”
小和尚便抹抹眼泪,嘴角扬起一个灿然的笑来,答道:“原来是真的。”
眼不见问:“真的什么?”
“真的有佛!”
耳不烦也奇道:“怎么,原来却不知道么?”
“不是不知,是不信。”
眼不见问:“偏一个邪魔使你信了?”
“不是邪魔,而是我看见了一个真相。”
眼不见问:“什么真相?”
“果然,”小和尚便抬起一只手向天空里一指,笑逐颜开道,“月亮是方的——”
月下一棵枫树,秃枝上零星几片叶子。
枫树下一具人形的残骸一动不动的吊着,像是已经死了。却又被铁索穿了琵琶骨,又敷了手足,或者还没有死,因此怕他跑了。
旁边一堆篝火,却不是为他取暖用的,不闻香和不知味两个一边煮酒,一边烤肉。
不知味把一根鹿腿随时翻着,随时又撒些盐巴佐料,一脸专注模样,不像是在做吃食,倒像是做学问。早引得旁边的不闻香一阵焦躁,叫嚷道:“你这哪里是烤肉,分明是考进士。”
不知味便给他一个白眼道:“老子又不吃人,烤他做甚?”
不闻香道:“虽不食人,也嫌残暴呢。”
不知味不解道:“怎么残暴?”
“比商纣王还要残暴。”
“那又是何道理?”
“嘿嘿,当年殷寿炙人以炮烙,难道是用来吃的么?他也不食人,也不见他加什么佐料。”
不知味反驳道:“正因为不是吃的,才不用加佐料!”
“便是吃的,也不必加佐料。”
“加点佐料,不是更有滋味么?”
“虽然多了一点滋味,却又少了几分鲜美。”
“偏你茹毛饮血才是鲜美?”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野人。”
正说着,罐子里冒出阵阵酒气,不闻香被那酒香缠绕,一时便要醉了。才自那水罐之中提出一壶酒来,仰头灌了一口,大笑道:“好酒,好酒!”
旁边的不知味却忍不住大皱眉头:“好好的酒不喝,偏要煮它做甚?”
不闻香道:“不是煮酒,是熟酒。”
不知味纳闷:“酒还有生的?”
不闻香道:“煮一煮,便死了。”
不知味问:“酒还有死的?”
不闻香道:“若死了,便不叫酒了。”
“那叫什么?”
“叫醉。”
那残骸就笑了起来。
果然没死。
不闻香仰头问道:“你笑什么?”
那残骸道:“我知道那生的叫什么了。”
“叫什么?”
“叫醒。”
不闻香心下大快,笑道:“正是,正是!”
却见不知味撇着嘴说:“不是还有个水么?”
不闻香一怔:“对啊,不是还有个水么?”
“水么?”那残骸嘿嘿一笑,“你一脚踢开了就是!”
不闻香连忙跳起身来,一脚踢开了那火上的水罐,随之酣然大笑。
“妙哉,妙哉!你如何也明了这些?”不闻香欣喜不已,绕着那残骸转了又转,简直像是见了什么珍宝——
简直是个知己。
“你不知道,”那残骸回答,“我从前在流沙河畔,偏爱的也是煮酒烤肉。”
“果真如此?”不闻香大喜过望,“果然是个知己。”
“既是知己,可否匀一杯酒来?”
“怎么不能?莫说是一杯,便是千杯,万杯也是有的,必要跟你大醉一场。”
“让我醉,让我醉!”那残骸叫道。
不闻香说时已把酒壶凑到那残骸的嘴边,给他灌了一口。
“如何,如何?”不闻香期待道。
那残骸咕咚一声咽了,咂咂嘴说:“酒是好酒,惜乎无肉!”
“怎么没有?”
其时不知味的肉已烤好了,便用一把小刀片下一小块金黄油亮的肉来,被他吹了几口气送入口中。
不闻香问:“味道如何?”
不知味哼了一声说:“虽然多了一点滋味,却又少了几分鲜美。”
不闻香便不理他,夺了他的刀子随手片下好大一块烤肉送到那残骸的嘴边。
“小心烫啊!”不闻香关切道。
那残骸似是饿的狠了,也不管大小,也不管冷热,一口便吞了下去,然后又咂咂嘴说:“肉是好肉,惜乎太淡!”
不知味问:“这还淡?”
不闻香也吃了一块,分明是太咸了。
“你不知道,”那残骸说道,“我从前在流沙河畔,烤肉不用香咸,用的是别的佐料。”
不知味道:“什么佐料?”
“便是泪和血。我也不吃牛羊,也不食猪狗,也不食什么鹿肉、马肉,都太淡了,太淡了。”
“那你吃什么?”
“便是煮酒烤肉也淡了,太淡了,我还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月亮也能吃?”
“怎么不能?”
“那是什么味道?”
“好疼,好疼!”
“什么好疼?”
“啊,啊,真是痛入骨髓啊,痛入心扉啊!”那残骸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在周身上下铿锵作响的钢铁的撞击声中,他口中低沉的呻吟是另一种哀嚎。
“放过我,放过我!”那残骸喃喃说道。
不知味冷笑一声,继续吃肉,不闻香却实有些无奈,又灌下了一口热酒。
“不行的,不行的。”不闻香摇摇头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人正需要你呢。”
“他们需要我什么?”那残骸哽咽着问道。
“也不是需要你,需要的是一个奇迹。”不闻香回答。
“又是什么奇迹呢?”
“还有什么?”不闻香道,“便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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