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写《顾城：现代汉语是用脏了的人民币，我要把它洗一洗》这篇文章的时候，刻意将他的诗歌和爱情切割开来，因为我知道，感情的事本就很难说清楚，更何况要揣度一个诗人的心思，远非我力所能及。但今天一个读友的留言，却又让我有了说一说的冲动。
读友的留言很简单，就三个字——“他也配”
虽然只三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但我却听到了读友振聋发聩的愤怒声讨：
顾城，他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婴！
一个想当女儿国国王的渣男！
一个在“桃花源”砍杀妻子的疯子！
……
对于顾城的种种劣迹，我无言以对。天才和疯子真得只有一步之遥，一线之隔。
顾城和谢烨
1993年10月8日，朦胧诗派代表诗人顾城在新西兰的激流岛，用一把斧头砍伤自己的妻子后，在一棵大树下自缢身亡。妻子谢烨被救援的直升机送往医院，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个能写出如此诗句的人竟然成了一个举斧杀妻的疯子，实在令人无限喟叹唏嘘！顾城终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且永远地沉入血腥的黑暗之中。
顾城自杀的时候37岁。对这个年龄我很敏感，因为之前写过关于梵高的文章，他开枪自杀的时候也是37岁！一念及此，心中凛然。我好奇地查了一下他们的生卒年月：顾城（1956年9月24日——1993年10月8日）梵高（1853年3月30日——1890年7月29日），两个人相差了103年。
顾城和梵高
顾城和梵高虽然相隔百年，但他们的人生命运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一百年的宿命轮回，只不过顾城更加疯狂！梵高只是伤己，顾城不仅伤己，还伤人，杀妻。
梵高有一个崇拜他的弟弟，他一生靠弟弟拉奥供养。顾城的妻子谢烨是他的“粉丝”，婚后全方位无微不至照顾他的生活；
梵高曾经在妓院赌气，割下自己的左耳送给一个妓女。顾城是渣男的天花板，他竟然能够做到让妻子和情人同住激流岛；
梵高和挚友高更吵架后，曾拿一把刀跟在高更身后，高更吓得逃离后不久，梵高在一片麦田中开枪自杀。顾城为了留住要离他而去的妻子，争吵中用斧头将其砍成重伤，自己则在一棵大树下自缢身亡。
做这样的对比，不是为了暗示什么，也不是为了评判对错。我只是觉得，在艺术家身上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会相对更加尖锐，如何协调平衡、达成和解是一个非常需要注意的问题。当冲突无法解决时，学会安放矛盾则更能体现一个人的智慧。
顾城是天才也好，是恶魔也罢，每个人心中自有评价。我只想沿着他的生命轨迹走一走，看一看，也许会有一个相对客观、清晰的答案。
孤独的童年
顾城出生在北京一个诗人之家，父亲是著名的诗人顾工，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熏陶。据他的姐姐顾乡讲：顾城非常喜欢讲《三国演义》，并因此得到一个“故事”的雅号。但是他很不喜欢被一群人围着，于是他请求姐姐当他唯一的听众。如果姐姐没空，他便一个人对着墙壁讲。
童年顾城
顾城有一颗敏感的心，喜欢独处，极少跟别人玩耍。1969年，13岁的他跟随父亲下放到山东的一个农场，在那里一呆就是五年。正处于青春期的他很讨厌农作的生活，觉得与他想象中的世界格格不入。巨大的心理落差不仅增加了他的孤独，更让他倍感痛苦。
从农场返城后，顾城做过搬运工、据木工、借调编辑等。1977年，他开始写诗，在《蒲公英》小报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成为朦胧诗派的主要代表诗人。
顾城的诗歌简单质朴、意象清新、如梦似幻，充满了童话般的色彩。他是中国当代诗歌史上唯一一个被称为“童话诗人”的人。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象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清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节选)
顾城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用充满想象力的意象努力构建、装扮一个诗歌中的童话世界。
1977年，顾城一举成名，与此同时，他创造的这个童话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一向孤僻内向胆小的他和他的诗歌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世人面前。欢呼和鲜花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战战兢兢、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万人攒动。
好在，在最耀眼的年华他邂逅了最美的爱情，找到了一个温馨甜蜜的避风港。
为爱痴狂
1977年，21的顾城岁蜚声诗坛，当时的他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1979年，顾城和谢烨在一列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相遇。一个是窈窕淑女，一个是诗坛才子，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偏就遇见。若说有奇缘，如何最终命陨天？
谢烨貌美如花，顾城惊为天人，用他的话说：“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所以，顾城只敢在临别时刻匆匆塞给谢烨一个写着家庭住址的小纸条。
谢烨为顾城的才华倾倒，拿到顾城的纸条自然是春心荡漾。爱情总是让人勇敢得像飞蛾。当谢烨像仙女下凡一样站在顾城的面前时，顾城这样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看到四处全是金光，还带着彩虹，我不敢想象她能来。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顾城《门前》（节选）
临别，谢烨问顾城：“你会给我写信吗？”
顾城没有说话，用手比划了一下，那至少是两部长篇小说的厚度。
我读了几封他们的情书，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两个人写得都很美，像爱情一样美。或者说，在爱情里，每个人都美得像诗人。
经过四年的鸿雁传书、鱼传尺素，谢烨被顾城的痴心和率真深深打动，决定以身相许。但谢烨的母亲并没相中这个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女婿。
顾城曾经做过木工，为了追求谢烨，他给自己做了一个像棺材一样的大木箱，天天躺在她家门前。据说，谢家还带他到精神病院求医。可是顾城在精神科医生面前大讲弗洛伊德理论，愣是把医生都给绕晕了。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陷入爱情的女人更是十八头牛也拉不回。1983年8月5日，顾城和谢烨结婚。
钱钟书曾对自己的学生说：“不要嫁给天才，嫁给天才是很苦的。”
可惜，年轻的谢烨并不懂，她严重低估了这种苦。
三个人的桃花源
婚后的谢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幸福的闪电告诉她的，她想告诉每一个人。顾城是谢烨生命中的太阳，她甘愿做一颗行星，围绕他不知疲倦地运转。
生活上，顾城非常依赖谢烨，但在精神上却又十分的大男子主义。他不让谢烨打扮，限制她的社交，甚至不让她穿泳衣游泳。即便如此，沉浸在爱河中的谢烨都选择了包容。因为在她的心中，顾城的种种霸道束缚都是对她甜蜜的偏爱。
谢烨爱顾城，爱得没有自我，爱得奋不顾身，只是她不知道这份爱真得会要了她的命。
顾城虽然声名鹊起，又有娇妻入怀，但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的性格，他依然逃避人群，害怕交际。
当年顾城的知名度相当于现在的刘德华，所到之处总有诗迷蜂拥尖叫，合影签名。每当这时候，他总是躲在妻子谢烨背后，或者干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顾城喜欢带一顶用牛仔裤改作的帽子，如果有人开玩笑拿走他的帽子，他就惊慌失措得像个孩子，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朋友把帽子还给他才肯出来。当有人问他：“为什么总戴帽子？”他回答：“我的帽子是长城的一块砖”，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
顾城想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只有在属于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他才会感到安全。为了寻求梦中的桃花源，顾城和谢烨决定隐居新西兰的激流岛。
在他们出发前的一个晚上，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女主角粉墨登场，她就是顾城的情人——李英儿。
李英儿也是顾城的粉丝，她听说顾城夫妇要远走他乡，也许是为了不辜负自己的一片痴心，来到顾城家中，当着谢烨的面对顾城深情告白。
剧情有点狗血，我的智商有点儿不够用，反正是后来谢烨给李英儿买了一张去新西兰的机票。
谢烨、顾城和英儿
顾城和妻子谢烨、情人英儿在新西兰激流岛的一片森林里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他们在海边建造了房子，顾城的木工手艺又发挥了作用，他自己打了全套的家具。他们还砌好石头，烧制陶器，一切都仿佛是期待的样子。但当朋友忍不住夸赞的时候，顾城却说：“再美丽的东西，看久了也会变得恐怖。”
三人行的桃花源并不像表面无限美好，内里却已经是暗潮汹涌。
被抛弃的诗人
一个女人如果同意和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要么是不够深爱，要么足够深爱。
谢烨当初鬼使神差接受这种荒唐的三角关系，我想也许是太崇拜，太爱顾城了吧。爱到尘埃里，没有了自己。但理智让我更倾向于以下这个说法：
谢烨很喜欢孩子，她想要一个属于她和顾城的孩子。但是顾城觉得，在他的王国里他是唯一的君王，任何人不能分走一丝一毫的爱，哪怕是自己的孩子。
在谢烨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千方百计说服谢烨堕胎。所以当谢烨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她隐瞒了消息。为了转移顾城的注意力，她同意一直和顾城有书信往来的英儿过来同住，并给英儿寄了一张来新西兰的机票。我觉得从此刻开始，谢烨对顾城的爱已经出现了裂缝。
谢烨生下了一个儿子，小名木耳。对于这个儿子的到来，顾城没有一丝喜悦。他对谢烨软硬兼施，百般威迫。无奈之下，谢烨只好把儿子送到别处寄养。
写到此处，我突然非常非常心疼谢烨。谢烨不惜违逆自己的“太阳”生下孩子，在她的心目中，那个孩子就是她在异乡孤岛上的另外一个太阳。然而，她最爱的顾城却当了后羿，暗淡了她一半的天空。
儿子被送走后，谢烨依然尽职尽责做着顾城的超级保姆。她是顾城的翻译、秘书、司机、保姆……可以说离开了她，顾城寸步难行。而顾城只高高在上做他的国王就好。
此时的谢烨应该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顾城，她的失望和伤心还需要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英儿是在顾城和谢烨出访德国期间逃离的。她爱上了别人，并带走了顾城和谢烨的全部积蓄。
我不怀疑她曾真诚地爱过顾城，甚至是不惜背负骂名地爱过。但当生活揭开幻想的面纱，她看到了一个偏激、极端、需要人照顾的巨婴。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谢烨，没有第二个人能忍受顾城。
英儿的出走给了顾城沉重的打击，作为一个专制的国王，怎么能忍受子民的背叛？！
看着几近疯狂崩溃的顾城，谢烨手足无措、心急如焚、慌不择路。她想找到一个让顾城发泄愤恨地渠道，以舒缓他的情绪。思来想去，谢烨鼓励顾城用文字来把心中的感受写下来，或许就会换得心灵的平静。
于是，顾城写下了他一生唯一一部长篇小说《英儿》，谢烨负责帮他打字、整理手稿。
谢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本来是想让顾城发泄对英儿的愤恨，没想到顾城对英儿却是满纸的思恋和情爱。一天天，一字字，一句句，谢烨对顾城的爱就这样被顾城对英儿的爱千刀万剐地凌迟。
整理完《英儿》的手稿，谢烨明白：她之于顾城而言，或许有过爱情，但她的身份已经悄悄发生改变。她现在只是顾城的一个贴身保姆，一个婴儿的乳娘，唯独不是他的爱人。
放手吧！漫长的余生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可惜，这领悟来得太痛太迟，此时得顾城的疯狂已经病入膏肓。
其实，谢烨是个美丽且很有才华的女子，有不少爱慕者向她表白。其中一个陈性男子让谢烨重新找到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她恋爱了，她重新长出了翅膀。可是当她提出离开的时候，怒不可遏的顾城举起了斧头。
性格的悲剧
顾城的一生很好地诠释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因为从小性格孤僻，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和现实世界有着难以弥合的冲突和距离。
在那个年代，顾城性格上的缺陷并没有引起父母的重视和引导。
及至他年少享有诗名后，自己的世界突然被洞开，就像一个久居黑暗的人突然走到了阳光下，虽然四周都是崇拜的欢呼，但更多的是惊慌和无措，甚至是厌恶。
顾城之幸，遇见了谢烨；谢烨之厄，遇见了顾城。
真正美好的爱情应该是动态的、前进的、向好的，而不是固定的、停滞的、消耗彼此的。可悲的是顾城和谢烨的爱情属于后者。
因为对顾城的崇拜和爱，谢烨选择了对他无底线的包容、无原则的宠爱。这就导致双方在爱情中看不清自己，尤其是顾城。在这份爱中，几乎看不到他的自省，只有极端的霸道和自私。
一个孤独的孩子突然被宠坏，他当然要竭力去建造实现自己心中的自由世界。而谢烨和英儿无条件的痴爱和奉献更让他觉得一切的规则和边界对他来说都无效，他所向披靡。
没有现实的根基，一切的梦想都是沙滩上的高楼。
谢烨和英儿陪着顾城在激流岛上玩了一个“寻找桃花源”的游戏。英儿和谢烨陆续醒了，不玩了，但顾城却还深陷其中。此时的顾城就像《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王语嫣爱上了段誉，复兴大燕无望，除了发疯，没有其他结局。
爱人走了，王国塌了，这固然是对顾城的重创，但我觉得还有另外一个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他的诗歌创作走进了死胡同，这恐怕是最致命的一击。
顾城是在中国成名的，他的作品也都是中文作品。实际上从他隐居激流岛开始，他作为诗人的生命就已经逐渐枯萎了。顾城很固执，他拒绝学英语，是激流岛上唯一一个不会说英语的人。表面上他得到了幻想中的乌托邦，桃花源，但内在里却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诗歌的精神世界，失去了创作土壤，这应该是他没有预料到，也是他难以接受的。
尾声
人世间的一切悲欢善恶都将隐入历史的尘烟。
顾城的儿子小木耳后来成了一名工程师，一直生活在新西兰。
最后，用顾城的诗句作为结尾吧：
你不愿意种花
你说
我不愿意看见它一点点凋落
是的
为了避免结束
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假如有来世，如果不能更换结局，请不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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