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请确认您的身份信息。”不带情感的冰冷机械音在宛若棺木的狭小空间中响起,一张她在办理秘密手续时见过无数次的表格出现在面前的玻璃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Cliff,告诉我为什么我的年龄变成了72。”她盯着那处缓缓恢复正常的数据,原本有些颤抖的声音染上了些许笑意,“是不是等我到了那个时代,那些人该问我是怎么保养自己的了?”
“很高兴你还能开得出玩笑,欧阳。”冰冷的机械音变回了阳光的男声,“只是一个分别前的小插曲罢了,现在感觉心里稍微好受点了吗?”
面对未知仅剩的那些不自然感随着简单的交谈倏地消散,她呼出一口气,向冬眠仓外的摄像头笑着微微颔首。
“那么,该进行最后一步了。”随着Clifford的声音响起,她感觉浑身的血液向着手腕上的导管迅速流去,而同时另一种冰冷的液体也随着血液的放出等量地注入她体内。她闭上眼,仔细听着自己渐渐放缓的心跳声。
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浓稠得化不开一丝一毫的黑暗温柔地将她渐渐流逝的意识包裹起来,送往流淌的时间长河之中。
“未来见。”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嘴唇微微翕动,轻声说。
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伴随着她进入漫长的梦乡:“未来再见,欧阳。”
冬眠仓边的仪器屏幕上,三条象征着不同生命体征的彩色曲线归于平静。
1.
“0%”
屏幕上快速闪动的数字在黑沉沉的眸子里跃动,比布朗运动更难以捉摸,比既生又死的盒中猫咪还神秘莫测。
逼仄的房间中,似乎是被笼罩着此处的凝重沉默所影响,连空气都仿佛变成了一丝一缕的棉絮,填进肺部,闷闷地堵在胸口。刻意模拟了凉爽秋日的空间中,仍有人不停地抹着鼻尖上沁出的汗滴。
角落锐利的一道目光扫过已经成为房中焦点的屏幕,复又看向别处。
“42%”
位于中枢的工作人员似乎是想起了还有广播这种自刹车时代起便弃置不用的手段,电脑合成的甜美女声终于响遍了整个地下城。
“警告,A-7、B-9、C-12、D-16区域遭到未知袭击,请立刻有序撤离至附近的避难所。重复,A-7、B-9、C-12、D-16区域遭到未知袭击,请立刻有序撤离至附近的避难所。
“Warning.Unknown attack found in District A-7,B-9,C-12 and D-16.Please go to shelters nearby immediately.Repeat.Unknown attack...”
广播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因为设备的疏于管理导致年久失修,还是什么人故意切断了它的线路。
乱哄哄的人流之中,一个把玩着手中黑盒的青年抬起头注视着穹顶的电子屏幕,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全黑的盒子上,唯一的图案,是光芒万丈的太阳。
“80%”
有笃笃的声音自门的方向传来,悠悠远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这些微的声音仿佛掉入幽黑深潭的小石子,迅速被难以度量的静谧吞噬,不留一声一息。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仍死死地停留在那个增速渐渐放缓的数字上,希望它可以在下一秒就变为100%。
啪嗒。
有一滴汗珠掉落在地面上,在落针可闻的空间中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98%”
房间里有人不耐地蹙眉,紧紧地咬着嘴唇,而呼吸声也在静谧中愈发沉重。
“急什么。”角落处有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丝毫未被房中紧迫的气氛影响——可那随即扫视过来的目光却如鹰隼般炯炯,像是在天穹中随时准备袭击猎物的老练猎手。
几乎所有目光都朝着那青年聚过去,浓重的怀疑和不确定在触及那看起来并不算成熟的身影后瞬间变成了信任与服从。
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如水波一般回荡在潭水之间,先前出声的那青年似是闲庭信步地走到门边,嘴角微微翘起自信的弧度。
“100%”
厚重的铁门在屏幕上数字转绿的一瞬间被猛地拉开——更多的小石子落入了这一方冷冷清清的潭水中,夹杂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呼救声、哭闹声、地下城未曾停止的警报器的呜咽声和碎片般的污言秽语。
避难的人群争先恐后,如潮水一般涌进狭窄的空间,希望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原本不起波澜的死水变成了咕咕冒泡的沸水。
在房间里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那先行站起的青年早已走出门外,进入了地下城已经人烟寥寥的街道。
他与路上手持黑盒的那人对视一眼,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2.
肢体活动还是太勉强了。
欧阳黛有些自暴自弃地看了自己无法自如伸展的手脚一眼,复又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欧阳?”熟悉的声音自身边的机器上传来,带着些许的笑意和无奈——天知道为什么一个来自前太阳时代的AI会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表达,“不用这么心急吧?这才恢复期的第一天,相比其他冬眠人员来说,你的各项指标都很好。”
听了它这一番话,欧阳黛似是长出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说:“好吧,这回我算是知道植物人躺在病床上是什么心情了。”
一边的机器上传来低低的笑声。
“就知道你一醒来肯定闲不住。反正恢复期还要五到六天,到那个时候联合政府应该也已经安排好你的工作了。这几天我还可以给你讲讲你冬眠的时候发生的事。”
仿佛是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欧阳黛的眼睛突然又亮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哪儿啊?感觉不像是在休斯顿,倒像是个……唔,手术室?”在Clifford的帮助下缓缓在病床上坐起时,她环视自己所处的空间,略带疑惑地问。
“这里是北京地下城医院的单人病房,”Clifford将她的手部进行消毒后,把留置针扎入欧阳黛的静脉,“北美那边已经不安全了。”
正在欧阳黛皱着眉头细细咀嚼这句话的含义时,新闻播报的声音已经从她对面雪白的墙面上传来:
“紧急插播一条简讯,三小时前确认蒙古乌兰巴托地下城被叛军占领。现今,叛军已占领大多数的行星发动机及其附属地下城,呈合围之势。目前仅有东亚及中亚的一百五十七座地下城依然处于联合政府的管辖之下。现今由于联合政府无法给出为何在太阳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带着地球去流浪,有越来越多的人……”
“关掉吧,Cliff。”欧阳黛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雪白被单下刚刚有些恢复的手指仍有些微微颤抖。
一阵令人心底发寒的沉默后,她睁开眼睛,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发问。
“可是,为什么,是太阳?”
她目之所及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Cliff调出的雪片般有关太阳安然无恙的新闻和报告,以及密密麻麻的控诉联合政府为了独裁撒了“流浪”这一弥天大谎的言论。
欧阳黛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后示意Clifford将那些资料关闭。
“你还好吧,欧阳?”她身边的机器上传来关切的声音,“不过心率跟之前听到新闻的时候比起来倒是稳定了很多。”
欧阳黛轻轻地笑了,与先前的惊愕相比她的声音显得平静了许多:“在这个时代,任何极端的想法我觉得其实都能理解。于这个时代生活的人,他们的未来本就是渺茫的。等到了四光年外,现在的他们又在哪里呢?不过一堆灰烬、一堆冰雪。平民需要一个口子、一个理由来发泄——那便是联合政府。
“人性……呵。”
身边的那台机器似是在消化这一番话,一时间也沉默了。整间病房瞬间只剩下了点滴和体征监测仪器的声音。
“话说回来,休斯顿那个冬眠中心怎么样了?是不是也不安全了?”欧阳黛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言论,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问身边的Clifford。
“冬眠中心由于游离于休斯顿地下城之外,尚未被叛军发现,”Clifford自身的情感系统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回答的语气也突然变得正式了起来,“但由于叛军可能的监视,所以冬眠中心中的人员无法进行转移,其中所有保留人员的苏醒时间被拖延至叛军的危机结束后。”
由于身体尚且不能很好地活动,欧阳黛只是微微颔首。
那台机器的摄像头转了一下,正对上她的目光,Clifford阳光的声音再次传来:“欧阳你可是叛军占领北美前最后一批成功被转移的冬眠人员。What a lucky dog.”
欧阳黛又笑了:“自我意识终于回来啦。刚刚那段话你慢慢理解就是了。不过你说等这场危机结束后,迎接苏醒人员的会是现在的叛军还是现在的政府呢?”
“我不知道,欧阳,但是你现在应该休息了。你刚苏醒,现在还需要休息时间。”
欧阳黛似是极不情愿在对现在的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入睡,于是无奈地扁了扁嘴:“要么陪我聊聊这五十年的大事,要么打一针苯巴比妥,你自己挑吧。”
一旁的机器将摄像头转至一边对着床头柜上的药盒,仿佛是在思考些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冬眠恢复期患者不允许使用苯巴比妥类药物……”
“你猜。”欧阳黛朝着病床边的机器挤了挤眼睛。
摄像头又转了回来,伴随着Clifford无奈的声音:“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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