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冬天的太阳暖洋洋， 星期二
在群业上班的第十天。
日子过得好慢。
坐在办公室里，呆呆地发了一回神。对面那堵窗户正好朝向包装车间，透过淡蓝色窗帘我可以看见包装车间里人影晃动，宛如一道风景。有时人影晃动得厉害，像是在看动画片，很有趣，可惜只我一个人欣赏。
我感到有些无聊，像秋藤上的秋瓜般无聊。我装着翻看资料，心里却在想一些可笑的情景：
我看到林副总头上那岌岌可危的几片衰草，想到冬天校园的花圃；我想到中学时汤大把语文课文题目连结成笑话：“忽然《雷雨》大作，《威尼斯商人》大叫一声《窦娥冤》！”；我想到重庆正流行“飘雨的黄昏”被“扭曲”的爱人“迷失了方向”……
办公室并不像我最初来的时候那般让我觉得神秘，当我瞥见胖厂长用烟头去烤打火机表面的美女然后就看到一个赤裸女人时，我发现人们都被扭曲了；仔细瞧瞧，副总嘴里始终咀嚼着槟榔而职员嘴里翻卷着泡泡糖。我忽然发觉自己一面诚惶诚恐，一面又继续着玩世不恭。
下午去门卫室取信件，外面有名字却没信件，我就进去找，一个面生的门卫因为我进入门卫室而冲我大吼大叫，我前几天拿信也是进去找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多工友都对门卫厌恶，因为他们有着非人的特质，那就是狗仗人势。从前人们用狗守门，现在用人看门，看门的人就得有狗的品性。我很气恼，向另一个熟悉的门卫打听这人叫啥名字。他知道我想干什么，就没告诉我，我说你不告诉我也能打听得到，反正我记住了，等我找人修理他。
晚上，詹副总召开会议。通报负责出口的汉叶公司催促群业在一月十日前出货完毕，因为这批货必须赶在回教“斋月”前运抵中东，这样就使生产变得紧张起来。我是第一次参加詹召集的会议。他讲得很恳切，也很有道理。他谈到了各部门配合不良，说不想靠强制性指令指挥大家，只要求大家动脑子，凡事多想想，否则什么都学不到。我感觉他很敬业，尤其是对采购这个环节，他说得很详细，举了好些个例子，而我对这些茫然不知。我真的感到很惭愧，看来要真正做好这份工作我还有很长的距离。
到小店去给肥猪打了个电话，谎称被门卫打了，让他们过来示一下威，最好帮我打上一架。我也不想闹太大动静，可确实很想打架，想在无聊的气氛中看到点五彩缤纷。向YF邀我一道去新仁凯找黄静玩，在那里碰巧遇见了罗小姐，她是来找她的恋人的，我算是见到了工人们传说中的那个台湾男人，真佩服她的勇气。回厂时，又看见那个门卫坐在门口，他认出我来，挑衅似的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心里直骂他老娘。时候还早，到办公室继续写我的生活记录，正好勇哥打来电话，问我怎么了，估计是肥猪告诉了他下午发生的事，他说马上坐摩托过来会会那个门卫。我一听就傻眼了，毕竟我对肥猪说被打了是撒谎，这事闹大了不怎么好，连忙说暂时不用，过几天再看吧。
对朋友撒了谎，真有一种负罪感。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朝霞漫天 星期三
起床晚了些，工友们正在车间大楼空地上做操，我依旧磨磨蹭蹭走下宿舍楼。很不幸，胖厂长正腆着大肚子站那里监督做操，见我过来，冲我大吼：“你为什么不做操？！”。我诚惶诚恐地走到他跟前，嗫嚅着说：“我忘记了。”
“你来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早上要做操啊？”
“我真忘记了。”说完，我看他紫涨了脸便趁他说不出话那当口溜进了队列，回头冲他背影做了一个怪相。
上班时，正猜测如果照昨晚詹先生开会说的要派人去惠州和佛山会不会派我去，忽然听到林副总叫我，让我马上出发去惠州优盛电镀厂督促出货。乖乖！该干正经活了。林让吴晓健——采购部的另一个负责人带我去车间了解判断电镀产品质量的标准和方法，我只得跟着吴跑上跑下“临阵磨枪”。真背，用“三秒”粘好的眼镜架偏偏又坏了，真气人。待我去技术部请教了台湾来的技术顾问张先生回到办公室后，林却说今天不去惠州了，明天优盛有车来，让我明天坐他们的车去。也好，我有时间去粘镜架了。
看来林副总今天是铁心要让我忙活到底的。粘好镜架刚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落座，林又开始叫“罗生”了，他交给我一个电热锅的底部保温板，让我马上去金和造漆公司，要对方照这颜色喷一个样品带回来，顺便把前天送去的烤内白灯罩样品和样品漆料都带回。我匆匆记了下来，从向YF那里要来该公司主管的名片，然后给金和去电话，问他们该怎么走才能够到那里。电话那头答得很简单，让我乘坐开往深圳、横岗、龙岗方向的汽车在冲头下车。好吧，到那再说，我拿了放行条匆匆上路。
厚街的公路真的很糟糕，尘土飞扬，坑坑洼洼，据说是修广深高速才弄成这样的。我搭了一辆摩托车去到宝龙酒店旁，刚好碰上一辆去深圳的中巴，也顾不上讲价钻了上去。坐在位置上，才发现这车上人挺少，售票员像录像片里的黑帮打手，那嘴唇厚厚的，长长的一张马脸，头发蓬乱。记得在《犯罪心理学》里看到过有人对容貌与犯罪性质做了相关研究，根据那上面说的，觉得眼前这个售票员真是符合强奸犯的体貌特征，这样想着，不禁好笑。一路颠簸，走走停停，到了虎门，这车竟然不再往前开，那家伙退了一块钱给我，催促我下车。我只得下车，同下的乘客告诉我说遇到贼车了，前面有检查，他们是不会朝前走的了。我初到广东，对广东的贼真的有些佩服。内地的贼一般偷点钱物，小打小闹的，至多偷一辆自行车，即便偶有偷汽车的，也算是极轰动的消息。而这边报纸上是整栏整栏的失车启事8，偷车，无论大车小车乃至高级轿车都稀松平常，而且偷来的车也堂而皇之在大街小巷穿梭，碰上检查站就逃之夭夭。
我转了车，终于到了冲头。四处陌生，按着名片上的地址找了好久都找不到金和公司，问那些开摩托车的，他们都说知道，但要我坐摩托去。最后实在没办法，不情愿地搭了一辆摩托车，结果三分钟就到了，可惜我五块钱。我终于明白人为了钱是如何的缺心少肺了，要是在东莞开一个“找路公司”肯定赚钱吧，我想。
金和的老板姓董，一个发福的中年人。说是一个公司，其实很小，没几个工人，办公室显得很局促，连个多的座位都没有。我说明来意，董老板倒是爽快，把喷好的灯罩样品给了我。但当我要求带回样品漆时，他婉拒了。他说：“不必带样品漆啦，少了你们拿去没用，多了你也拿不走！”，呸！骗我呢，是怕我用这样品漆去找另外公司吧，我心里嘀咕。不给就不给，我告辞。从金和出来，我有些失悔，没拿到样品漆，这任务还是没圆满完成啊。哎，还是我脸皮不够厚，怎么不和他磨叽一番呢？ 在这块土地上，脸厚是一个优秀的品质，虽然人们对李宗吾这个人不一定了解，但那学问还是应该钻研的，毕竟有助于生存。事情都这样了，到时候硬了头皮向林副总解释就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找了一家大排挡要了一个炒粉，四块钱，算是搞定了午餐。吃完后连忙往回赶，却发现没有直达厚街的车。看来出差真是苦差事，又是好一番折腾，下午快下班时才回到厂里。把带回的样品灯罩交给林，还好，林没有责备我，他似乎觉得金和不给样品漆也在情理之中，看来我猜测的并没错。林让我准备一下，明天一早随优盛送货的车去惠州，够累。
给勇哥去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明天我就得去惠州出差了，“修理”门卫小狗的事就先搁一搁。
今天感觉有些疲倦，云里雾里的，早早的睡吧，也不知道有不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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