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贩卖焦虑，不吹捧文艺，让文字回归阅读
L.Cave团队正式开启新书荐读计划，从现在开始到2019年底为读者推荐 100 本新出版的文学类优质图书，今日是第 1 本，本期的荐读者是欧洲顶尖高校文学专业、对东欧文学颇有研究的Nicolas，为我们推荐这本尤里·维尼楚克（Yuri Vynnychuk）的小说集《冰冻时光之窗》
尤里·维尼楚克这个人的名字对于许多读者而言，可能只是在《世界文学》的期刊上看到过，但是实际上他在乌克兰的影响力大得惊人。
这位作家生于50年代，写作内容屡犯禁忌，且因为风格辛辣和当时的司法机构结下梁子。据本书的译者在序言中所写，在80年代之后的创作中，他的文学作品屡屡被当局以各种罪名起诉。法院每次判决又通常是作者败诉，由此对他本人而言不仅仅是作品被销毁，作者自己同样还要承担巨额罚款。
夸张的是每次败诉之后，尤里又总是能收到大量的社会捐赠，这样又恰好与之前罚没的金额相抵，由此尤里得以继续他的文学事业。而且自他那部被冠以“低俗小说”的《黑夜少女》出版之后，他的支持者和反对者数量更是激增，可以说既是威名远扬又是臭名昭著。
▲尤里·维尼楚克
可这样一个乌克兰作家到底创作出了怎样的作品， 才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读者群体呢? 其实今天的这本《冰冻时光之窗》倒是比较宽泛地向我们展示了维尼楚克的创作。
集子中政治色彩比较浓的是《欢迎来到鼠镇》。小说讲述了一位叫马尔科的外乡人到鼠镇的故事，他偶然来到拉特博格（Ratburg），实际上这个城镇已然被老鼠所控制。这些老鼠十分友好地跟随并招待外乡人，但是实际上却是在监视他。
就在马尔科厌倦对方的监控时，一位自称上校的人拉着他进了自己屋子，从上校的口中，马尔科才知道老鼠其实已经控制了小镇，并在思想上对人类进行高压管制，老鼠们一开始对人们友好和善，但一旦人们不服从或者抗拒，老鼠们便将他们抓紧收容所里。
▲被监控的阅读者
维尼楚克借上校与马尔科之口讲述了如《1984》般的鼠镇人现状：
『据说老鼠已经占据了你们生活的整个精神领域，是真的吗？』
『你可以想象——的确如此……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因为我们几乎没人会真心接受。我们大多数人都学会了伪装，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会表现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但私下里，我们就躲在三道门后尽情放松，蜷缩在羽绒被里，把头藏在枕头下。哼一首老歌……我们彼此见面，唱歌都是要提防的，因为我们中间的间谍太多。』
而且鼠镇中心还挂着一条横幅：
『‘拉特伯格——一座没有监狱的城镇’。任何胆敢质疑老鼠政权合理性的人都将在收容所度过余生』
在《1984》里面的老大哥想必这个隐喻大家都知道，但是这里的老鼠和老大哥所喻指的本体却并不同。小说读到后面，上校为了说服马尔科参与鼠镇的人类起义，给马尔科看了一本老鼠祖先所写的《我的奋斗》，里面有着如此的片段：
『我一闭上眼，就看见了数不清的老鼠，黑压压一大片。它们目光如炬，放眼未来，勇敢的心怦怦跳动着，迫不及待地奔赴战场，我知道我的国家已经做好了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世界幸福和平的准备。”
我们的敌人并未善罢甘休。他们中有些人想置我们于死地。一个叫罗伯特·素第的人写道，老鼠肉十分柔软，美味多汁。只有把我们变成盘中餐，他们才能获胜。这是自打老鼠存在以来出现过的最最危险的灭鼠诡计，所幸并没有人对这一言论表示兴趣。是上帝的旨意庇护了我们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那些满以为一辈子能为上帝所爱、并且坚信这世上只有他们是被拣选了的生物，已经堕落沦丧到什么地步。是的，我所说的正是那最卑劣的物种，那最擅长欺骗的生物，那最狠毒的东西，那最愚蠢的畜生——人类
我们必须以改革和战争的形式从他们手中夺取权力。为了国家，我们不得不以千千万万颗头颅献祭——这些将是最忠诚、最爱过的头颅！目前我们正在准备特殊的老鼠‘神风特工队’，它们都感染了黑死病、癌症、梅毒以及霍乱。
我们会以宽宏大量对待人类，并不会置他们于死地。部分人类将得以存活，好让这个特殊的哺乳动物不至于灭绝，我们会建造特殊的人类公园，人类在那儿可以获得近乎自然的生活环境。
我们现在应当专门训练特供，把它们送往所有的核电站，以期制造一系列的爆炸和灾害。笼罩整座城市的惊慌与恐惧将为我们的和平扩张创造机会，与我们拉特伯格类似的城市必将密闭整个地球。我们必将胜利，因为站在我们背后的是上帝——一只老鼠，以及真理。』
显然这是维尼楚克对于当时法西斯的戏讽，那些肆虐的老鼠看似友善实际上却暗中实施着对人类的侵略，当然小说也同样描写鼠镇人类的愚昧和盲从，主张起义的上校如此对马尔科说：
『当老鼠们带着它们的思想成功爬进这个世界后，人类就转而全力拥护它们。实际上这里已经是这副样子了。我们中不少人已经诚心诚意地将我们与老鼠的命运结合在了一起。』
由此与所有的暴政像是，秘密护卫队排除异己，并控制孩童的思想，以至于孩童们越来越认可老鼠是高等种族，并且渴望变得和它们一样，如果遭到反对孩子们便以文字痛斥家长。
小说接下来描述的场景更是揪心，以上校马尔科等人最终武装起义，首先就是攻占收容所，而在这里他们发现人类的科学家已经在促成人类女性和鼠类的结合，制造强大的鼠类后代——鼠人，而那些异己分子也被关押在这里当做疯子对待。
▲被人称之为“死亡天使”的集中营医生
马尔科等人拯救了里面的人类之后再次与鼠类展开大战，可是鼠类却开始利用被洗脑的人类儿童来对马尔科等人展开围攻，如此情境下，人类节节败退，上校也阵亡了，最终马尔科只能顺着沼泽里撤离鼠镇。
笔者以为维尼楚克的书写展现的是乌克兰萌发的民族主义，而这篇小说中，他正是用尖锐的笔锋描绘了二战时愚昧的乌克兰民众和阴险的德国纳粹政权。
*注：在二战时期其实当时德国单方面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攻占乌克兰时，当时一部分乌克兰人民是对他们表示欢迎的，甚至将他们当作自己民族摆脱苏联控制的救星，不仅主动欢迎还曾参与到德国的军队，只是到后期才发现德军的企图
▲乌克兰妇女欢迎德军
这便是小说所隐喻的时代背景，而且小说中的人鼠杂交计划其实也是有所隐喻的，那便是当时德军所推行的“生命之源”计划，选取具有优质血统的女性与优秀的德国男性生育血统纯正的后代，从而使得血统得以维护。
*注：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纳粹从1935年开始秘密实施“Lebensborn”计划。“Lebensborn”意为生命之源，在希姆莱授意下，从这一年开始，那些所谓的党卫军精英便选择与金发碧眼的妇女发生性关系，为“元首”创造优秀人种，目的是防止未来世界被纳粹所称的“劣等民族”主宰。根据这一计划，纳粹建立了一些产房，一些符合若干种族标准的女性可以在此“生产”德意志第三帝国的未来精英。二战爆发后，随着德军在欧洲战场上的获胜，这些基地开始在被占领国领土上推广）
▲参与计划的德占区女性
与《欢迎来到鼠镇》类似的风格的短篇其实集子中还有一篇，《蜗牛纪》讲述的是主角的父亲发现了池塘里的水族正在准备攻占人类的地盘，并计划将世界变成汪洋大海，而鼻涕虫（蛞蝓）也加入了他们的军队，在此情境下蜗牛成了陆地上地位最高的族类，由此主角的父亲为了能够苟且偷生决定和蜗牛族类展开社交，小说中父亲如此表达自己的期望：
『他们跟我混熟了，对我想要帮助他们的决心很满意。他们还答应我会好好保管那些文件，证明我的确是只蜗牛』
甚至有一天他带了一只大蜗牛，并向它介绍自己的儿子说：
『这就是我的儿子，他特别崇拜您，从小就向往做一只蜗牛。有的孩子长大想当飞行员，有的想当水手，还有的想当政府官员——但是，我的儿子就只想当一直蜗牛。他特别喜欢您‘把所有家当都带走’的做事原则。』
而在那只蜗牛发出哼哼的响声之后父亲还期望着儿子能够给蜗牛族写一首圣歌。
小说延续了卡夫卡式的现代主义笔法，描述了主人公父亲在备受生存压力环境下心态的扭曲，讽刺了二战时期乌克兰在面对外族势力威胁下人民所展现出来的愚昧与软弱，这也正是维尼楚克激怒当权者最为重要的一点。
当然维尼楚克同样对自己的民族抱有期望，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了祖母的刺绣一个意象。
就仿佛国内的神笔马良一样，祖母的刺绣也拥有魔力，只不过马良的笔能将任何东西从艺术世界带到现实，而在祖母的刺绣则是能将所有的现实的东西都带到艺术空间。
关押人们的监狱因为被祖母绣了起来而在现实蒸发了，而被妻子讨厌的醉鬼因为被绣在了刺绣上也同样消失了不见了。这种魔幻情节其实影射的便是作者对自己创作的期待，对于权力的渴望。维尼楚克自己就希望如果能拥有这种能力便可以拥有权力，当然他对于这种能力也很谨慎，就像小说中的祖母那样小心翼翼，不愿失去的东西不绣，不是故意想让它消失的也不绣。
小说另一块主题则是讽刺卑琐而暴虐的大众，在小说中他们不仅仅无知、愚昧，更乐意以践踏他者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用践踏他者的方式）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实现，集中所选的《电车惊梦》便是这类主题的小说。
主人公前一晚正巧与一位美妙的女性共度良宵，然而在电车上却开始遭遇一位暴虐的检票员莫名的指责，说主人公逃票，而检票员越是粗暴的态度就越是让主人公不肯将怀中的票拿出来。
对此主人公是如此解释的：
『我原本可以把票拿出来给他看，但这恐怕会毁掉他全部的希望。他似乎已经厌倦了抓各种各样的笨蛋，因为让他们难堪并不会使他感到丝毫的满足。他可以冲他们大吼，让他们缴罚款，赶他们下车——这都是琐碎的小事，没有价值，也很无聊。可现在他逮到了一个大家伙。这种好事你一生只能碰到一两次，就跟狩猎一样。成天对着野兔的猎人都在幻想捕到一头长着金角的雄鹿，所以当你终于发现一只金角雄鹿时，你必须开抢打它，终于你才能经历去延长那份你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能获得的满足感。』
检票员期望主人公并不是一个平凡的逃票者，他指责主人公损毁国家的根基，并说他是莫斯科特工。小说在这里借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将这种荒唐的爱国主义进行了批判：
『当一个爱国者可比当一个沉默的中立者容易多了，在工厂干活还不如为乌克兰大打一场。』
于是在乘客们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那些“爱国”的乘客将主人公抓住并活活打死，但是在这个时候，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还没有停止，他以殉道者的姿态发表了自己的感言：
『我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并为此感到温暖快乐。有时你不得不给人们一个发泄的机会，让他们去折磨他人。我为人道牺牲了自己，现在天堂的大门就在前方为我敞开。』
当然维尼楚克除了书写民众的暴虐和愚昧，他同样在《麦克斯与我》中书写小市民对于利益追逐的不择手段。小说讲述了父亲死去的一家人通过近乎魔幻的方式开黑店并祸乱一方的故事。
麦克斯是主人公的弟弟，而他们的母亲在父亲死后便通过卖淫来维持生活。而他们的外公则秉承着自己的道德理论：
『他从来不拿人家的东西，只是拣剩下的。但凡检查鸡的数量，逢奇数，我就告诉自己，事必成双，应该拿走一只，好凑成偶数。但是倘若逢偶数，要是我拿走一只，它们就会落单，于是我就要拿走一双。』
不过，这样的盗窃难免被抓住，一旦出现这般状况，外公便宣称自己纯粹为了带动经济，然而别人便敲断了他的所有肋骨，让他最终也获得了偶数的肋骨，一根也不多。
如此瘫痪在床的老人使得家庭多了负担，所以这一家人并将其闷死在被子下面。而且由此，麦克斯和主人公也被母亲要求自主更生，不能再期望母亲来照顾这些寄生虫。
『由此麦克斯和主人公开展了崇高的业务：任何放错位置的东西，我们立即拖它回家。』
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醉汉闯入庭院，被养在家里的两只猪啃死，而主人公的母亲灵机一动想着将还未发臭的肉炸成肉片，由此主人公一家开启了自己的升级版“龙门客栈”，招牌如此写道：
『绿狗旅店。佳肴为伴，美人同夜。』
从此一家人开启了杀人卖肉的事业，而故事发展到这里便牵扯出了另一家人——也就是主人公的叔叔一家，他们干的是小买卖，其实也就是抓猫鼠来做肥皂和假冒貂皮的行当。因为主人公家的工作比较多，他们不得不拉叔叔家入伙，在威逼利诱下，叔叔一家也加入了主人公的黑店，于是黑店里又出现了猫睾丸做成的鸡蛋，狗脂肪做成的奶油，以及被这类食物喂胖并用面团丰胸的主人公娶的妻子——主人公的堂妹（因为主人公的母亲人老珠黄，必须由新的女性来担任色诱的工作）。
▲电影《新龙门客栈》剧照
就在一切都顺利进行之时，这家黑店最终被警察围攻，而结果也就是主人公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并通过装疯卖傻的行径逃脱了审判，并诱骗了保洁阿姨而逃离这个疯人院。
当然，关于维尼楚克的作品还有很多没有被笔者提及，包括他的名篇《黑夜少女》的选段，但总的来说，维尼楚克是一个善于营造Cult的大师，从浪漫的刺绣幻想到恐怖的鼠镇之战，再到底层的人肉黑店，维尼楚克将笔墨挥洒到了乌克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
从政治斗争到社会风气，他攻击不顾廉耻的侵入者同样也痛斥愚昧的“爱国者”，在黑色幽默之后笔者能够看到的是他对乌克兰社会世相深入的观察。
他的作品凸显了批评性思维的重要性，因为只有拥有了批判性思维，人们才能获取自己对于事物的看法和见解，不至于沦落为盲目的拥趸。
PS:
提到德军的生命之源计划，在这里编者还需要推荐一款 My Child Lebensborn的游戏（并未接受对方工作室赞助），这款游戏基于历史事实，为玩家从另一个角度讲述由于德军在挪威的生命之源计划所产生的这些孩子的生活。
对于那些被遗弃的孩子来说，战争并没有结束，他们当中许多人一辈子都接受着不该有的指责和欺凌，承担着当地人对于二战时纳粹暴行的愤怒。而游戏以养成的方式让玩家扮演一位领养了Lebensborn的家长，亲历孩子所遭受当地人的欺凌和虐待，或许能让我们在阅读之外，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战争和民族仇恨。
『开启阅读征程』的L.Cave团队
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必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